梁子瑞心里一个咯噔,黎邃的问题问得毫无头绪,但他其实听明白了,小声安慰道:“都是幻觉,别当真。”
黎邃将手背覆在眼睛上,摇了摇头,他十分确信,他看见的不是幻觉,而是一段被他刻意遗忘的过去。他甚至可以联系上后面的记忆,后来他被渔民救起,送到了救助站,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自己姓黎。有救助站的工作人员去打听了他的身世,结果却一无所获,甚至连他的出生记录都没有查到,只好被送进了孤儿院。再往后便是被人领养,又历经走失和被贩卖,辗转流离,直到再次遇见陆商。
时近黄昏,梁子瑞等他平复下来,搀着他走出密室,安排在椅子上坐下,给他测血压。
“实验很成功,你有感觉到什么不适吗?”
黎邃只是摇头,心情低落,显然还没从幻境里走出来。
“别多想,吃点东西好好睡一觉,就什么都忘了。”梁子瑞拍拍他的肩。
“关于十五年前的事情,你知道多少?”黎邃抬头。
梁子瑞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心知这是躲不过了,在心里叹了口气,问:“你想问什么?”
“我妈妈,她还活着吗?”
“她去找你的时候,癌细胞就已经扩散了,子弹射穿了她的肺叶,虽然医生们竭力抢救,但还是……”
“她葬在哪儿?”
“在你的家乡,具体位置你得去问陆商。”
黎邃垂头,一阵泄气,“他明明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黎邃,你仔细想想,你现在是知道了,可这难道不是一种二次伤害吗?既然你的大脑选择将这段记忆封存,他又怎么会去主动揭开,更何况,你和以前不同了,你现在拥有他。”
黎邃不说话,梁子瑞又道:“当年我不在国内,很多事情都是听长辈说的,你被河水带走后,他们去下游找过你,可惜雨下得太大,什么都没有找到,他们一直以为你死了。
“陆商的父亲一直对陆商非常愧疚,没有给他一个健康的身体,所以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私心想用你来补偿他,没想到事情最后演变成了这个样子。到底是两条人命,他父亲后来也很后悔出手干预了你的人生,一直耿耿于怀,以至于最后抱憾而终。
“我很难说陆商自己对这件事会是什么看法,但五年前,我见到他那么小心地对待你,我猜,其实他心里的愧疚不比他父亲少,只是他不说而已。一方面他不想伤害你,另一方面,他的身体也的确到了极限,东彦不能没有他,他心里矛盾,所以把你留在他身边,最终造就了现在的局面。
“可能,这真的就是命吧……”梁子瑞长长地叹了一声。
黎邃陷入沉默,命运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他向来是不信的,可他也的确从未想过,原来在那么早的时候,他和陆商的命运就已经纠缠在了一起,以至于五年前的重新相遇,巧得简直像是上天刻意安排的。
“你要休息一下吗?我给你拿点儿吃的进来?”
“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吧。”
梁子瑞看了他两眼,知道自己多说也无用,这么大的信息突然涌入,的确需要时间来消化,作为医生,他只能治病,却不能疗心理创伤。不过梁子瑞并不担心,黎邃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有自己的独立思维,而且被陆商培养得十分优秀,即使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他也不会忘记自己想要是什么。
他把空间留给黎邃,自己开了门出去,外面Leon正在写报告,手指在笔记本上敲得噼里啪啦响。
“他怎么样?”
“药物刺激了他的记忆区,他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
“真的?”Leon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这可真是个意外收获,我要写进报告里。”
梁子瑞没接话,他是Leon教出来的,知道医学狂人和常人的思维根本不同,Leon大概理解不了他们这么纤细的神经,他只会做医学分析。
“教授,”梁子瑞眼中露出少有的迷茫,“在医学上,生理因素真的比情感因素重要吗?”
“那要看你怎么定义它们了,我的孩子。”
“三年前,我给陆商诊病,发现他身体的各项数据都正常了,我原本以为他在不接受手术的前提下是活不过一年的,虽然知道这很可能只是多巴胺暂时的魔法,但我想,情感这种东西,是不是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一个人的病况呢?”
“有趣的论题,你说得对,事实上,我们在临床上也常常见到这样的病例,得了癌症晚期的人奇迹般地痊愈,濒临死亡的人在亲人的呼唤下成功恢复心跳,亲爱的,你要明白一件事。”
梁子瑞投去视线。
“一个人如果拼了命也想活下去,上天也会为他让出路来。”
Leon遵守承诺,第二天一早就叫来了黎邃和梁子瑞,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堆。大意就是他昨晚看完了所有的资料和影片,针对陆商的病情提出了一个手术方案。医学专业术语太多,即使翻译成中文黎邃也未必听得懂,只好朝梁子瑞求助。
梁医生对比了片子,给了个评价:“很大胆,但彻底。”
黎邃神情微动,梁子瑞叹道:“不愧是我老师,这个手术如果真的成功,陆商后半辈子只要不继续作死,好好照料,是可以享有常人寿命的,比人工心脏和心脏移植都靠谱。后两者虽然声称手术成功率高,但临床上,术后几年内的存活率非常低,而且这种手术一旦做了,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一旦免疫崩盘只能等死。那毕竟不是自己身体里的器官,末期排异反应是非常痛苦的,因为受不了这种痛苦而选择自杀的案例不在少数。”
这些黎邃也有所耳闻,忙问:“风险高吗?”
“高,”梁医生倒吸一口冷气,“而且不是一般的高。”
“这个手术,用通俗的话说,相当于将心脏给改造了,把它原本的心血管结构进行了分化和合并,据说二战的时候也有个医生做过这种实验,只可惜那时候条件不够,做了20例,19例当场就死了,还有一例只存活了两小时。”
“以现在的条件,没有更好的办法吗?”黎邃问。
“我们当然会尽最大的努力去优化,但不瞒你说,手术上,有Leon教授主刀,加上我和我小叔,可以确保到50%以上,只是,手术成功的关键,是在于术后能否成功在患者体内实现血液循环。换句话说,我们可以帮他把心脏修好,但他能不能用这颗心脏自己恢复身体机能,那就很难说了。”
黎邃的手不自觉抖了一下,“……能成功恢复的几率是多少?”
梁子瑞只是摇头,“从近期的类似病例来看,不到10%。”
房间里蓦然静了几秒钟,黎邃缓缓扶着椅子坐下来,双手撑住头。
“你……要给他做吗?”
黎邃没答话,颤抖的手心握紧又松开,又再次握紧。
毫无疑问,他犹豫了。
10%,几乎是九死一生,黎邃想都不敢想,如果到时候陆商挺不过来,他要怎么去面对这个结果,他可以为陆商做任何事,唯独不敢拿他的性命冒险。
“再等等,再等等吧……”黎邃摁住眉心。
下午,黎邃订了机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梁子瑞见他心事重重,左思右想觉得不放心:“你想好怎么面对他了吗?”
黎邃低头整理袖口,摇摇头。
梁子瑞讶异:“你是不打算告诉他了?”
“小时候的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只要他不提我也不会提,你说得对,他现在已经是我爱人,我选择信任他。另外,手术的事情……也暂时别告诉他了,他最近身体不好,我怕他多想。”
梁子瑞陷入沉默,黎邃又问:“Leon教授有什么行程吗?没有的话,我希望他能留下来。”
“他在准备自己的学术发布会,针对这次药品的,这阵子有得忙,暂时不会再失踪了,他说了,你需要的话,他可以随时过来。”
黎邃点点头,“你什么时候走?”
梁子瑞双手□□白大褂里,“我送完leon就回去,怎么,陆商状态很不好吗?”
黎邃:“还是那些老问题,只是这次严重得多,持续的时间也比以往长,我有点担心……”
“三年,”梁子瑞像是早就料到了,叹了一声,“三年对他来说已经是超水平发挥了,他的时间,过一天少一天,你最好早做决定。”
黎邃垂下眼,沉默着拿上行李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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