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也感觉得出来,陆商看似对什么都不在意,但他的生存意志确实非常人能比,他身上好像有一种和缓而坚定的力量,带着他一步步往前走。
三小时后,飞机降落,保姆车已经候在机场。下飞机的时候,陆商的烧稍微退了一些,整个人不太清醒,似乎是陷入了深睡,男护理打算来抬他,被黎邃挡开,直接抄着腿弯连人带毯子横抱了出去。
他身体日渐长开,肩背力量感十足,抱着人倒一点也不觉得吃力。一出舱门就感到一阵湿润的热风扑面而来,黎邃微微侧身,用自己的背挡住风,把陆商护在怀里,等车上接应的人过来,才渐渐松开了手。
袁叔安排的住处在离医院不远的一栋酒店顶层,安静又隐蔽。黎邃没有睡意,守在床边看护理过来给陆商吸了氧,打了针,留下一些口服的药品在桌上,一番折腾,等把人送走,外面天都快亮了。
黎邃给陆商简单擦了身体,自己洗了个澡,爬上床在陆商身边躺了下去,看着身边的人毫无戒心,又大着胆子去抱陆商的腰。这些时间以来,他已经习惯了每晚和陆商一起入睡,明明用的是同样的沐浴露,他却总能在对方身上闻出不同的香味来,那是混杂了男性荷尔蒙的味道,这让他感到非常舒适和安心。
那晚,黎邃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在一间会议室门口,陆商意气风发地站在一众精英前做汇报,底下的人都抬头望向他,眼里充满了希冀,然而正在这时,他却突然停了下来,转头冲黎邃笑了笑,不等黎邃做出回应,他忽然浑身一颤,从台上倒了下去。一下子四周全乱了,有人开始在大喊救护车,有人在偷笑,黎邃怔愣在原地,想过去看看陆商,浑身却好像被定住了,身体怎么也动不了。他听见有人在他耳边大喊陆商死了,陆商死了,有人在尖叫,有人在窃喜,一切的一切像跑马灯一样在他眼前掠过,黎邃眼中不知为何溢满了泪水,想叫陆商的名字,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他浑浑噩噩地从梦中醒过来,发现眼角全是泪水,外面天已经大亮,床边没有人。黎邃霎时仿佛心间漏了一个大洞,他急切地想见陆商,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光着脚从房间跑了出去。拉开房间门,迎面差点撞倒转角一面镜子。
陆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上拿着一杯水,旁边放着一个垃圾桶,他脸色不太好,明显也是刚醒。
“你怎么了?”他诧异地看着黎邃。
黎邃这才回过神来,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喘了两口气,抹干净脸上的泪痕,摇摇头,“没事。”
陆商没再说什么,低头盯着手上的水出神。黎邃不敢去看他,梦境实在太过清晰,清晰得简直就像某种诡秘的预示,他害怕得心都揪了起来,那种失去的痛感太真实了,黎邃发誓他这辈子都不想再体验一次。
他拖着长长的睡衣走过去,抱住了陆商的肩膀,他知道陆商不会拒绝。
“做噩梦了?”陆商轻拍了拍他的手。
“梦见……梦见你不在了。”黎邃哽咽,他希望陆商能安慰安慰他,告诉他,没关系,梦都是反的,他记得他以前梦见李岩打他,陆商就是这么安慰他的,然而,今天的陆商并没有说这句话。
黎邃从他肩膀里抬起头来,强迫自己从噩梦带来的负面情绪中抽离,看见陆商手上拿着几颗药,抬头问:“是水凉了吗,我给你换热水?”
陆商摇摇头,语气颇有些无奈,“太苦了。”
黎邃一下子觉得有点想笑,无所不能的陆商居然还怕苦?但他没笑出来,他看见了垃圾桶里的呕吐物,脸色顿时凝重起来。
“很难受吗?要不要我去叫护理,给你换个别的药?”
陆商拒绝了,“只有这个最快。”
必然是陆商自己要求的,黎邃很快明白,陆商说的苦,并不单单指指药的味道苦,而是指服药的过程不会那么愉快。看垃圾桶里的秽物就知道,他多半是自己尝试过几次但失败了。毕竟才做完手术没多久,食物都还不太能接受,何况是这么苦的药。
黎邃发愣的间隙,陆商又试了一次,他放了颗药在嘴里,以最快的速度含了口水吞下去。然而不等水到达食管,消化道好像受了刺激,条件反射地就吐了出来,咳了一地毯的水。
黎邃连忙把毛巾拿来给他擦干净嘴,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还好吗?”
陆商接过毛巾把脸埋进去,指了指卧室的抽屉,哑声道:“再帮我拿一颗过来。”
黎邃有点不忍心,“吃药这么痛苦,为什么还要吃呢?”
陆商擦干净脸,无奈地笑了一下:“疼可以忍,但药不吃会活不下去啊。”
见黎邃露出犹豫的神色,又推了推他的手,无声地催促了一下。黎邃乖乖给他拿了药过来,揪着一颗心看陆商吃了吐,吐了又吃,反复试了三次之后终于把药给成功吞了下去。收拾地毯的时候,黎邃都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
以陆商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没办法去工地实地考察,袁叔一早就想到了这点,远程安排负责人做了沙盘,配合影像资料,陆商在房间里看过一遍,心里有了个大致决断。
这片地按照原先的规划是打算做楼盘的,取名叫金沙海岸,后来方案废弃,名字倒是保留了下来。金沙海岸的负责人叫刘星铭,个子不高,皮肤黝黑,宽鼻头黑眼珠,看着像泰国人,他干活不赖,做事非常细心,陆商桌上的沙盘就是他手下的团队做的,细节处理得十分到位,看着赏心悦目。
晚上陆商请他在酒店包厢里吃了顿饭,大致商谈了一下各自的想法,陆商对这个中年人很是赏识,他年少时期跟随父亲来这里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小职员,十几年时间里凭实力一步步做到今天这个位置,每一步都是稳扎稳打下来的,比那些整天坐在办公室偷懒的富二代不知道强了多少倍。也幸亏金沙海岸留在他手里,这几年有关部门持续干扰他们试图收回土地,都被他以各种理由挡回去了,当然,趁陆商股权转让之际提出二次投资的也是他。
“我不赞成建楼,这几年的楼不太景气,再说海边的楼也建不了多高,我查看过这几年海南的游客量和旅游点,建水上乐园更好。”刘星铭道。
二人的想法不谋而合,陆商抱拳靠在椅子上,做思虑状,“就是设计周期有点长了,市场部的调研结果出来了吗?”
“出来了,我晚上让人拿过来。”
“不急,明天中午之前给我就行。”陆商既然露了脸,也就不担心了,消息很快会传到某些人的耳朵里,他现在有的是时间慢慢耗。
两个人都是工作狂,一商量起正事就忘了吃饭,一桌子菜全被黎邃卷了个干净,他没吃过海南菜,光文昌鸡就一人吃了大半只。陆商是没胃口也不能吃,刘星铭则是兴奋的,眼里全是干劲。
散了场,黎邃还一副没吃饱的样子,陆商看着直发笑,让司机开车带他出去看看海景,顺便逛逛夜市,买碗清补凉。
“你不去吗?”黎邃心中猜测陆商可能是累了,他现在病还没好,一顿饭大半也是强撑下来的,但心中不知为何总是存了那么一丝期待。
陆商却没给他这个机会,摇摇头直接上楼去了,黎邃失望的表情还没露出来,又转过头,交待说:“有想要的就买回来,不用心疼钱。”
我想要你,黎邃话赶话地在心底里说了句,又默默在心里给了自己一巴掌,想什么呢。
海南的夜生活相当丰富,街上人来人往,打牌的卖绿豆汤的排成一条街,半夜十点钟恨不得比白天还热闹。陆商不在,黎邃有些索然无味,在车上趴着窗户看了看夜景,不过既然是陆商让他来逛逛,他自然会把这当成任务一样完成。
小赵开车,黎邃在后视镜里瞥见几年熟悉的车型,不由生疑,“怎么好像有人跟着我?”
小赵瞥了一眼,不以为然,“他们从出发就跟着了,是陆老板安排的人。”
黎邃回头,“干什么的?”
“保护你安全的吧,你在陆家的时候没有发现吗,你每次出去都有人跟着的。”小赵笑笑。
黎邃之前没注意过这个,他虽然敏感,但只对人,并不包括车辆,此时终于留意起来,才恍惚想起的确是在不少地方见过这些车。
“你对逛街不感兴趣吗?”小赵打断他的思路。
黎邃想了想,这问题有点为难,因为他根本没逛过街。
“人多的地方,都不太喜欢。”黎邃道。在这一点上他和陆商是一致的,只不过他是面对庞大人群时有一种难以克服的社交恐惧心理,而陆商纯粹是喜好清净。
“太浪费啦,走的时候陆老板给了一张无限制的卡呢。”小赵回头对他挥挥手,“这边有很多高档店子,里面好东西可多了。”
黎邃并没有表现出兴趣,侧眼瞟见远处一座灯塔,眼里冒光:“这附近有海吗?”
“有的,前面左拐再开二十分钟就是海。”
“我想去海边。”
“成。”
天黑了,海边几乎已经没了人,只有一个老太太背着蛇皮袋在沙滩上捡塑料瓶子。黎邃第一次见到大海,一贯老成的脸上难得露出了点孩子气,脱了鞋子在沙滩上踩来踩去。
夜里的风也是热热的,吹在脸上像有人在轻轻挠痒痒。黎邃在海水里泡了一会儿,掏出手机给陆商发短信。
支走黎邃后,陆商站在窗前给梁子瑞回了个电话。
“什么事?”中午就收到短信,说有事要讲,还让他避开黎邃。
“你手术的事情我有新进展了,”梁子瑞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以前那个特别牛逼的导师?”
“Leon?”
“对,前天我一个学弟告诉我他在南非见到了他,我打算去看看。”
说到这个人,陆商印象颇深,确实是个非常厉害的医生。
“陆商,我小叔又给你做手术了对吗,黎邃的事情,我觉得你可以先放一放,心脏移植并不是唯一的治疗手段,如果找到Leon博士,一定会有更好的办法。”
陆商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需要多久?”
“两年,你给我两年。”
陆商垂下眼,脑中闪过黎邃那双沉炽的眼睛,嗓音低沉:“好。”
“你可要想清楚,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这两年肯定不会好过。”
“我知道。”
挂了电话,外面天黑沉沉的,看起来像要下雨了,陆商坐在床边发愣,手机响了一声,是黎邃发来的短信。
“大海好大啊。”
脑子里浮现出黎邃说这句话的语气,不知为何他突然笑了一声,回道:“要下雨了,快回来吧。”
黎邃抬头看了眼天空,漆黑的夜空里乌云搅动,四周风也明显大了起来,他低头回了句,“马上。”
小赵早在车上等着他了,再不走,他也要去叫他,海边下暴雨可不是好玩的,一个浪卷过来人影都找不到。
车子发动,直到安全驶出沙滩小赵的心才放回了肚子里。黎邃脚上还有沙子,他浑不在意,手上宝贝似的捧着一只海螺,左摸摸右抠抠,这是他刚刚在沙子里挖出来的。
“送给陆老板的?”小赵笑他。
黎邃“嗯”了一声,头也没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