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剧烈摇晃, 十年如一日照耀在头顶的太阳如同老旧的灯泡,数个挣扎后,彻底熄灭。
整个世界陷入黑暗。
“不好了, 地下的虫群活动引起了地震, 震动造成了能源塔爆炸, 天气控制系统失效了!”
轰隆!!
蓝紫色的电弧撕裂阴云翻滚的天空。
数秒后,狂风暴雨山呼海啸般袭来。
密集的雨点转眼如刀锋穿砸在大片大片麦田中,人们的耳朵清晰捕捉到了的厄运的征兆——地面断裂了。
裂缝蛇般迅即游走在大地上, 黑压压的天空向下倾倒,油黑发亮的虫子一只接一只从裂开的土地中间爬出来,嗡嗡的虫群飞舞声随着大地龟裂面积的增多变得越来越响亮。
雨水劈里啪啦地砸在军校生的作战服上, 在衣角汇集成水幕。
“我们手里现在只有一枚足够炸毁虫巢和虫母级的量子炸弹, ”弗安娜等一众教师站在前方,迎着密集拍打在脸上的雨水, 扯着脖子大声喊着, “我们所有人只有一次机会!”
“人类的命运全系在我们身上!我们只能成功, 不能失败!”
下方成排的脑袋齐声应答:“是!!”
......
天上, 救生舰在暴雨中颠簸, 舷窗外电闪雷鸣。
戴上镣铐,以罪人身份和自己的哨兵面对面, 林修月来不及去想季绸为什么没和其他学生待在一起, 而是在一艘星舰上。
他有很多话想说, 想告诉他自己遇到了什么, 告诉他欺负他的人有多坏, 告诉他他的向导在这几天遭受了多少精神暴击, 他有多受伤,有多想得到哨兵的安慰。他想被他抱一抱, 如果他能亲一亲他当然更好了!
但他努力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没有让自己真的沉痛地痛哭出来。
他要保持镇定,不然哨兵会失控,不能让他的哨兵因为太担心他失控。
没有向导在身边,失控的哨兵要怎么办呢?
况且,胡迪的话不可信。
林修月尝试努力冷静地分析。
就算季绸为他做担保也不一定有什么效果,米勒家的人是出尔反尔的惯犯,季绸没有与之抗衡的背景,用他的哨兵的前途和名誉做担保?别开玩笑了,他们会把他一起拖下水!
当胡迪游刃有余地问那边的人:“身为林修月同学的室友,请问季首席,你可以告诉大家,林修月——是omega吗?”
林修月第一反应是想告诉季绸不要为他辩解,不要上胡迪的当,这个人绝对不安好心,说不知道,不清楚就......
“我不用他来帮我证明!”他抢先说道。
“季绸!”他紧张地喊着他的名字。
季绸没有说话,他隔着屏幕,专注地看着那个少年,耳朵了根本听不见去别人的话,眼睛也看不到别人,只能看到林修月。
他已经好几天没见到他了。
镜头里的少年苍白疲惫,他大概是有几日没有睡好了,眉眼伶仃脆弱,像是戳一戳,就要委屈得哭出来了。
他见过他哭出来的样子。
成串的水珠打湿了睫毛,眼尾和鼻头都会浮起云一样的红,蒙蒙的雾气拢在眼睛里,稍微动一动,里面盛着的水花就会从眼眶里掉出来。他总是忍不住伸出舌头,把那些掉出眼眶的眼泪全都舔掉,不忍让这些眼泪坠在枕头里。
那时他只要看一看他,他就感觉自己一颗心都要掏出来给他。除了放开他让他远离他,没有不能答应的事。
现在,他好不容易才从虫巢里出来,还要一个人努力面对那么多人的诬陷,没有人陪在他身边,只有他一个人在那里。
没有人拥抱他,把他庇护在遮风挡雨的温暖之所,还要给他戴上沉重的手铐,把虚无的罪名压在他单薄的肩膀上。
他桩桩件件地数着,有一瞬间,季绸变得十分暴躁。
他心里开始涌动着杀意,一度暴虐到想破坏些什么。
我,爱他。
生涩的字句沙砾般割裂着喉咙。
季绸的冷漠如雕塑的脸皮抽动扭曲着,他露出一种似哭似笑的表情,两种极致的感情在他身上反复交替,随后一切情绪归于平静。
他似乎在终于做出了某种决定。
“......抱歉。”
“他的确是一名omega。”
......
.........
林修月露出一种极其茫然的表情,睁得圆圆的眼睛里写满了困惑。
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了自己的耳朵,怀疑了自己的眼睛,甚至怀疑了自己的脑袋,怀疑自己听错了......或者他没能正确理解他所说的词汇的含义,他在短短一段时间内经历了太多变故,以至于出现了言语理解上的障碍,却独独没有怀疑过面前的人......真的在作伪证诬告他。
整个世界变得不太真实。
大脑嗡嗡响了一会,他模糊的视线才重新清晰起来。
镜头里的少年依然挺拔俊秀,俊俏的脸仍和从前一般漠然,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那双平静望过来的眼眸像是穿透了他的灵魂,化成一把刀子扎在他的身上。
“你......你明明知道我是......”好半天,林修月挤出了些断断续续的声音。
他跌坐在座位里,整个人都惶然地打着哆嗦。
“你是什么?”季绸平静追问。
他是不是omega,别人不清楚,季绸怎么会不知道?他明明、他们明明都——!
我是向导,不是omega——林修月想说大声喊出这句话,却在哨兵没有感情的注视下慢慢失去了发出声音的力气。
他颓然地垂下脑袋,充满了不解和疑惑。
为什么?
他做错了什么吗?
还是他有什么另外的安排?
他绞尽脑汁思索其中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直到胡迪在他耳边播放了一段录音。
“......我恨他......林修月......恨之入骨。”
“我要他......生不如死。”
林修月眼睛猛地缩了下,他抬头望向声音的主人,那一瞬间,一些飞速闪过的画面顺着彼此之间连接着的精神力流淌过来。
那些碎片式画面的主人公,无一不是季绸。
被注射变成omega的药,被诬陷,碾碎傲骨,从天之骄子到万人唾骂,沦落到垃圾星,为了争抢一点垃圾丢了半条命,侮辱,殴打,折磨,最后的最后......血,满世界血红,尸山遍野,血流成河。
散发着不详气息的血红天幕下,仇人尸骸累成的白骨王座之上,银白色的机甲孤独地立在那里。成群成群的虫子在天上盘旋着,整个世界一片死寂,没有一丝活人的生气。
即便如此,那身上浸满腐烂血肉的人身上仍翻滚着不息的仇恨,那仇恨几乎要化为实质从他的躯体里涌出,吞天蔽日。
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那不知该不该称作是人的生物转向他。
刹那间,铺天盖地涌来的憎恨和杀意另林修月心惊肉跳地向后退去。
这一退,他从那些碎片画面里落回到了救生舰上。
他白着脸,颤抖不止地望向屏幕。
季绸沉默片刻,忽然轻轻扬起笑脸:“你看到了,是吗。”
害得他从天之骄子的神坛上跌落的罪魁祸首,那个仗着身份便利,在他的食物里下药,趁着他无力反抗,给他注射改造成omega的药剂,让他成为人人喊打的罪人的人,是季绸的室友!
“是......我干的?”林修月茫然重复,很快他又用力摇起头来:“不是、不是我!”
所以他就是因为知晓他未来会害他,所以才恨他,所以才要做伪证,他要让他也经历和他一样被诬陷,百口莫辩,从天堂跌入地狱的滋味?
林修月的眼眸难以置信地震动着。
周围的人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季绸也不在乎其他人的目光。
他只一心看着林修月,看到对放那样惶然无助的样子,冰冷的神色骤然放缓,他的神情愈加柔和:“没关系,现在,我们的恩怨一笔勾销了。”
他上前一步,手掌贴着屏幕,像是在隔着屏幕拂魔少年布满脆弱之色脆弱的脸庞:“你乖乖的,听话,让我们为过去彻底做个了解。”
“你知道吗,我爱你,”他音色温柔,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月月,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一如之前那样爱你,我会是你唯一的哨兵,你唯一的alpha,你唯一的爱人,一切都不会变。”
眼泪终究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
林修月看着面前这个人,忽然觉得很陌生。
他所有认知的基础,全部崩塌了。
“所以、所以你也要把我的手脚也打断一遍,让我作为omega被定罪,把我丢去垃圾星让人欺负我吗?”
季绸看着他没有说话。他却感觉自己已经从他眼中窥见了答案。
疯子。他想。
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
在他傻乎乎地在暗中照顾他,为他努力去和那些不太喜欢的人打交道,忍耐那些人的欺辱的时候,他是不是也是像现在这样,在心里用仇恨厌恶的眼光看他的?
光是想想他就感觉自己难过得心都要碎了。
他怎么这样啊?怎么能这么对他?
所以......所以他和他上床的时候,心里也是恨着他的?所以那样欺负他,不是因为喜欢他,是因为恨他?
是了是了,他之前亲口对他说过的,只是他太自信于自己的感受,没有信。
明明他都直接告诉他了,他怎么就没信呢?
他为什么没信?
林修月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精神力飞速衰败,他满脸忧愁郁闷地把自己缩在座位里,连头发丝都写满了无精打采。
“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有要害你,我不会害你的......”他不抱多少希望地呢喃。
如果有人要害他,那也绝不会是他,不会是向导。
可他没有力气再去找出这个人原本该是谁,他恹恹地掉着泪,什么都提不起干劲。
“啧,一脸被人渣alpha抛弃了的小可怜样,”胡迪手臂撑在他的靠背上,余光讥讽地瞥了眼屏幕里骤然多了戾色的人,嗤笑,“还以为你眼光有多好呢,跟他,你还不如跟我。”
他抬起少年的下巴,不管屏幕那边传来的巨响,凑上去,状似要亲吻对方,又在快贴上前停住,命令:“他不要你,我要你啊,亲我。”
“宝贝,只要你主动亲我一下,我就答应放过你,我保证你无罪释放,如何,这笔买卖够划算吧。”
“胡迪·米勒!”季绸森然道,“你敢碰他一下试试?”
胡迪:“你有什么资格生气,你算什么,不是你不要他了吗,我这不是在帮你羞辱你的仇人,季大首席,你不应该好好感谢感谢我吗?”
林修月眼睛颤了颤。
救生舰突然剧烈摇晃,胡迪身形趔趄,稳住身体问:“怎么回事?”
听了好半天不敢吱声的驾驶员:“天气控制系统坏了,气流很乱,之前盘旋了一会想瞪气流稳定些在冲出去,现在等不了了,沃尔夫星快支撑不住了,这颗星球要毁灭了,我们必须冒险冲出去。”
胡迪:“那就加速!”
林修月怔怔抬起头:“这里要毁灭了?可是还有很多人在这上面。”
沃尔夫星本地的居民,还有和他一起来的那些同学和老师,他们都还没走。
胡迪嘲笑着他的天真:“你还没发现吗,他们走不了了,上面给了他们一个绝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要他们带着量子炸弹前往虫巢深处炸毁那里的卵,毁掉虫巢固然能解决问题,拯救沃尔夫星,可他们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那枚炸弹的威力不够?”
“不,威力是够,不过,你自己看看外面,这么多虫子飞出来,信号干扰很快就会让他们手中现有的所有设备失灵,运输舰,钩锁,失去所有依赖信号和的能源才能使用的工具,只剩下武器和一枚炸弹,请问,他们要怎么靠人类的两条腿深入越过蹭蹭阻碍,深入到地下几百米的裂缝中的虫巢深处?”
林修月是从那里回来的,他最清楚,没有任何工具的情况下,人根本不可能活着到达那里,更别说安放炸弹了。
何况由于受到地下深处的震动影响,地面出现了一道道深深的峡谷,阻拦在蚂蚁般渺小的人类面前。
林修月向漆黑的窗外看去。
暴雨急速拍打着。
一道巨大的裂缝前,沈岚几人用力擦了把脸上的雨水,背着炸弹丈量着距离,心中不由有些绝望:“就在前面,但我们跳不过去!”
身后还不断有虫子追上来,机甲系的人正用火力压制着那些虫子。
程力:“用机甲的钩锁甩过去!”
大多数电子设备都在这种规模的虫潮爆发的情况下失灵了,机甲倒是还有大部分功能可用,但那边根本不敢撤下来,稍一松懈他们这些人立马就会被虫子淹没,只好让沈岚几个人去送炸弹。
他们都越过千难万险走到这里了,就差这点距离!
“试试?”
“试试!”
......
救生舰。
林修月戴着的手铐当啷掉落在地上。
胡迪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趁着刚才混乱的时候从我身上偷到的钥匙?哈,我就知道你不会这么坐以待毙,不过你不会觉得,同样的当我还会再上第三次吧?”他敲了敲旁边的头盔。
“我了解你的所有手段,你的伎俩对我没有用了,我劝你最好还是考虑下我刚才的提议。”
胡迪完全不慌,一脸看他还能怎样的表情。
林修月没有要袭击他的意思,他看起来还没从之前的打击中回过神,仍是一副蔫蔫的样子,瞧着马上就会因为几句重话再哭出来。
他顶着这样一副心如死灰的表情,抬手扣住了手边舰门的紧急逃生把手。
胡迪一愣。
不等他反应过来,林修月用力拉开了救生舰的舱门,猛烈的风和暴雨灌了进来。
驾驶员:“喂!快点把门关上!”
胡迪试图站起来,他抬手挡在脸前面,“你要干什么!”
屏幕那边的人也跟着心跳变快,一种不妙的预感让季绸飞速出声:“拦住他!”
林修月走到舱门边,背对着舱门外漆黑混乱的世界。
他轻轻抬起眼睛,那种很伤心难过,如同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垂死的飞鸟般的气息从他身上渐渐褪去。
在混乱的风暴中,那双透彻纯粹的黑眸平静安宁到令人心口发涩,只是一个眼神,就让人感受到了一股奇异的力量。
他就那样松开了扶着舱门的手,毫不犹豫地向后倒去。
胡迪眼瞳骤缩,他想也没想向前扑去,“林修月!!!”
身影急速下坠,迅速淹没在狂风怒涛中。
死......死了?
他就这么......死了?
林修月......死了?
胡迪大脑空白地趴在门边呆呆不动。
忽然,一道闪电劈开黑压压的夜幕。
急速下坠的身影在半空中倏然止住。
一对黑色的翅膀刷拉张开。
闪电,雷暴,摇动的天空和大地之间,一道漆黑的影子如利箭般穿破风暴扎向刺骨的深夜。
胡迪张大嘴巴,浑身颤栗般颤抖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