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远提了几箱东西迈进一个小院里。
“姐。”
话音刚落,一个小男孩跑了出来,“老舅!过年好!”
“右右!”姜远在走廊下放下东西,笑着揉了揉小男孩的头发,从怀里掏出个红包。
“拿好!”
“谢谢老舅!”小男孩立即开心得成了一朵花,正准备打开红包看一看,突然敏锐地察觉到不对,立即把红包往怀里一塞,往后退了几步。
“郭天佑!把红包拿过来!”
厨房门口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那女子随意扎起头发,围着围裙,眼角的皱纹毫无遮挡,不施粉黛,朴素无华,却出奇地好看,像一张不染尘埃的棉麻布,给人舒服温和的感觉。
这是姜青,姜远的亲姐姐。
“不给!”郭天佑努着嘴,捂着自己的口袋。
“姐,过年嘛,小孩子有个零花钱没什么。”姜远试图打圆场。
“不行,他个小孩子拿着钱只会乱花!你还惯着他!”姜青不容拒绝,说着就迈步过来。
姜远和郭天佑默默对视了一眼,郭天佑立即绕着姜青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喊:“我不乱花!我去小卖部买个糖!”
姜青试图去追,姜远立即拉住姜青,“姐,姐。”
“郭天佑!”姜青气地冲外喊了一声,“你给我回来!信不信我把你饭倒了!”
“我马上回来!”马路上远远传来一句,清晰嘹亮,毫不畏惧。
姜青气呼呼地瞪了姜远一眼,“每年都来这招,怪不得他和你亲!”
姜青转身往厨房走,姜远笑了笑,“姐,右右比其他孩子都乖。”
姜青叹了口气,“我知道,对了,周峰呢?”
“哦对,他今天厂里有事来不了,过几天他再来,今天就别做那么多菜了。”
姜青看了眼桌上摆的盘子,搅动了一下锅里的菜,关了火道:“行,那够了,不做了。”
“我来”,姜远把菜倒到盘子里,把盘子端到桌上,随口问道,“他呢?”
姜青脸色微变,背过身往柜子走去,“你姐夫坐不住,你也知道,他今天一早就出去了,咱不用等他。”
说着,姜青踮起脚尖往柜子里翻,“我给你留了一瓶好酒,就等着你今天来。”
姜远过来把柜子门关上,“姐,今天我可能要开车去市里,不喝了。”
姜青扭头,“去市里干嘛?”
姜远顿了一下,“见一个……朋友。”
不等姜青细问,姜远抬脚往院子里走,“右右怎么还不回来?”
话音未落,院子里响起郭天佑清脆嘹亮的童音。
“妈!老舅!小君老师来了!”
姜青立马放下手里的东西,挂上笑容往院子里走,“子君,你来了!诶呀,人来了就好!带什么东西!”
王子君,郭天佑的小学班主任。
王子君笑了笑,余光轻轻看了一眼姜远,而后把东西放到走廊下,“姐,没多少东西,这是应该的。”
姜青也跟着笑了笑,“那成,那留下来吃饭吧,我刚做好。”
王子君忙摇了摇头,“不用了姐,我一会儿还得去我姑家,就不吃了。”
“那好……”姜青偷偷给姜远使了个眼神,姜远却好似没有看见,低头摆弄着郭天佑刚买回来的一个玩具枪。
姜青恨铁不成钢地低喊了一声:“姜远!”
姜远抬了头,与王子君目光交汇了一瞬,王子君立即红了脸,“这是给你买的烟酒……不过,烟吸太多还是不好。”
姜远面目平静地垂了眸,说了句,“好,谢谢。”
王子君沉默了一下,气氛凝固,而后她转身看向姜青道:“那姐我就先走了。”
姜青立即上前去送王子君,一边回头喊姜远,“姜远,来送送子君。”
王子君立马道:“不用不用。”
虽这样说,王子君还是回了下头,笑着对郭天佑摆手道:“右右!老师走了。”
“老师再见!”郭天佑摆弄着玩具枪,抬眸笑着挥手回应。
把人送走后,姜青从院子门口走过来时,姜远正靠墙壁吸烟,散漫随意,任由唇边烟雾缭绕,遮挡了视线。
郭天佑不在,姜远已经让他进了房间玩儿玩具枪,他不想当着小孩儿的面吸烟。
姜青看着这一幕,却生了气。
她迈步走过来,夺过姜远手里的烟,“少吸烟,你这么年轻,要把肺都吸坏吗?”
姜远看着姜青把烟扔到垃圾桶里,星火骤然熄灭,变成黑黢黢的烟灰,一缕稀薄的烟雾轻轻从垃圾桶里升腾而起。
姜远什么也没说。
姜青无奈地看着他,“子君多好一个姑娘,你就不打算试试?”
姜远靠着墙壁,终于抬眸看向姜青,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姐,我不想结婚。”
“为什么?姜远,你二十九了,像你这个年纪的,孩子都上幼儿园了,你到底怎么想的?”
为什么?姜远忍不住想笑一下,却又笑不出来。
镇上的人都知道他家的情况,媒人都绕着他走,也没有姑娘会傻了往他家这个火坑跳。他这一身烂摊子,可能这辈子都理不清,对任何一个姑娘来说,都是拖累,这不公平。所以,他也不知道王子君到底怎么想的,又到底喜欢他什么?
起初是,姜远去给郭天佑开了几次家长会,认识了王子君,姜青和王子君熟了后,姜青敏锐地发现王子君对姜远有意思。王子君工作稳定,家境不错,性格温柔懂事,是个不错的姑娘,所以姜青想撮合姜远和王子君,但姜远的态度一直不冷不淡,王子君也不是个多主动的姑娘。
所以,两人一直没有进一步的发展。
但王子君好像还喜欢着姜远,姜青说,她推了好几个媒人的介绍,家里问她,她也不说原因。
其实,她在等他主动。
“姐,我不想拖累她,这不公平。”姜远认真地看向姜青。
姜青却不理解,“可她愿意,她喜欢你,是你想的太多!”
姜远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他宁愿自己麻木地承受,也不想再牵连任何人,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他自私罢了,他不在乎别人的想法,他只在乎自己,他不想再有什么压力,一个人承受往往更轻松些,所以他努力避免别人的关心和付出。
姜青放低了声音,执着劝道:“姜远,你该找个人互相扶持了,要不然姐真的放心不下。你就试着接触一下,就当为了姐,为了咱妈,行吗?”
姜远垂着眼眸,没有回答。
姜远一直在等,他以为陈述都已经忘记的时候,周峰打来电话,说陈述终于抽出了时间。
周峰开着车带姜远到了市里一家高档餐厅,这地方是陈述定下的。
两人一边往里面走,周峰一边感叹:“陈总这是要狠狠宰我们一顿啊。你放心,哥上回请你吃饭没吃成,这顿算哥请你的。”
姜远却道:“不行,周峰,这是我的事。”
姜远目光看过来,还叫了他名字,周峰只得讪讪笑了,揽住姜远的肩膀,说了句“行。”
进了包厢,陈述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里面暖气很足,陈述只穿了件高领浅色羊毛衫,大衣挂在衣帽架上,他悠然地坐在主位上,没有起身,只是抬眸看向姜远,勾起了笑容。
周峰立即走过去递烟道:“陈总,路上堵车,让您久等了,我和姜远这一路上都急得不行,还是让您等了,今天一起给您赔礼道歉!”
陈述看了眼周峰拿着的烟盒,是市面上最贵的那种。
陈述没有接,带着笑容温和拒绝,“室内不抽烟。”
“还是陈总体贴周到!行!”周峰收起烟,喊了服务员过来,把菜单递向陈述,“这几日一直想着要请您吃饭,今天终于等到了,这餐厅您选的好,您点,我们也跟着沾沾光,看看陈总的口味。”
陈述接过菜单,笑了笑:“那我就不客气了。”
点了菜后,菜上得很快。
周峰一边给陈述倒酒,一边道:“陈总,这说来也是缘分。您和姜远是同学,您还投资了鹤飞,我和姜远也算是您的下属,前几天虽是个意外,但却让咱们遇见,又让咱们今天能坐在一起吃饭,是不是也算是有缘?”
陈述端起酒杯笑着看向姜远,“是啊,若不是那个意外,恐怕我还没有机会和老同学一起吃顿饭。”
姜远眼眸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他总觉得陈述话中有话,像在故意嘲弄他曾经拒绝陈述说的那句话,“最近也忙,就不聚了”。
可陈述笑容温和,今天一身浅色更显得通情达理,让姜远莫名觉得是自己多想了。
周峰使了个眼神,姜远无奈,逼着自己倒了杯酒走到陈述面前,“陈总,那天真是抱歉,这杯酒算是给您赔罪。”
姜远一口饮下,周峰立即笑着接连一句,“以后陈总有什么要求尽管提,能和陈总走的近点,帮点小忙,是我们的福气!”
陈述盯着姜远扬起头,喉结滚动,脖子白皙,侧边领口处有一颗小痣若隐若现。
陈述心里起了些愉悦,“是吗?姜远,要是我求你帮忙,你会答应吗?”
姜远顿了一下,对上陈述带着笑意的目光,姜远莫名有些紧张,那笑容深不及底,像披着羊皮的狼,温柔怜悯地盯着自己的猎物,锋利的爪子却已蓄势待发。
姜远忍着心中再次泛起的不适,实话实说,“我尽量。”
陈述心里默默“啧”了一声。
菜上齐了,姜远也没有吃几口,陈述特意把鱼转到了姜远面前,“这家粤菜馆的清蒸鲈鱼是特色,你尝尝。”
姜远顿了一下,没有拿筷子,周峰忙笑着道:“姜远他鱼肉过敏,我爱吃鱼肉,我尝尝。”
周峰拿着筷子去夹鱼肉,陈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我倒是忘了。”
周峰打圆场道:“您这是贵人多忘事嘛,说起来您和姜远有十年没见了吧,要是我,早就忘记自己高中同学长啥样,叫啥名了,别说记得这些事了。”
陈述双手撑在桌面上,侧眸看向周峰,纠正道:“十一年。”
姜远心里忽然泛起酸涩。
周峰忍不住大笑道:“陈总!记这么清,我看您绝对是个有情有义的人!那我私心,问一问,您当初对姜远的印象是什么?“
陈述便光明正大地直接看向姜远,打量着,审视着,仔细地像解剖一条鱼,语气却从容不迫,漫不经心,“姜远啊,我只记得他当时成绩很好,非常优秀,很多女同学喜欢他,老师也喜欢他,但他话很少,冷冷清清的。你看,他现在依然话很少。”
周峰拍了下腿,“他就这性格!”
陈述微微带笑地看着姜远,“姜远,你当初对我的印象如何?”
这样的目光太直接了,姜远轻轻蹙了一下眉头,“不记得了。”
陈述往后一靠,“那可不行,你得好好想一想,要不然,这可不公平。”
陈述起身,缓缓道:“我去洗手间,姜远,我等你的答案。”
陈述从洗手间出来时,周峰拦住了他。
“陈总,您看您这是干嘛,我去结账,结果店员说你结过了!今天是我们请您吃饭,您好心,但这账必须我们结,要不然就是我们不懂事了!”
陈述淡淡道:“没什么,这是我应该的。”
周峰“啊”了一下,表示不解。
“周峰,帮我个忙。”陈述依然从容。
进了包厢,陈述走到姜远身边,一手搭在姜远身旁椅子的椅背上,倾身看着姜远,笑容淡淡,“想出来了吗?姜远。”
这距离不远不近,却居高临下,带着审判的意味,姜远再也无法忽视陈述带给他的压迫和怪异。
姜远从小就是个敏感的人,他或许会想多,但人的感觉不会再三出错。
现在,他感觉,陈述的笑不是真正的笑容,这也不是什么道歉宴,更不是什么老友聚餐,陈述这个人深不可测,意味不明,他变了很多,变得姜远看不清,猜不透,似乎从容,却又刻意。
这好像是一个陷阱,陈述看似友好,却引诱着他跳进去。
这感觉很不好,姜远提醒自己,他和他最好不要再有什么牵连。
姜远对上陈述的目光,不避讳地说,“陈总,我怕说了你会介意。“
“哦?”陈述挑了眉,“我更想听听了。”
姜远坦言,“我印象里,高中的陈总是个挺幼稚的人。”
陈述愣了一瞬,忽地笑了,直起身走向主位上坐下,也不恼怒,依然大方地回应,“姜远,你嘴巴还是这么厉害。”
姜远面无表情地说:“开个玩笑,陈总别介意。”
周峰默默地看向两个人,莫名感觉气氛有点奇怪。他忙又给陈述倒了杯酒,“陈总,您这次在鹤山待的久不久?下次有空我和姜远再请你吃顿饭,下次可一定让我们把这账结了!”
姜远微微蹙眉,听出了话里的意思。
陈述往后一靠,“的确要待一段时间。和鹤飞还要走后续程序,我也多年未回老家,想要四处看看,但这次我是私人行程,没带秘书和司机,有点麻烦。”
陈述抬眸看向周峰,“要不你帮我推荐个人?靠谱的本地人,要信得过的,给我当几天司机。”
周峰心领神会,“诶呀”一声道,“那不正好,姜远就行,他办事特别靠谱,是本地人,还是您的老同学,这肯定信得过。您看?”
陈述还没说话,姜远却截话道:“不行,我不行。再过几天,厂里就开工了。”
破天荒地,周峰却没顺着姜远的话,而是道:“这算什么,我给你准假,这也算是给咱上司做事,再说了,厂里还有老李呢,事不多,他一个人忙的过来。”
姜远眉头微蹙,还要再拒绝,陈述一只手支着脑袋,深深盯着姜远,缓缓开口道:“姜远,你就这么不愿意帮我?”
姜远心虚地移开目光。
“姜远,我的确信不过旁人,你来,一天两千,你随时可以走人,怎么样?”
周峰戳了戳姜远,低声道,“远儿,别和钱过不去。”
一天两千,抵得过他半个月的工资了。
四周安静,姜远似乎听见自己“扑通”一声掉进陷阱的声音。
他终究是为钱低头了。
“行,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