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姜远刚进办公室坐下,周峰便紧接着推门而进。
姜远抬眸看了一眼,却发现周峰神情有点不对劲。
“怎么了?”
与姜远目光对视,周峰又立即垂下眼眸,眼神有点飘忽不定,“远儿,那个……”
姜远眉头微蹙,“峰哥,你有话直说。”
周峰最终叹了口气,“昨天下午在总部开会,公司忽然通知说这两天要进行人员的全面核查筛选,包括子工厂的员工。今天中午忽然给我打电话说,咱工厂的会计身份不符合聘用标准,必须至少大专学历,会计专业。”
姜远瞬间明白了。
他当年没有参加高考,只有个高中毕业证,所以就算他已经在这个厂工作五六年了,从未出错,但依然要被解雇。
姜远没什么悲伤的,只是觉得,在这个时候让他失去工作,宛如给本就沉重的背上又加上一块巨石,让他顿时有些喘息不过。
“好,我知道了,那我现在就收拾东西。”姜远表现得依然平静,他起身收拾自己的个人物品,但其实属于他的东西寥寥无几。
“远儿,这是上面的意思,我没有办法,但我打听过了,我一个朋友他家新建的工厂正好缺一个会计,你要是同意,我立马去打声招呼。”
周峰努力解释,好像自己做错什么一样。
其实,周峰已经帮自己很多了。这个工作就是五六年前周峰给姜远推荐的,工作上他很照顾姜远,各种涨工资的事都想着姜远,生活中,周峰常借着来看他母亲,偷偷给姜远塞钱,怕姜远太压抑自己,又带他出去放松,还帮他照顾家人。当姜远遇到什么急事杂事,他从来都是第一个伸出援手。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周峰虽然很早就辍学不上了,但脑子聪明,最终在小镇里闯出了一番事业,所以即使他离了婚,也照样过的有滋有润。后来姜远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借遍了钱,人人都躲着他走,但唯有周峰,主动借钱,他像对待亲弟弟一样照顾姜远。
有时候,姜远都替周峰感到不值。
他对自己这样好,自己又能为周峰做些什么呢?
姜远很多时候都想,至少他不应该给周峰再增加什么麻烦。
“不用,我正好想换一个工作。”姜远停下手里的动作。
“会计做烦了?行,换个新鲜工作也好,不过,要是你没什么好去处,一定要和我打招呼!”周峰握住姜远的肩膀,又特地交代,“有什么事,千万别瞒我,记住了吗?”
姜远轻轻“嗯”了一声,却什么都没说。
晚上,姜远就开始一边找工作,一边想借钱的方法。
他爸当初欠的钱他已经还了一部分,每月他都定时打钱还欠款,还算稳定,从不拖欠,也因为当初王叔为他做担保,所以这几年并没有人来催债。
但他姐姐这个情况非常棘手,三天之内,他几乎不可能借到这么多钱,但那些人绝不是好相与的,如果不能及时还上,他们很有可能做出更过分的事情。
从那天晚上开始,姜远就彻底失了眠,今天也一样。
他想不到什么来钱快的途径,如今是没有人借钱给他了,他也不想再找周峰,他一边搜索一边思考来钱快的方法。
向银行借贷,那是不可能的了。他这个条件根本不会通过申请。买股票,风险太大,再说,他哪来的钱买股票?创业?买彩票?一个一个都不靠谱……翻到最后的最后,甚至提到一些灰色门路,出卖/器/官或者身体,总之,都需要出卖些什么。
姜远无力地闭上眼睛。
其实,这世界上根本没有坐享其成、一蹴而就的事情,但姜远还是挣扎着试图寻找一种可能。但现实往往残酷无情,根本没有一条拯救处于绝境之人的道路,这是姜远早就知道的事情。
他到底该怎么办啊?
漆黑一片的脑海里却突然出现陈述的影子。
姜远愣了一下,就猛地睁开了眼睛,及时遏制了刚刚不受控制的思绪,好像措不及防地触碰到什么可怕的红线,惊得姜远出了一身冷汗。
也许人会在脆弱无助时想起最值得依靠求助的人,但陈述绝对不会是这个人。
陈述的确有这个能力,他可以帮助姜远立即解决现在困扰自己的一切烦恼,但陈述不是慈善家,也不再是他的朋友,他只是一个逐利的商人。而商人做生意都是利益互换,不会无偿赠送,但他要的东西,姜远给不了。
……
第二天一早,姜远刚起来,姜清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找到他了?”
他指的是那个现在不知道躲到哪儿的郭鹏宇。
“没有……姜远,他们又来了。”
姜远立即挂了电话,赶了过去。
院子里,那两个男人坐在凳子上,一个玩着手机,一个靠着墙假寐,听见动静,都纷纷抬头往门口看。
“呦,来了?”一只眼睛包了纱布的男人阴阳怪气地看向姜远。
“你们又来干什么?”姜远不客气地质问。
那男人冷笑一声,“艹,你以为我们想来啊,我们收了钱办事,上边的人交代了,你们什么时候把钱还了我们才能离开,否则以后我们俩就得天天守着你们家的大门。”
另一个男人收起手机,抽了根烟点燃,一边吞云吐雾,一边道:“我说兄弟啊,你体谅一下,我们也不好做,你们早点把钱还了,我们也能清净。你们要是这样一直拖着,上面的人不满意的,真告了你们,你姐肯定要坐/牢。”
姜远紧紧握了握拳头,什么也没说,转身往房间走去。
推开紧闭的房门,姜清已经站了起来,很紧张地看着姜远,“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姜远平静地近乎麻木地陈述,“他们不会再闹事,但是不还钱,他们就不会走。”
姜远省略了关于“坐/牢”的那些话,他知道告诉姜清也没用,这只会引起姜清的恐慌。
姜清松了口气,可心又吊了起来,“这钱……姜远,姐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郭鹏宇已经一星期不接电话了。”
“他肯定知道有人来催债……姐,没事,我来想办法。”
“你能有什么办法?”姜清揪着手指,眼睛红了,一脸愧疚痛苦。
没有办法,也得有办法。
“有的,这么多年我们都过来了,这次也一样会好的。”说这话的时候,姜远也没有底气,但他装出很有底气的样子,姜清颤抖的瞳孔才好像微微镇定了一些。
“右右怎么没去上学?”姜远看向坐在沙发上玩卡片的右右,走了过去。
“我担心右右一个人去幼儿园出事,我就给他请了几天假,这几天先让他待在家里吧。”
“也行,姐,你吃饭了吗?”姜远坐在右右旁边。
“还没有。”
“姐,那你去买早饭吧,把中午的菜也买回来吧,我今天就不回去了。”
“行”,姜清拿着手机,准备开门出去。
姜远又喊住姜清,补充道:“姐,把他们俩人的份也买了吧。”
姜清蹙起眉头表示疑惑,有点不明白姜远的意思,姜远解释道,“对他们客气点,他们也会对你客气点。”
姜清这才“哦”了一声,转身出了门。
一直低头玩卡片的右右终于抬起头看向姜远,“老舅,他们还会打我们吗?”
姜远揽住右右的肩膀,“不会,而且老舅在,不会让他们欺负你和妈妈的。”
“可是……”右右支支吾吾地看着姜远,捏着自己的手指,又不敢说。
“怎么了右右,有什么事?你尽管告诉老舅。”
右右终于鼓起勇气,抓住姜远的手腕道:“那老舅,你能让爸爸别再回来吗?”
“为什么?”姜远疑惑了。
右右咬了咬牙,很气愤很委屈地说:“因为他每一次回来,都打妈妈!”
姜远的心重重一跳,忽然意识到什么,“那昨天妈妈脸上的伤,也是他打的?”
右右点了点头,“几天前,爸爸很晚回来,喝了酒,还抢东西,然后又打了妈妈,妈妈就把我关进房间了。后来爸爸就走了,妈妈一直哭,但妈妈不让我告诉你。”
姜远眉头一拧,彻底明白了问题所在。
昨天姜清说她脸上的伤,是因为她抱着右右跑的太急摔的,姜远问了几遍,姜清都是这个说辞,所以姜远就相信了。
现在仔细想想,似乎到处都是破绽。
……
姜清提着早餐回到房间时,房间里只有姜远一个人。
姜远低着头吸烟,地上已经好几个烟头。
“不能少吸几根啊!”姜清蹙眉过来抢了姜远的烟,又扫了一眼,“右右呢?”
“我让他去自己房间玩了。”姜远抬眸定定看着姜清,似乎在隐忍着什么,“姐,我们聊聊吧。”
看着姜远平静却深沉的目光,姜清忽然感到心慌。
姜清下意识地想要躲避,“聊什么?一会儿再说吧,我先去把这些菜摘了。”
姜清转身要走。
姜远提高了声音,“姐!你还准备瞒着我呢?!”
姜清停住脚步,手明显在颤抖,转头又装出一脸茫然的样子,“你说什么呢?”
姜远直接问道:“他从什么时候开始打你的?”
姜清瞬间瞪大了眼睛,又立即紧张恐慌地避开姜远质问的目光,垂下眼眸,眼睛却瞬间红了。
她知道自己瞒不过了。
“一年前。他被工厂的人赶了回来,在家喝了一天的酒,然后就动了手。之后他每次回来,都醉醺醺的,不是要钱,就是动手。我想着他也不是经常在家,我忍忍就行了,我主要是怕你知道了,你会难受。”
姜远心里酸涩起来,“姐,这种事情怎么能忍?!你不告诉我,我才难受!”
姜远握紧了拳头,青筋隐隐暴起,他克制着自己的怒气,却还是忍不住悔恨自责,“是我太蠢!这么久都没发现!我是眼睛瞎了!”
怪不得上一年夏天,天气就算再热,姜清也一直穿长袖长裤,家里还总出现跌打损伤的膏药,怪不得姜清一时兴起,开始学习化妆,时不时在脸和脖子上涂上厚重的粉,原来是为了遮掩青紫的伤痕。
其实只要自己再细心点,一定能发现不对劲,但自己太过自私,他只顾沉浸在自己人生的悲痛里,麻木地往前赶路,却忽略了身边关心自己的人。
“姜远!我以为他会改的!不怪你!不怪你!你知道的,他这些年过的也不容易!”
姜远抬了眸,盯着姜清脸上此时无比清晰刺眼的伤,眼神里的恨意也越来越重。
“他就不是个好人!这些年,他对你好吗?他为这个家做过什么?!姐!他现在赌/博又家暴!是不可能再改的了!现在他欠下这么大的债,却自己逃了,让你和右右来承担这一切!他还算什么丈夫!算什么父亲!”
姜清看着愤怒激动的姜远,眼泪瞬间就下来了,她半蹲着拉住姜远的手,“姜远,我也恨他!可之前他为咱们姜家也做了那么多事,我总忍不住念他的好……”
是,的确,曾经的郭鹏宇是个好人。当年他们家里出事之前,郭鹏宇和姜清就相亲认识了,出了那样的事,一般人都是避而远之,但郭鹏宇却主动提出结婚,给了很多彩礼钱,这些钱最后都填了姜家的欠款。
当时郭鹏宇条件不错,自己包机器找人在工地上干活,很会赚钱,家里有车有房,人又老实能干。所以姜清就答应了。一开始,郭鹏宇对姜清很好,一有空就来照顾母亲,工资也都交给姜清,主动让姜清拿钱还姜家的欠债,对姜远也像亲弟弟一样。
但过了几年,郭鹏宇不知怎么突然想要创业,他还很兴奋地告诉姜清,如果他能成功,就能帮姜家还清债了。但很不幸,最后钱全赔进去了。郭鹏宇不甘心,又试了几次,家里的车和房子都卖了,最后还是败了。
姜清劝他不要再试了,郭鹏宇无可奈何地收手。可之后的几年,郭鹏宇好像干什么也提不起兴趣,做什么也没有精神,被辞退了好几次,不是因为喝醉打架,就是因为工作失误,有一段时间一直待在家里,浑浑噩噩,除了吃就是睡,像个行尸走肉一般。
脾气也开始变得暴躁,一不如意,就摔东西骂人。有一次姜远正好撞见,郭鹏宇把碗砸了,指着姜清破口大骂。
“你是故意的吧!你现在也看不起我了是吧!当年要是不为了你,为了你姜家的狗屁债款,我能去创业吗?要不是你天天烦我,我最后怎么会失败?!你就是个扫把星!当初我怎么眼瞎娶了你!”
姜远冲过去就要打他,姜清忙把姜远拦下了。
郭鹏宇依然气势嚣张,“滚!这是我家!我教训我媳妇,管你什么事!有本事你把当年的彩礼钱给我吐出来!”
……
之后两人就结下了梁子,再也没有给过对方好脸色。而郭鹏宇开始外出打工,很少回家,半年或者一年才回来一次,也很少给家里打钱,有时候还伸手要钱。态度恶劣,毫无责任,和刚结婚的时候比,郭鹏宇简直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人的变化之大,也让人意想不到。
但无论如何,姜远都没有想到,他居然会染上赌/博,甚至借钱去赌,每次回家,都对姜清拳打脚踢,上次来,恐怕就是知道欠款要到期,便连夜回来找姜清要钱逃跑。
姜远曾经以为姜清可以过上好日子的,但不幸往往会再次降临本就不幸的人。
姜清摊上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如今又重蹈覆辙,再次跳入火炕。
姜远蹙眉看着姜清,痛心又悲哀,“姐,不能因为一个人的好,就忘记他的过错!这是自欺欺人!姐!人不能往火炕里跳两次!就算为了右右,你也得好好想想。”
“姐,等找到他,你们就离婚吧。”
姜清流着眼泪,最终低声说了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