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夜的第二天。
姜远照常去厂里上班了,中午他去了经常去的那家馆子,只是胃口不太好,草草吃了一半就出来了。
他心绪不宁,总觉得不安堵闷,垂眸也不知道想着什么,走了几步,才忽然预感不好,果然,抬眸便看见一辆熟悉的车,也同时和车里的人目光对视。
黑沉沉的目光,深不见底,暗藏危险。
姜远转身就走。
陈述立即开门下车,喊住了姜远,“姜远!”
姜远停住脚步,而后陈述直接大步迈过来,一步步逼近姜远,脚尖快碰到一起,陈述依然没有停下的意思。
这超出安全距离了,姜远往后退了一步。
姜远明显看见陈述的目光沉了沉,而后停下脚步,平静地看着姜远,依然一副从容有度的绅士模样。
“躲着我?姜远,看来你没有好好思考我的提议。”
胸口更闷沉了,但姜远依然维持着淡然冷静的样子,“我不会考虑,以后我们也不要再见面了。陈述,这场闹剧到此为止。”
陈述眉头微蹙,而后俯身靠近姜远。
姜远立即警惕地抬起眼眸,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下。
俯身的动作滞了一下,陈述的目光被刺痛似的,瞬间眯了起来,而后突然一把抓住姜远的小臂。
“觉得我恶心是吗?姜远,你这个情况还挑什么?”
陈述的神情陡然变得狠厉,他再次撕开伪装的面具,露出本就不善的本性。
姜远挣扎了一下,没甩开,他只好握紧拳头,直视陈述的目光,克制着内心生出的不适。
“但我自然有拒绝的权利。陈述,你很有钱,大可以选择别人,但我接受不了。”
“所以,还是觉得我恶心?恶心到即使我开出再优越的条件,你也不会同意我的提议?”
姜远眉头一蹙,觉得陈述纠结的地方有点奇怪,但好像也并不奇怪。
“是。”姜远立即给出答案,而后他再次甩开陈述的手,这次很轻易就挣脱开了。
姜远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陈述看着姜远的背影渐渐远去,忍不住磨了磨后牙槽,目光阴暗愤恨,猛然像个吃人的恶兽。
姜远太过冷静理智,这绝不是他想要的反应。面对一个欺骗愚弄、甚至背叛自己的朋友,他至少应该表现出愤怒才对。
可为什么姜远看着毫不愤怒?是因为不在乎,还是因为事情依然在他的忍耐范围之内?
电话忽然响起。
“陈总,机票已经改到了三天后的下午,具体信息已经发到了您的邮箱。”
“好,帮我联系鹤飞负责人,两天内,我要看见他们落实我的提议。”
“好的,陈总,还有您让我查的事情已经有了结果。家暴,赌/博,酗/酒,但姜先生好像并不知情。”
“不知情……”陈述再次抬眸看了一眼那个背影,而后咬了咬牙,“那就让他知道。”
当天傍晚,一个小巷里忽然跑出一个抱着七岁左右孩子的女人。
是姜清,她鼻青脸肿,抱着孩子狂奔,也不顾道路上有没有车,就直接往前跑,鸣笛声响了起来,几辆正在驾驶的车猛地停了下来。
姜清着急恐慌地往后看了一眼,而后被脚下的一个凹坑绊了一跤,直接侧摔到地上。
两个男人狂奔而来,穿过道路围住了摔倒在地的姜清。
姜清立即紧紧地抱住右右,试图再次起身逃跑。
其中一个男人轻易一脚就把姜清再次踹倒在地。
“跑什么?!还钱!!”
姜清红了眼睛,颤抖着嘶喊道:“我没有钱,我一点钱也没有!是郭鹏宇借的钱!你们找他去啊!”
右右抱着母亲的脖子,狠狠瞪着那两个男人。
“找他?他早跑了!今天你要是不还钱,我们就……”那个男人看向右右,眼睛一转,立即去拽右右,“你就别想再见到你儿子!”
“放手!”姜清立即疯一样地去拽右右,又哭又喊,不肯松手。
另一个男人立即去拉扯姜清,逼迫她松手。
措不及防,右右直接一口狠狠咬到那男人的手腕,那男人痛叫一声,松开了手,捂着手又要去踢右右,姜清忙抱住右右,局势顿时混乱一片。
动静太大,也正好是下班时间,不少人围了过来看热闹。
此时,姜远刚从厂里骑车出来,这条路是他回家的必经之路,他只是偶然一瞥,便看见了狼狈倒在地上的姜清。
姜远心一惊,扔下车就冲了过来。
“你们怎么打人!”姜远忙推开那两个男人,把姜清和右右护在身后,扭头看了眼姜清脸上的伤,语气顿时冷戾起来。
“我们可没打人!她脸上本来就有伤!是她欠钱不还,还养了个会咬人的狗儿子!”被咬的男人恶狠狠地争辩,而后又打量起姜远,“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她弟弟!欠钱?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那男人冷笑一声,“白纸黑字,两百多万!现在到期了,是你姐赖账,不肯还钱!”
“两百多万?”姜远震惊地看向姜清,“姐,怎么回事?”
对上弟弟难以置信的目光,姜清不受控制地流下了眼泪,“是你姐夫,他去赌了……”
“所以,过年他不在家,就是去赌了?”
姜清没有说话,只是流泪,算是默认。
“为什么不告诉我?!”姜远心里一痛,一块巨石从天而降,再次砸中了他。姜远忽然冒出深深的悲哀,又是赌/博,这次的数目比他父亲曾经欠下的钱还要多,他怎么还的起,他是拿命也还不起啊。
他们家是和赌/博欠债过不去了吗?
姜远很想现在扭头就走,像当年的父亲一样,直接跳下去,一了百了,就什么都不用管了,但姜远从来不是冲动的人,他只是默默掐了自己一把,他知道,现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能崩溃,他必须逼迫自己保持冷静。
“这是赌/博欠债,法律上不生效,就算你们要讨债,也该去找签字的人,而不是在这里欺负女人和孩子。”
那男人冷笑一声,“对啊,就是找签字的人,你姐也签字了,我们可是合法追债,不信你问她。”
姜远再次看向姜清。
姜清委屈又悲愤,声音颤巍巍的,不敢直视姜远的眼睛,“是他逼我签的……”
姜远的心沉了又沉,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无力,他怎么又被逼到如此境地?他姐姐摊上一个爱赌的父亲,怎么又逃不过一个爱赌的丈夫?他为他姐姐感到悲哀,为自己感到心累,可憎恨命运需要力气,他已经失去一切痛苦悲愤的力气和自由了。
此时,看热闹的人群外,一辆豪车停在不远处的路边。
陈述坐在车里,点着烟,静静看着这一幕。
此时,姜远脸上的无力震惊和痛苦纠结,都无比清晰地落在陈述的眼睛里。
陈述欣赏着姜远狼狈不堪的一幕,默默等待着某一刻姜远向他低头,心情忍不住微微愉悦起来。他不信姜远是个没有私心、无坚不摧的圣人,濒临崩溃前,生物的求生本能会使一个人放弃一切底线,拼命抓住救命稻草。那么姜远迟早会主动自愿地走入他的网中。
戏已经上场了,后面的剧情自然不能免俗,也就没什么意思。陈述掐了烟,启动车子,要准备离开。
……
姜远看向那两个男人,目光死寂如水,“你们想怎么办吧?”
那两个男人露出得意的笑容,“很简单,还钱啊,我们也不为难你们,三天内,先还三分之一。”
姜远眉头一拧,咬了咬牙,“你们是要逼死人?!”
那个被咬的男人立即张牙舞爪地靠过来,“你们不还钱还有理了!我们可以把你们告上法庭,你们等着坐/牢吧!”
姜远忍了又忍,深深呼吸了一下,才道:“不能宽限几天?”
那男人凑近掐住姜远的肩膀,气焰渐渐嚣张,“不能!”
突然,一个东西从旁边飞了过去,接着男人惨叫一声捂住眼睛,姜远扭过去看见右右站在自己身后,正拿着一把石头砸过去,一边气势汹汹地大喊道:“坏人!打死坏人!”
那男人被咬后又被砸到眼睛,怒气一瞬间暴涨,直接怒气冲冲地过来打右右。
姜清立即护住右右,姜远忙上前挡住那男人。
两个男人一起上来拉扯姜远,那被打的男人气没有地方撒,直接一拳打到姜远脸上。
姜远左脸顿时火辣辣地疼,但他没来得及还手,其实也没打算还手。
他知道这个时候还手,就完全处于不利了。
但此时,一个身影突然快步走了过来,而后长腿一扫,那个打了姜远的男人直接被踢倒在地。
没了遮挡,姜远看清了来人,心猛地一跳,是陈述?!
陈述却未看姜远一眼,只是脸上阴沉沉的,穿着风度翩翩的大衣,却又一拳狠狠打在另一个男人脸上,怒吼一声,“滚!”
两个男人怒气上头,不甘示弱,立即骂骂咧咧地冲了上来。
……
晚上九点多,镇上警察局的调解室里坐了几个人。
两个鼻青脸肿、一脸怨气的男人,抱着右右一脸担忧的姜清,还有坐在对面、翘着二郎腿,气定神闲又一脸倨傲冷酷的陈述,宛如一个正在开批斗大会的老总,旁边则是神情冷淡,眉眼露出一丝疲态的姜远。
一个警察走了进来。
“说说吧,怎么回事?”
“他们欠钱不还,还动手打人!”两个一脸怨气的男人立即指着陈述控诉。
警察一边写东西,一边看向陈述,“是这样吗?”
陈述淡定地回答,“他们先动的手,我们是正当防卫。”
其中一个男人立即站了起来反驳:“放屁!是那个小孩先拿石头砸的我,我眼睛现在都肿的睁不开了!警察叔叔,你看看我们身上脸上的伤!他们欠钱不还,还对我们下死手!简直无法无天了!”
陈述冷冷笑了一下,“警察叔叔?先搞清楚自己的年龄。”
那男人立即被气得跳脚,“你他妈到底哪冒出来的,多管闲事,断子绝孙!”
陈述轻轻“哦”了一声,很平静很有礼貌地说了句,“谢谢你的祝福。”
一脚踢到棉花上,有气没地撒,陈述这副毫无触动的样子的确太令人生气,两个男人都忍不住要发作,警察及时来了一声呵斥,两人只好又憋屈地坐了下来。
“坐下!”警察看向那两个男人,“好几个路人都说看见你们追打她们母子,也的确是你们先动的手。”
那两个男人立即想争辩,可好像事实的确如此,一时语塞,“可,可,他们不还钱!”
“现在是法治社会!要合理讨债!不能寻衅滋事,恶意伤人!”
那个伤的最重的男人不干了,哭丧着脸指着他们道:“你看看他们,哪里是我们恶意伤人?!明明是他们恶意伤人!还有那个大姐脸上的伤,明明不是我们打的啊!”
姜远忍不住眉头一跳,的确,他也没想到陈述看着稳重有度,出手却如此狠厉,他连拦架的机会都没有。不过,陈述本就是个带着伪善面具的恶兽,好像这个行为也没什么意外。
警察看向姜清,“你脸上的伤是他们打的吗?”
姜清犹豫了一下,看向姜远。
“艹!实话实说!别给我们泼脏水!”男人立即喊道。他看姜清犹犹豫豫的,以为她准备落井下石。
但姜清却只是垂下眼眸,说了句“不是。”
那这伤是哪来的?姜远看向姜清,但姜清明显有事瞒着他,不敢看姜远一眼。但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
“那好,那这件事是双方都有错。你们应该及时把钱还上,但你们追债也要注意方法!和气生财,闹成这样有什么意义?”
警察一边低头写东西,一边抬头看了两个男人和姜远一眼,“那这件事和解吗?你们可以私下商量医药费和债务的事情。”
姜远看了那两个男人一眼,“和解,钱我们会尽量凑齐,按时还上,医药费……”
陈述靠着椅子,抢了话道:“他们动手在先,我们没有义务包了他们的医药费。”
“你!”
陈述看向两个男人,微微一笑,“但如果你们真的掏不起这一点医药费,我可以考虑不计前嫌,帮你们垫钱。”
“艹!不用!老子再也不想看见你们这两个狗东西。”
那男人抢着去签了字,陈述轻轻挑了挑眉,语气依然平静从容,“这是在警察局,请两位注意措辞。”
男人和警察对视了一眼,抿紧了嘴,然后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陈述,气冲冲地就往外走。
姜远起身也去签字,陈述便直接站起来大步往外走。
陈述走得很快,但他并不是着急离开,他只是在等一个声音。
果然,不到半分钟,姜远追了出来,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陈述!”
陈述停下脚步,勾起一丝笑意,然后又装作无意地转过身去。
姜远走近了几步,然后说了句“谢谢。”
陈述轻轻挑起眉头,“哦?谢谢?你不是觉得我恶心吗?”
姜远有些无奈,“这是两回事。”
陈述冷笑一声,目光深深盯着姜远,“但你今天上午刚说过不想和我见面,现在却又追出来感谢我。姜远,你是不是有点矛盾了?还是说,就算你厌恶我,但只要我多做一些像今天这样的事情,你也可以考虑接受我的提议。”
姜远沉默地看着陈述,似乎有些语塞,而后才道:“陈述。你不是想找你的正缘吗?那你应该找一个和你一样的人,而不是耽误在这样没有结果的事情上。”
“什么叫没有结果的事情?”陈述明知故问。
姜远只好直接坦白地拒绝,“陈述,我不是同性恋。”
陈述微微倾身,声音幽幽拉长,“现在不是,但以后可说不准。”
姜远眉头一蹙。陈述这话有点冒犯了,言语中好像势在逼迫姜远变成他的同类,这让姜远感到不适。
“以后也不会。”姜远语气强硬了些,再次强调。
陈述却无所谓地笑了笑,又透着一股势在必得的从容自信,“姜远,人生充满许多意外,谁能打包票一定走哪条路呢?”
陈述直起身子,嘴角依然带着笑容,目光却深不可测,带着一丝玩味扭曲的意味,莫名让人感觉到压迫。
“姜远,有时候自己也会背叛自己。”
陈述盯着姜远的眼睛看了几秒,而后什么话也没说就转身离开。
寂静冷清的街道上,陈述独自大步往前,像一匹凶狠残忍的恶狼出窝觅食,那么即将是哪头落单的绵羊被盯上呢?
姜远盯着陈述背影渐渐远去,心里却复杂混乱,越来越觉得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