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毫无波澜地看待着其他人的死亡般,谢斯聿也对苏乙动过很多次杀心。
死亡,或许在闻方林眼里是绝美而迷人的事物,死是人生命最后的艺术品,平等又公正。在谢斯聿看来,死无非是身体异性而肥胀,皮肤是暗淡灰白,整个尸体散发着高腐后的令人呕吐的臭味。
闻方林的死,死得太快太容易,真遗憾啊,那样一枪就那样直接毙命了,这样的人甚至没有遭受什么苦罪就死了。而梁瑛死得悄无声息,却给他留存了巨大的滞后性。
原来悲伤到极致根本哭不出来,只有延迟的后知后觉——世上对他最好的人就那样死了。
对于死亡已然逐渐麻木不仁,决心不对任何人付予感情,为什么还是无法接受苏乙死在他面前。
在浮云山,宋沅开车撞苏乙那一刻,再也没有比这两全其美的机会,宋沅和苏乙都不会是好的下场,他也完全不会受到任何牵涉,可为什么还是会选择撞车去阻止?
谢斯聿深感背叛了幼时的自己。
苏乙,小时候就懦弱胆怯,如若不是自己,或许早就一命呜呼,被闻方林带去荒山野岭埋了去。长大了也是如此,不但腿更瘸了,做不了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情,坏也只敢阴地里坏,或许再来一次,也是会抛弃谢斯聿逃之夭夭的。
脑袋也是空空如也,敢跟严炜那群人玩却全然不考虑脱身而去的后果;对他讲交朋友、谈恋爱这样的鬼话也能相信;老爱讲无聊的冷笑话似乎这样就能增加自身的趣味性……
他在苏乙身上看不到任何能记起自己的可能性,也看不到任何有价值的地方。这样无关紧要的人,他却不能痛快利落地下手。最后倒是谢斯聿变得优柔寡断、迟疑不决。
谢斯聿的脸和闻方林的脸冷不丁地就重合在一起,那眼里是刻骨的恨,甚至是杀意。
苏乙像受到了刺激。当他想要去回想以前的事情,大脑却自动封存紧紧锁住,断断续续的记忆碎片只能一点点地挤压出来。
太乱太杂,以至于他无法想起完整的全过程,但却始终停留在凶神恶煞的闻方林的面孔上。他捂着头,痛苦地逼自己快点全部想起来。快要想起来了,就和风吹云散一样,又全部消失不见。
但他终于知晓当年被叫的哥哥人就是谢斯聿。谢斯聿是因为他儿时的逃跑才想要报复他。
报复啊,原来都是为了报复。
谢斯聿逼迫着他回答,苏乙颤着声,不停摇着头说:“我不知道…我…我又想不起来了。”他露出惊愕凄惨的表情,恐惧着一步一步往后退。
脑子里又变成空白,只要一细想,就疼到骨子里。
那人一把将他拽了回来,“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你不是要杀我?”
周身是深入骨髓的冷意,苏乙回想起种种迹象,为什么谢斯聿要救他,为什么丢他进游泳池、为什么宋沅开车要撞他…..以及怎么会有人愿意和一个瘸子做朋友、谈恋爱,为什么谢斯聿总是一会儿对他很好,一会儿又对他很坏。
太可笑了。他自以为谢斯聿对他有一点爱意,也不过是伪装过的,虚假的爱。
“是,我确实是想杀了你,我要让你体会当和我一样生不如死的感受。”谢斯聿一字一句地说道,简直字字泣血。
再也没有比更绝情的话了,苏乙接近崩溃地说道:“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怎么能?我…也是活生生的人,我被你折磨成这样!”
“我真的杀人了?还是我把宋沅撞死了,我把你另外一条腿也砍了?要论杀人,宋沅她妈轻飘飘的一句话才是至人于死地!”
“苏乙,我已经放过你了。”
他自言自语地说着,我已经放过你一次了。
谢斯聿此刻就像随时可以折断他呼吸的死神。以往他的目光总是克制冷静,而目前,无尽的仇恨浮现出来。
“所以一切都是欺骗、报复…..”
“当然,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喜欢你?”谢斯聿扶开他的肩膀,就像随手扔掉一块无用的垃圾一般。
在那之后,苏乙发出悲切的哀嚎声,他又哭又笑着。明明天空离他很远很远,却那么沉那么重,压得他身体好疼。
谢斯聿转身离去,却听见有什么东西重重跌地的声音。
苏乙双手撑着地想爬起来,却又立马栽在了地上。
那是一种没有疼的麻木,双腿根本完全没有知觉了,深深的恐惧裹挟着他的神经,一开始他以为是太冷了,腿被冻住了,但是他发现不是这样。
他失神地跪在土里,不停、无助地扒着泥土,手指嵌入冰寒的泥土里。手指划伤的疼意和腿的麻木形成强烈的对比。
风的呼啸声撕裂了他最后的思绪。
到此时他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活该,真的做错了所以才遭受这么多罪。
对于苏乙而言,不能站起来后半生算是彻底完了。
“我…我的腿没有知觉了。”他疯狂地,捶打着冷硬的地面,喉咙里发出一阵阵歇斯底里的叫声。
而不远处的宋沅大声说道:“天呐!他不能站起来了。”他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凄厉又疯狂,“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太可笑了吧,啊,真是一出好戏呢,谢斯聿你也想不到吧,这就是你的报应…..”
他还从未见过谢斯聿那般悚然骤冷的表情,这个没心没肺的王八蛋大概是被苏乙彻底站不起来的情况给彻底吓住了,天呐,瞧瞧看,那样绝情冷血的人也会有这样的时候。
真是少见了。
宋沅心里觉得痛快,却又心里生出不快,或者说,一直以来,在谢斯聿想报复的名单里,就只有他才是会真的被置于死地的吧。
这到底算是什么?
就像是要掩盖心里最后的悲凉和失落,他又嘶喊着,对着谢斯聿喊道:“真是报应啊!报应!”
“真好啊!我们谁都没有好下场!”
谢斯聿先前的诅咒迅速地一语成谶。
这难道不是自己接近苏乙目的吗?要看到苏乙彻底痛苦绝望,而苏乙彻底站不起来了,这场报复没有真正的胜利者。
他报复了宋沅,宋沅又把苏乙造成这样。就如死亡有滞后性一样,对苏乙的恶言以对,也像淬了剧毒的回旋镖一样恶狠狠地扎刺到了谢斯聿身上。
他直视着苏乙的崩溃,就在苏乙的几步以内,腿却始终无法迈不出去。
苏乙泛红的眼眶里蓄满了无措的眼泪,他的头紧贴着冷硬的土,身边所有的一切都是黑雾将他团团包裹,他甚至感受不到世界的一丝温度,上半身不由地哆嗦,连着身体里面的血液都冷却了。
这寒意最为剧烈。痛苦、绝望、愤怒,他情绪彻底崩溃,谢斯聿走过去把他拉起来的时候,他拼命地挣脱:“放开,你不要碰我!”
“我恨你们!我恨你!是你把我害成这样!”
他发狂般扑打着谢斯聿,尖叫着,完完全全失去了理智,指尖在谢斯聿脸上划出一道道血印,没有人能体会他现在的心情,他彻底要变成无用的废物了。
原本就因为瘸腿,他才会被母亲抛弃,原本就因为瘸腿,他前段人生就没有什么好日子过。
谢斯聿喉咙离完全说不出一句话。他任由苏乙宣泄着,将人抱进车里。
到了私人医院做了一番全身检查,做了x光和ct,医生单独有话跟谢斯聿讲,他便让几个人看住坐在外面休息间的苏乙。
“早就该做手术了,一直拖到现在,出了车祸现在更严重了,我会尽快给他安排手术。”医生还在研究着。
“除了这个,他说他的头很疼,想不起很多事情。”
“脑部看过了,是有一点创伤。最大可能是患者受到了内外力伤害,面对巨大精神压力的时候,大脑就会启动自身的防御机制,对一些不想再回顾的创伤和痛苦进行屏蔽。”
“当然了,经过治疗,记忆是可以恢复的,但时间长度差别很大。有些失忆症可以在几天之内就会自行缓解,另外一些则需要心理治疗,干预不好的话也会造成二次伤害,加重病情……”
谢斯聿出来后,便看见苏乙还想试图扶着墙站起来。一秒之后,又重重跌倒在地上。
他快步走过去把苏乙背起来,苏乙对于自己的触碰依旧在反抗。只不过刚想走出去的时候,苏乙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脖子,手用力地攥住他的衣领。
“我是不是完全治不好了。”
肩膀突然潮湿。湿热的泪水蔓延到他的脖子,又连到左胸腹的心脏。
苏乙在哭。
这一路其实他一直在忍着。到此时他终于坚持不住。但其实苏乙活得够坚强了,也很少在人们面前展现自己的脆弱。
在这一刻,谢斯聿终于后悔了。
但这一切难道不是他间接造成的吗,是他没有看好人,让宋沅抓住了空隙把人带了出去,亲眼目睹翻车后还咄咄逼人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
到此时,他突然意识到,十几年的苏乙也不过是比他小了一岁的孩子,遇到闻方林那样的变态怎么会不怕,怎么会不受刺激呢。难道也要要求苏乙跟他一样吗,难道苏乙过得还不够惨吗。
他想起高中和苏乙走在一起的时候,从不会为了苏乙走慢一点,大多都是苏乙哼哧哼哧地小跑着跟上他。和苏乙谈恋爱的那段时间,苏乙主动牵着他的手,他故意走得很快,苏乙也没有一句怨言,额头上流着汗水也望着他笑。
他想起苏乙明明也行动迟缓,遇到一些危险的时候却总是挡在自己面前。
又想起很多次苏乙对自己的告白,那些直白的喜欢里,至少眼睛里全然没有杂质,那是对他毫无遮挡的、赤裸裸的爱意。所以自己对于苏乙的喜欢是只有厌恶吗。
明明自己也很享用这种感觉吧。
以往在闻方林身边逃跑过那么多次,被苏乙那样下三滥的手段关起来的时候,难道就真的不能离开吗。
真的有那么恨吗,真的有那么耿耿于怀吗?那会不会是一种执念。到底是想要苏乙得到惩罚,也要让他经受惨无人道的痛苦,还是希望苏乙重新回到自己身边。
十几年前的苦夏,明明太阳已经够毒辣刺眼,但苏乙却像一个有着适宜温度的小太阳,仿佛天赐般被送到他身边,陪伴着当时已经不像正常孩子的自己。因为拥有过所以才懂得他的珍贵。
明明连苏乙发烧都惶恐不及,怎么还会坦然地看着苏乙因为腿而悲伤不已。
从头到尾,可能就没有真的想要把苏乙置于死地。
良久谢斯聿才动了动,把他带到了旁边的板凳上。他把苏乙抱在怀里,便看到了苏乙惨红的眼睛。
他忍不住擦拭苏乙的眼泪,但指尖却发出颤抖来,苏乙滚烫的眼泪落进了他的心脏,也疼得他也喘不过气。
“医生没说治不好,只是要做手术。别哭了好吗。”他第一次说话那么轻,不太熟练地用哄的语气,“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以后不会说那些话了。”
这样的道歉似乎没有太大的作用,苏乙甚至哭得更大声更悲伤、更崩溃了。
只不过依旧紧紧抱着他的脖子,好似也要让他感受到窒息的疼。
谢斯聿生疏又僵硬地抚摸着苏乙的背,试图让他呼吸畅通一点。他根本没有怎么安慰过人,绞尽脑汁地思考着怎么才能让苏乙不那么难过。
半晌苏乙的脑袋才从他的肩膀上立了起来,眼里全是嫉恶如仇,他漠声说:“我现在不会再相信你的话了。”
谢斯聿马上说对不起,脸色紧绷,“原谅我好吗。”
“我不会原谅你。”
“好,那就不原谅。”
“你是不是又在骗我,我根本分不清你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苏乙真看不透复杂的谢斯聿。
一种无力的感觉盘旋在谢斯聿心中,他低声下气地说:“这次是真的,没有骗你。”
“你一直都在骗我,现在好了,你满意了吗,我彻底变成一个没用的垃圾了。”说着说着苏乙又忍不住开始抽泣。
原来说错话、做错了事情,一句轻描淡写的对不起是那么没用,谢斯聿拿过纸巾给他擦着脸庞和鼻子,语言变得匮乏,“不要这样说。”
又坐了一会儿,苏乙稍微缓了下来,告诉他,“你的衣服也有我的鼻涕……”
“没关系。”谢斯聿不在意地说道,又问他:“眼睛疼不疼?”
苏乙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那别哭了。”
苏乙后面没有再掉眼泪了,随后又紧张兮兮地试探着问道:“做手术…是不是要一大笔钱?”
谢斯聿久违地感到心疼,他放低声音说:“你不用担心钱的事情,交给我来解决。”
“到底要多少?”
谢斯聿一直没告诉他,苏乙也没精力再问了。
不过第二天周助理来了,苏乙一问他,他也没瞒着人,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要五十多万都不止。
尽管谢斯聿已经给他递了一个眼色,周助理后知后觉,很小声地说:“这是可以说的吧?”
苏乙一瞬间感觉自己的魂魄凭空中被抽了一半,他深吸了口冷气,“要这么多啊。”
作者有话说
关于受腿的治疗和失忆症都是作者为了剧情胡编乱造,不用代入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