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灯发着阴冷的白光,照着院长那张过分平静的脸,沈望几乎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后悔的纹路。那日半夜下了雪,而他和院长两人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身上一点热量都没有。过了好几日,之前说要接美和的老爷爷老奶奶步履匆匆地来了,又走了。
院长没有打他,而是质问他:“都怪你,要不是因为你,他怎么会变成植物人?”
“是我的错?”
“因为你的告密、怯弱才会让他遭遇这样的不幸,你们这些孩子就是太容易被影响了,所以大人才不愿意给予你们任何的权利,将你们保护起来,而你却不知好歹。”
沈望头一回这么愤怒,但他依然无法说出自己的心里所想,只是粗暴地踹他、打他,在安静的医院里闹出不小的动静,值班的护士奇怪地看向他们:“在医院里闹什么?”
院长便弯下腰,搂住他,把头放在他瘦弱的肩膀上,几乎压弯了他瘦弱的脊背,说:“这孩子正在自责呢,现在在手术室里的孩子是他的好朋友。”
“这样啊。”
护士感动道。
不是的。
明明不是这样的。
但他为什么说不出任何话?
我是被强迫的!——强迫做什么被拍照、被性/侵?难道不是因为你喜欢做这样的事情吗?
“你听听你的叫声”、“你看看你屁股摇的”、“如果不喜欢为什么要吃我给你的巧克力呢?这难道不是勾引吗?”、“你是天生喜欢这样事情的孩子,这也是一种天赋”……
要摧毁一个孩子实在是太简单了,让他的痛苦、悲伤沾染上性的色彩。
将痛苦的悲鸣说成兴奋的呻/吟,将挣扎解释为求/欢,将恐惧解释为懦弱。大人们拥有更高级的语言——那就是修饰。
孩子们只会说苹果是红色的,而大人们却不知辛劳地教他们说“他涨红的脸像是红彤彤的苹果”,大人们把一切颜色、表情解释为性的渴求,他的身体、他的颤抖,他的一切都被加上了新的喻象,他是颤抖的羊羔、砧板上的鱼、诱惑大人的塞壬,一切都是他的错。
给他盖被子的人现在满身是管子地躺在病床里,他只见过一面,远远地站在病房门前,院长问刚结束手术的医生:“他还能醒吗?”
医生回:“说不准,但再躺几天再不醒,十有八 九就要变植物人了。”
院长叹了口气,紧接着问:“那治疗费用……你知道的,这小孩是我们孤儿院里的……”
后面的话,他没有再听。
他只是期望美和能好起来,求求上帝,求求医生,不要因为贫穷就抛弃他们,不要因为他低贱就伤害他身边的人。
他每天都在为他祈福,然而直到他手臂上的伤好了,奇迹也没有发生。美和就像是一棵干瘦的树苗,枯黄的叶子也要落了。院长对他说:“医院可是很费钱的,我可没有那么多钱让他一辈子躺在医院里,像个大爷似的接受别人的服务。但看在你可怜的份上,我可以帮帮你。”
“只要你勤奋一点就行了,你懂的吧?”
所以他勤奋了。
那些话也逐渐变成真的了,但他不在乎。如果他就是这么一个低贱的存在,那他就做美和生存的土壤,只要活到美和醒来的那一天就好,再坚持一会,再努力一下。或许是徐斯太过讨厌他,徐斯不再欺负他,也不再跟他讲话,只是偶尔会问他:“你想走吗?”
走去哪里?
美和比谁都需要他。
所以他说不走。徐斯沉默地走开了,然后过了几周,徐斯又会问:“你想离开这里吗?”
他依旧说不走。
他能走去哪里?就像院长所说的那样:不要想着离开,除去这里,没有人会爱你的,谁会爱一堆只是好看的垃圾呢?
然而在半年后的一天清晨,他去给院子里种的雏菊浇水,有一位穿着警服的青年找到他:“你们除夕是不是来报案了?”
“半年前的事了。”
那位青年涨红了脸:“因为没有登记,所以找到你们很困难……出什么事了吗?”
他看看四周,沉默了下来。
那栋灰白色的建筑物阻隔了他的声音。那位警察似乎察觉到这一点,就带他到了附近的空地,等他开口,他却没有如愿地说出这一切,只是不停地搓自己的手。
因为他穿了件很薄的针织衫,手冻得通红。那警察倒是穿得厚重:“我说,你们要举报你们孤儿院院长?”
沈望眯了眯眼睛:“你怎么知道的呢?”
“有人打举报电话给我们,说这个孤儿院存在违法操作,说是有小孩被……你听说过吗?”
“如果没有人打电话给你,你们什么时候才会找到我们这里?明年的除夕?还是后年?”
那警察被他的咄咄逼人骇到了,摸摸鼻子,说:“对不起,但是这一切都过去了,现在真正重要的是他违法,我找你是想知道你们孤儿院有几个小孩,都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是不是都是被抛弃的,还是说是拐卖……有没有被……”
“如果是真的,他会坐牢吗?”
“当然会了,那可是畜生才干的事情。这里会拆掉,盖新的大楼——这里也要发展经济了,开一家大型超市,以后这里也会有很多人居住的,啊,但你不用担心,我们会帮你们联络爱心人士,至少一大半小孩都能找到去处的。”
“那剩下的呢?”
“毕竟其他孤儿院的人数早就不够容纳这么多被抛弃的小孩了……”那人沉默了下来。
但他又补充了句:“但总归有办法的,对吗?”
最终沈望闭了闭眼睛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回去吧。”
那人还不放弃:“我听说报案的还有一个小孩?”
“他在医院。”
因为没有证据,这件事情最后不了了之。院长知道这件事情后,送给他一件新的大衣,说是表扬他不再是告密的可怜鬼了,很温暖,却让他浑身发痒。
他每个晚上都睡不着,想呕吐,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有好几次他都会梦到自己躲在院长卧室的衣柜里,等他熟睡,就把他一刀捅死,他被自己吓到了。
却也找到了新的出路。
如果院长死了,他能养活剩下的孩子们吗?这个危险的想法几乎救了他。
那天,就像是梦中一样,他躲在院长的衣柜里,屏住呼吸,只从一条细细的光亮里打量正在打电话的院长,跟那些人说话时,院长的声音很黏腻、很卑微。
他听到院长对着电话说:“这、这我实在是无能为力,目前还找不到替代他的孩子……你也知道,我们院子里的孩子大多都……不过他也没有长高多少,没必要换吧?而且这个小孩是最受秘密的,哪像之前那些。是、是,我知道,但他这个年龄正是拔高的时候……我会想办法的,我会去弄点阻碍生长的药……是、是,我听说上面的人开始调查了,您……我明白,他们不会瞎说的……这是当然!那祝您身体安康。”
挂了电话后,院长又是那张严肃的脸。院长摘下了眼镜——他终于看清了那双眼睛,细细长长的,没有任何温度,瞳孔很小,整个眼睛都充斥着冷淡的白色。他握紧手里的刀——他想告诉美和,他是错的,院长是永远不会变好的,所以他的行为并没有错。
没有错……
真的没有吗?
他的手汗几乎让他握不住刀柄。时间过了很久,院长躺上了床,就像是一具尸体,没有任何声音。他悄悄地从衣柜里跳下来,然后走到他的床边——只要捅下去,一切都会结束的,但他却迟迟下不了手,汗浸着他的脸庞滴进了他的衣服,他止不住地颤抖,喉咙里发出嘶吼。
院长忽然起了身,冷白色的手臂摸向床边的台灯,一道暖黄色的灯光照亮了整个黑暗,他灵敏地俯在床底,心跳如鼓。会被发现吗?会被杀吗?如果他死了,美和会怎么办?怎么办?
“是谁?”
院长的声线很冷。
“我听到你的动静了,你在我的房间里干什么?你再不出来,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他只能看到一双脚跟出现在他的眼前,然后就像是鬼神那般在这个房间里游荡。他害怕得抠自己的手掌心,要被发现了……美和怎么办……
然而就当他万念俱灰的时候,徐斯的声音突然冒了出来:“对不起,是我不小心把足球踢了进来。”
“哦?球呢?”
“就在这,您看。”
“嗯……下次不准在晚上踢球。”
“好的,知道了!”
过了很久,他才听到院长上床的声音,等他趴得浑身僵硬,他才从床底爬了起来,几乎是逃跑般地离开了那间卧室。然而刚逃出卧室,他就碰到了徐斯:“你怎么这么慢!这里冷死了!”
“你怎么知道我……”
“我看到你偷拿了厨房里的刀……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肯离开这里?”
沈望却没有回答,只是很固执地问:“你知道我……”
被知道了,那些事情。
会挨打吗?
会被讨厌吗?
“嗯。”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恶心?”
沈望紧紧地看着他,手里的刀不知何时已经从他的手里滑落了下去,他只看到自己的手掌被刻出了刀柄的印子。徐斯却只是弯腰捡起了那把刀,然后发出了轻微的鼻音:“嗯,是挺恶心的,但这也不全是你的错吧?不过我要是你,我肯定早就跑了,不会任他这么为所欲为。”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
“你拥有我所没有的东西。”
他没有接着再问下去,因为只有他知道,他明明什么都没有。但是徐斯却说:“你既然活得这么痛苦,为什么不能找一个比较快乐的办法活着呢?离开这里,你也能活下去,而且你就自由了。你好好想想。”
他没有资格“想”。
他要为美和负责,所以他拒绝了徐斯。只是这一次徐斯再也没有问过他想不想离开。他只能扎根在这座灰白色的楼宇里。
但他的确对院长恨之入骨,如果没有他,是不是一切都不会这样?院长对美和的愧疚就像是丢给狗的火腿肠,随随便便。但他却无法杀了他,甚至因此而生了很重的病,他睡不着、每天都想呕,吃不下任何东西。
这时候院长给他吃安眠药,一开始吃半粒,后面是一粒,慢慢地变成两粒,他能感受到他的迟钝,每个器官都在变得迟钝,他记不起很多事情,情绪也很低沉,偶尔会出现幻觉,但因为这样,他不用再“勤奋”,因为没有人想碰他。
有一个晚上,他吐得很厉害,眼睛都泛白了,院长带他去医院,他甚至听不清院长和医生之间的对话。他只听到院长说:“他能活得下来吗?”
醒来之后,院长握着他的手,声泪俱下,说是他不好,不应该逼他拍照,但是美和的事情,他是这么说的:“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他自己撞上去的,虽然这样说很薄情,但是我只对不起你一个小孩,我有什么对不起他们呢?如果不是我,他们早就死在街边了。”
院长接着跟他说,会给他治病的,不要担心。他问是什么病,院长就说是感冒。但他知道不是,他活不下去了,吃不下、睡不着,而且是什么都不记得,他有时候甚至会不记得自己为什么出现在钢琴旁,刚刚在做什么也全部不记得。院长说:“你好好地活着才能见到美和,虽然你很小,但是你知道的,一张病床有多贵。要是你和我也出事了,那他真的完蛋了。”
“那他现在呢?”
“他只是睡着了,你乖乖的他就会醒。”他说好,但是后来院长也不给他拍照片了,因为他开始长大了,开始不像个小孩。
也在那一年,美和以他的幻觉重生了,幻觉里的美和又温柔又严厉,跟他一起长大,没有伤痛,听他说话,还会保护他。
而也是那一年,因为他的呕吐、幻觉,他被院长的那些大人们抛弃了,院长收了十万块,把他卖给了一对夫妻。那对夫妻对他很好,好到他甚至以为从前的生活都是做梦,他很珍惜那一切,却又被抛弃了。
或许他真的不配得到任何的爱。
只有美和是陪伴他的。
所以这次他很任性地没有回到孤儿院,而是跟着徐斯去了上海,那里有很多很多的高楼,很多很多幸福的小孩,就好像他也可以在那里获得幸福一样。
徐斯对他说:“只要你换个看法,从前的那些事其实也不完全是坏事,以前是因为你被强迫,所以才会觉得痛苦,如果这次是你自己想做的呢?那一切都不会再痛苦了。我和美和都会陪着你慢慢长大的,如果有什么受不了的事情,为什么非要去克服它呢?我们可以忘记他。只要你的记忆里没有了这件事情,也就不会为他感到烦恼了。”
“真的假的有这么重要吗?你不要对自己的病症感到害怕,其实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你可以忘记一切你想要忘记的事情,你只要慢慢地长大,把那些不快乐的事情全部都忘掉就好了,其他人都是无所谓的,我和美和会陪着你长大的。
美和也对他说:“你要变成一个活泼又有趣的人,代替我一起活下去。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我们永远都会在一起。”
“那你恨院长吗?”
“我恨他,但是没关系,我不需要你为我伸张正义,也不需要你为我留在孤儿院里,因为我应该重新出现了。”
“你真的是美和吗?”
“我是,你难道认不出我吗?我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吗?”
“是的,你当然是。”
经过徐斯和美和的“培训”,他真的能说话了,他好像真的变成了一个普通人,能和别人自由地对话,能自由地表达自己,只是有时候他并不知道,他所表达的自己是美和还是徐斯,还是他的潜意识?
他靠唱歌、写歌赚钱,起初是赚一点钱,然后是赚很多钱,起初只有几个人知道他的名字,后来所有人都知道,每个人都在听他的歌,他马上就能融入这个世界。
然而,在他二十二岁那年,他风风光光地参加完各大颁奖典礼,在后台接到了医院发来的死亡通知单。
美和走了。
他不能再让他身边的美和走了。
就像美和所说的那样:我活在你的意识里,如果有一天你抛弃了我,我就真的死了。他把美和喜爱的雏菊纹在他的手腕上,跟那道丑陋的刀疤交织在一起,那是死亡与希望。
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他不再孤独也不再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