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临的时候,冯典也醒了。
林三春搬来一张凳子,坐在冯典的床榻旁,萧琞站在林三春的背后。
“这个……不是我想瞒着你,是觉得说了,你会难过……”林三春认真开口说着。
冯典点头,声音还有些虚弱,“大人是为我好,我明白的。”
林三春微微吁出一口气,便继续开口说着,“你娘,是明正峰唯一的嫡女。明家有个破规矩,每隔三十年,就要开启一场内斗,谁赢了,谁就是明家接下来三十年的嫡系正房。然后,明正峰输了,他输了,且是在战场上,他当时在带兵对抗北地的夷族,明家那个二房就是选在这个时候,断了他的粮草,让他输在了战场上,他带着残余的三千兵,遁入了昆仑,然后……他疯了,不记得你娘,也不记得明家了,他就记得他是带兵作战的将军……”
说到这里,林三春顿了顿,严肃开口,“他即便疯了,也依然在北地,带着兵,对抗夷族,时不时的给夷族制造些麻烦,我觉得,在这点上,他值得敬佩。”
冯典垂下眼,没有说话。
“可他忘记了你娘,你娘被明家二房陷害,被扔入了幽山。这点,他亏欠了你娘,也亏欠了你。”
“我娘,是逃入幽山的。”冯典突兀的哑声开口。
林三春一愣,啊?
冯典的声音有些颤抖沙哑,“除了我和我爹,没人知道……明家,要将我娘送去窑子,我娘是逃出来了的,她不知道能够去哪里,慌乱中逃入了黑林,被我爹救了,可救起来的时候,我娘已经中了瘴气,那时候……幽山没有孙太一,幽山的司监官又是个极为暴戾贪婪的人,我爹怕我娘被发现会被赶出幽山,就偷偷将我娘藏入女犯中……后来,他们成亲,生了我,可我娘因为瘴气,因为幽山的这极恶之地……我娘死了……”
说到这里,冯典声音颤抖得无法成句,断断续续的,“我爹后来去找明家……是想求着明家看能不能让我娘去外头治病……可是没有用!我爹死前告诉我这一切……让我不要去找明家,明家对我娘来说,就是凶手!杀人凶手!”
林三春听着,默然,半晌才认真开口说道,“我知道了,你现在就是冯典。”
冯典声音还有些沙哑,颤抖,“多谢,多谢大人,多谢萧公子……多谢……”他现在还没法起身,只能费力的抬手,慢慢的郑重的做了一个拱手礼。
——他知道,他能够从明家活着出来,是因为大人,因为萧公子,虽然不知道大人和萧公子做了什么,但是,他都知道,若不是大人和萧公子……他怕是早就无声无息的死在了明家祖祠的后屋……如同他的娘亲……无声无息的死在了幽山……
萧琞微微点头,开口说道,“好好休息。”
林三春站起,示意冯典好好休息,便和萧琞一起走出这间偏房。
转到前堂回廊下,萧琞煮水准备泡着药茶,林三春坐在躺椅上,看着天空的星星,“萧琞……”
“嗯?”
“天越黑,星星越亮。有时候啊,我觉得我真的运气好好啊。”林三春叹了口气,冯典也是满心藏着恨啊。
萧琞将药茶递给林三春,语气轻淡的开口,“大人,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
林三春侧头看向萧琞,接过药茶,得意一笑,“那是,我实力雄厚!”
萧琞弯了弯嘴角。
“昨天晚上我们走了一圈上京,明家还有谢家他们会找到我们幽山吗?”林三春转开话题问着,将喝光的药茶递给萧琞。
萧琞接过,微微摇头,“不会,他们会怀疑的是,李太妃终于和文家联手,而明家内讧是常有的事,明昌华素来叛逆,而至于肃亲王,毕竟江州平亲王差点被海寇杀了一事,谁人不知?而江州是明家的地盘,众人皆知。此外,我们昨晚去寻的那些人,都会严密的保守我们的消息,他们也不会来幽山,他们会等。且彼此之间绝不勾连。”
说到此处,萧琞将泡好的第二杯药茶递给林三春,眉梢微微弯着,声音低沉柔和,“即便他们来探访幽山,大人也无需担心。”
“我可不担心,有你呢。”林三春说着,将喝完的第二杯药茶递给萧琞,晃了晃摇椅。
萧琞听着,眉眼舒展,嘴角微勾,倒了最后一杯药茶递给林三春,“大人,喝完了就去睡吧。”
“哦。”
洗漱完毕,躺床上,有萧琞一旁扇着扇子,没过多久,林三春就沉沉入睡了。萧琞看着,抬手轻轻的抚了抚林三春的额头,没有发烧,还好,可精气神方面还是不足,如孙太一所说,还是需要慢慢的养回来。昨晚奔波了一夜,对大人来说还是非常疲乏,本来他一个人去也好,可大人固执,责任心又重,冯典是他的下属,他就必定要去救回……
外头轻轻响起了声音,萧琞侧头看去,林澜悄然打开了房门,微微拱手,萧琞便放下扇子,将被子轻轻拉了一下,以免盖得太高,大人又会嫌热踢开。
走出厢房,萧琞看了眼,影乙恭敬跪地伏首,低声禀报,“主子,西南急报,已经证实芳国苗国都拿到了昆仑山失窃的禁药药方!苗国公主似乎发现自己身上的毒不是致死的毒药,最近正在联络谢蕴,影甲请示,是否要斩断联系?”
萧琞微微点头,“让影甲注意安全,告知影甲,将五年前谢蕴的小孙子的死亡真相告知谢蕴即可,其他不必多做。”
“是!”
萧琞说罢,看向一旁抱着剑靠在廊柱上的林澜,“若是大人醒来寻我,就告知大人我去寻明正德了。”
林澜拱手应下。
*****
幽山牌坊下,高大的老者蹲着,沉默的看着牌坊。
幽山……地狱幽冥之所,外头的人都说幽山的可怖,但却没有人能够说清幽山里头到底是什么样的,司监官……虽然五年一任,但听闻都是没有什么背景的,也是,幽山司监官五年不得离开幽山,且出了幽山后,仕途基本也就是没有希望了。
那些野心之辈,怎么会选幽山,若是不幸落到幽山的,也是想尽办法离开……
没想到,破局之处,竟然就在幽山。
十年前被扔入幽山天牢的那位……果然是绝处逢生了啊。
“你该离开了。”低沉淡漠的声音响起。
老者抬头看去,幽山的牌坊之下,身着深蓝色布袍的男人没有戴着面具,一张脸,半边俊美若谪仙,半边狰狞如恶鬼。
老者慢慢的站起,躬身拱手,哑声开口,“殿下,请准许我进入幽山。”
“想见冯典?”男人问道
“是,也是想赎罪。”老者低声说着。
男人嗤笑一声,“冯典今晚醒来时已经言明,他是冯典,他不是明家的谁。而你若是想赎罪,进入幽山便是赎罪了吗?”
老者一颤。
男人继续冷厉平静的开口,“幽山,不是你有资格进入的地方。”说罢,男人转身,瞬间便消失在了原地。
老者呆呆的看着男人消失的背影,抬眼看着那幽山老旧的黑色牌坊,呆了好一会儿,扑通,跪下了。
*****
厢房里,林三春已经坐起,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拉扯着里衣,他有些茫然,啊,他那凉凉的清风呢?怎么没了?
“大人?”萧琞瞬间出现在厢房里,抬手关上房门,看着林三春已经将里衣扯开了,忙上前,皱着眉,一边将林三春的里衣拉好,那露出来的白皙的皮肤已经让他的心思开始沸腾了,一边深吸一口气平稳心绪,一边拿过扇子扇着风,“大人睡吧,我回来了。”
林三春一边躺下,一边带着几分茫然的开口,“你去哪了?”
“去幽山入口。大人,睡吧,明日再说。”萧琞说着,将被子拉过来,轻轻盖上,一边继续扇风。
林三春茫然点头,随后习惯性的抓来萧琞的另一只手握着,慢慢的闭上眼睛,凉凉的清风徐徐吹来,热意渐渐散去,他昏昏沉沉的睡着。
萧琞眼底柔软了下来,笑意弥漫。
萧琞慢慢的扇着扇子,凝视着侧躺着面向他的林三春,慢慢的俯身,垂下眼,轻轻的触碰着林三春的额头,如蜻蜓点水,应是无滋无味,可……不够……想要更多……萧琞又轻轻触碰了一下,这次停留的时间长了一些……,直至因为不自觉的停止扇风了,被他触碰的人有些不满的呓语了一声,他才恍然惊醒,忙继续扇风。
看着握紧他的手,习惯性的蹭了蹭的林三春,萧琞眼底的墨色无边幽深,但又似乎沸腾了什么,然后,慢慢的一点一点的压制了下来,看着林三春眉眼舒展开来,握着他粗糙狰狞丑陋的手,却很是安心的沉沉睡着的模样,萧琞想,大人这是终于习惯了吗?
——但只是习惯还不够。
萧琞轻轻的扇着风,静静的凝视着沉沉睡着的林三春。
****
翌日醒来的时候,林三春从范显那里知道了幽山牌坊下跪着的一个人,嗯,那个明正德!
“他就不能换个地方跪着?”林三春翻了翻白眼,对范显说着,
此时林三春正站在田埂上,看着陆春山嘿咻嘿咻的挖着东西,实验田里貌似长什么有趣东西出来了。
“明正德是个很古怪的人,脾气执拗非常,大人,以老朽对他的认知,他大概可能会在那里跪上好久。”范显苦笑说道。
“随他!爱跪不跪!他这个就是讹诈!要挟!屁!当初明家把冯典的娘亲贱卖的时候,他怎么不出来跪?哦,现在发现明家有麻烦了,就跑来跪了?还说什么赎罪!他要真想赎罪!那明城玉,那明贵妃怎么不去收拾!脑子都拎不清的混蛋!他以为他跪了,我们就会感动!?”林三春噼里啪啦的一顿愤愤不平!
范显忙一旁讪笑安抚,“大人别气,别气到自己,您刚好,别气别气……”
林三春哼了一声,想到冯典……皱眉对范显说道,“范老,你还得去跟冯典说一下,别被那臭老头给骗了!”
范显一愣,随即点头,他是觉得不必,冯典也不是蠢笨之人,但既然大人吩咐了,他也就照做了。范显眼睛余光瞥见林大福来了,便放心下来,拱手告辞。
一大早,宗主去训练场的时候,特别交代过他和沈平之,这几日,林大福没有回来前,要随时候在大人身边,以免大人忘记吃药了。
“公子!”林大福快步走来,躬身拱手恭敬做礼。
“辛苦了。”林三春说着,递过去一小袋纸包,带着几分神秘的开口,“来,吃一个。”
林大福有些疑惑,但还是接过,打开一看,愣了一下,是……小兔子形状的糕点,额,这个是……
“吃吧。我今早去广场溜达的时候,范姑娘送我的,说是她早上做的,很新鲜。”林三春嘿嘿笑着,带着几分意味不明,“她手艺真不错。”
林大福默默拈起一块吃了,随后恭敬将纸包递给林三春,低声开口,“范姑娘的手艺极好。”
林三春嘿嘿一笑,也不多说,萧琞说了,这事别插手,让裴家老太太和范显操心去就好。
他也就是偶尔打趣两句,林三春转开话题,“说吧,都听到了那些有趣的事了?”
“……昨**堂上的事一波三折,瞬息变化,先是吏部尚书文鼎上折子说点墨金的事,说是户部最近查各地各部库银,查到了吏部的部银数目,继而吏部自查,查出了点墨金的事,吏部尚书文鼎就说,这点墨金也好,各地库银也罢,都是朝堂的钱,都是皇帝的钱!绝不可姑息,同时文鼎也上了一份折子陈述自己的岁俸几何的账目……之后李家人突然出来哭诉说是平亲王差点就死在了渭河江州了,还呈上了证据等等……紧跟着明昌华也出来跪拜求皇帝给三十年前失踪的明正峰做主,说是被害了,等等,明家那边的人就出来各种喊冤,朝堂吵闹不已……皇帝大发脾气,砸了几杯茶,之后,肃亲王出来了……说是谋害皇室血亲绝对不能容忍……明贵妃就从后宫跑出来跪了!谢蕴出来和稀泥……之后,皇帝就下令,退朝,一切待调查。”
林三春眉梢微挑,“嗯,那么今天呢?”
“……今天皇帝大发脾气了。降了明贵妃的妃位,严查点墨金一事,还骂了文鼎,说文鼎担任吏部尚书这么多年,居然由着人侵占点墨金!”林大福说到此处,也是颇为无语,“可文鼎是今年刚刚担任吏部尚书的啊。”
林三春一笑,“皇帝只知道有人偷了他的钱,他生气这个呢。”
林大福一愣,随即有些觉得不可思议,“可,可是每年的千秋节?那皇帝不都知道吗?”
林三春摸着下巴,笑道,“皇帝的想法,就是我给你们钱,反正每年千秋节花样多,又有美人,他愿意花这个钱,但是,必须是他自己愿意的,现在有人没有经过他的同意,侵占了他的钱,那他肯定就不高兴了!”
说到这里,林三春啧一声,“萧琞要去找文鼎,我那时候还想不明白文鼎和冯典的事有什么关联,现在我明白了,原来关联是这个啊。上任吏部尚书可是明贵妃的弟弟!”
林大福也很是敬服的拱手,“萧公子真的很厉害。公子也很厉害。”
林三春翻了一个白眼,“你佩服萧琞就好,我就算了吧。我也是在事后琢磨的时候才看出来的。”
林大福一笑,才不是如此,范显他们几人常常感叹说这世间能够跟得上萧公子的没几个,公子就是其中之一,且公子年岁尚小,才二十岁,又是素来懒散于朝堂政事,若是认真起来的话,公子的成就定然是不低的。
“不过……公子,这些事,您问萧公子的话,他定然是会告诉您的……”林大福笑后又不解的问道。
“我才不要问他,一问他,他就可以把邸报折子都给我搬过来,然后一件一件的从头给我梳理到尾,我听都听累了!”林三春没好气的说着。那个人就巴不得他赶紧的入局,虽然他现在已经是半只脚入局了……
林大福哑然失笑了,想起上次老祖宗来信骂岳阳书院的书生迂腐死了,居然不如林家的管事,连淮南河堤到底是怎么倒塌的猫腻都搞不懂,然后公子就也疑惑,问了萧公子,结果萧公子从淮南的天灾,河堤一开始的修建,期间的更迭问题,从午后一直说到了晚上……
“除了这些乱七八糟的,还有没有其他的?”林三春兴致勃勃的问道。
“有,有三件小的觉得必须说的事,一件就是长春镇和赤霞镇都有关于麒麟神仙现世的传闻,……额,大概是萧公子和您坐麒麟的时候被百姓给看到了……现在传得挺热闹的……”林大福有些觉得好笑。
林三春费解,“麒麟那么大,他们不害怕?”
“公子,他们岂会害怕,传说中的麒麟啊,而且,这个麒麟会飞天,麒麟上还坐着两位看不清面容的翩翩公子,他们怎么会害怕?”
林三春嘴角微抽,面容都看不清,还说什么翩翩公子……这些人也真会瞎掰!
“那第二件事呢?”林三春摆手转开话题。
“陶皇后的嫡子,皇三子在月下坊和白家的抢美人,被……咳,伤到了那个……”林大福轻咳一声,有些尴尬的说着。
林三春睁大了眼睛,嗖的一下眼睛亮了起来,“哇哦!真的伤到了?!以后不是男人了?!陶皇后就他一个儿子?!等等,这事你给我细说一下,这是怎么伤到的啊?”
林大福顿时纠结了,怎么伤到的?这要让他怎么说啊。
“时不时在办那种事情的时候伤到的?”林三春眼睛亮亮的问着,问完又惊奇了起来,“哇塞,白家也忒厉害了,他都敢在这个时候冲进去?对方好歹是皇子哎!”
“对了,月下坊的美人到底怎么个美法啊?哇靠,这下厉害了!一个皇子,一个世家贵子,争抢美人大打出手,然后就,就伤到了那个?”
“什么那个的?”突兀的,低沉好听的声音响起。
纠结尴尬的林大福松了口气,忙躬身拱手做礼,“萧公子安好。”
“哎,阿福,你继续说啊!”林三春继续兴致勃勃的催促着。
萧琞微微凝眉,难道是在说月下坊皇三子的那事?那事有点污糟了!
林大福尴尬的小声开口,“这,这就是那样啊。从娘子说月下坊的美人不像美人的。”
“月下坊的,的确不算是人。”萧琞一旁开口,语调平和,轻淡,“大人,此事不好听,就别听了。”
“哪里不好听了?”林三春斜睨了萧琞一眼,“说的你好像圣人一样不近美色!”
萧琞,“……”
林大福默默缩头,悄悄后退两步。
“大人……萧琞自然不是圣人。”萧琞声音缓慢低沉,他微微靠近林三春,在林三春的耳畔,低沉好听的声音似乎刻意压制着什么一样开口,“但萧琞唯一想近的美色,只有大人一个,大人要不要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