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根本就不记得我了。
看着和他父亲谈论经济形势和欧洲天气的陆昀章, 文仕棠不无恼怒地想。
他果然喝多了。
外公养的金鱼还比他聪明些。
事实上陆昀章那天确实喝了很多酒,文仕棠走后他就靠在石头上睡着了,被找到的时候宴会已经结束, 回去后大被蒙头,当晚就断了篇儿。
事后虽还有一些模糊的印象,然而宿醉的头痛不允许他去回想, 索性抛诸脑后,只记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梦, 梦见爷爷养的海棠花成精了。
当天陆昀章在文家并没有多留, 只略坐坐就走了,期间那位漂亮的, 文伯父和文伯母的儿子,一直对他爱答不理, 貌似心情还不太好。
小孩子就是这样的, 不爱见生人,他想。
不知道那个小孩子已经气得不想和他再见面了。
半年之后,陆老爷子去世,文仕棠随父母去吊唁,他这才知道,其实陆昀章办生日宴的时候, 陆老爷子已经被查出患病,只是没有对外公布。
这大概就是陆昀章那天喝了那么多酒的原因。
灵堂里,文仕棠没有看到本该站在家属一列的陆昀章, 拜祭过后随口和爸妈扯了个谎说要去卫生间,实际上偷跑进了园子, 按照记忆找过去, 果然看到陆昀章坐在那棵海棠花树下, 手里夹着根烟。
这时是冬天了,周围景色寂寥萧瑟,海棠树只剩光秃秃的枝桠,空气寒冷而稀薄。
陆昀章认出这是见过一面的文家的小儿子,勉强笑了一下:“怎么到这里来了?迷路了?”
他穿着一身黑西服,连里面的衬衫和领带都是黑色的,英俊的脸上形容疲惫,眼里满是血丝,唇边带着浅青色的胡茬。
文仕棠忽然非常难过,他在陆昀章身边坐下,陆昀章没有像他一样躲开,而是反手熄了烟,似乎怕呛着这位娇贵的小公子。
文仕棠随着他的动作看过去,恍惚地想,他家里,父亲在母亲的监督下戒了烟,印象中大哥从没这个嗜好,可文仕桑接手公司之后,他有一次撞见大哥偷偷抽烟,被弟弟发现之后保证戒了,虽然如此,从小到大,几乎从没有人在他面前抽过烟,文仕棠曾经不解,这些人明知这个习惯不好,却为什么要沾染,就连一向自制力极强的大哥都逃不过,这一瞬间,这个问题忽然在他心底有了答案——也许是太难熬了吧。
许多年后,他在异国他乡因为创业压力第一次抽烟,脑海里都是陆昀章坐在树下抽烟的样子,那是他第一次想要想尝试烟的味道。
眼前陆昀章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在他头上揉了一下:“小孩子不要学这些。”
他站起身来:“等着。”
随即迈着长腿走开,很快又回来,手里拿着两块糖递给他:“吃糖吧。”
这次文仕棠没有想着拒绝,而是顺从地接过来握在掌心,薄薄的糖纸上还残留着陆昀章的温度。
剥开一颗放在嘴里,他并不喜欢的甜味弥漫开来,陆昀章笑了,伸手拉他起来,两个人一起走出了园子,陆昀章将他交还给他父亲之后就重新站到了陆江河旁边。
他是逝者的长孙,当家人的独子,再难过也不能一直躲着不见人。
文仕棠看着灵堂里站得笔直的陆昀章,突然觉得嘴里的不再是甜味,而是苦涩。
我原谅他不记得我了,他在心里说。
次年,文仕棠满十七岁,被送去国外读大学,虽未成人,却开始步入成人的世界。
在他十八岁生日到来之前很久,家里便开始筹备他的成人礼,预备向所有人正式而隆重地宣布文家幺子的成年。
生日宴是他大哥一手操办的,为表郑重,所有请柬皆由文仕桑亲手写好,再交给管家一家一家登门递送,表示自家小少爷将要成年,其父母并大哥诚邀诸位莅临观礼。
而文仕棠偷偷拿了一张请柬,模仿大哥的笔迹单独写了陆昀章的名字,掺在当中,管家去陆家的时候虽然也有些奇怪为什么大少爷独独给陆昀章拟了一张,却也没有多想,当时陆昀章并不在家,便交由其父母转递。
其后陆家传来的消息,也是他们夫妇二人会携子登门。
文仕棠隐隐松了口气。
宴会当天,文家的庄园门前车水马龙,宴会厅里衣香鬓影,文仕棠随着大哥一起接待来宾,却有些心神不宁,似乎在隐隐地期盼着什么。
等到陆先生和陆太太的身影终于出现,将礼物交给管家,笑吟吟地摸着文仕棠的头祝福他生日快乐,却不见陆昀章身影,陆太太不好意思地解释自己儿子有事出去了,稍后便至。
文仕棠不着痕迹地抿抿唇,失望的同时又涌现了一丝希望。
然后直到他大哥宣布宴会正式开始,直到他自己上台答谢来宾,直到宴会结束,陆昀章始终都没有出现。
酒酣人散,父母和大哥都已经休息,文仕棠独自一人来到花园中,刚刚成年的心性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委屈。
后来他很多次都想直接冲进陆家把陆昀章揪出来,质问他为什么没有出席自己的生日宴,明明答应了为什么又不来,他知道他轻飘飘的一句话,有人等了他整整一个晚上吗?
夜寒露浓,他坐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便发起了高热,两天后才完全退烧,几乎闹得家里人仰马翻。
不久假期结束,他返校求学,没多久,国内财经报纸刊登新闻,陆氏独子陆昀章毕业回国,入职恒都,任职财务总监,一起留学的圈子里对这件事也讨论的热闹,大家谈论的不仅是这人的年轻有为,还有他几乎透明的性取向。
彼时的文仕棠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不解人事的少年,出国读书之后,脱离了家庭过于严密的保护,如陆昀章所说,他知道了男人和男人不仅可以跳舞,男人和男人可以做的事情有很多。
何况该懂的人事,在他第一次见陆昀章的那个晚上他就懂了。
他思考了一整夜,再回国就和家里出了柜。
二十一岁,文仕棠毕业,回国经营晟璟,从父母那里得知陆江河和太太想要两个年轻人见一面的想法,他面无表情地答应了下来。
再见面是两家人一起去听音乐会,二十五岁的陆昀章已经是恒都总裁,头发短了,比二十岁时轮廓更深,更加英俊,眼底总是带着笑意,待任何人都游刃有余。
回去的车上,他母亲一脸担忧地对他父亲说陆昀章的那些花边新闻,担心小儿子和这样的人在一起会受委屈,话里话外却是试探他的意思。
文仕棠说:“我觉得很好。够有钱,还不是老头子,也没有缺胳膊少腿,我只这三条要求。”
他爸妈开始认真地反思自己的教育,为什么小儿子的择偶标准会如此之低。
陆江河和曲湘也觉得很好,甚至向文家提出了让两个孩子尽快结婚的建议。
而陆昀章呢,他不赞同也不反对,私下约了文仕棠见面。
当天文仕棠提前半个小时到了约定的咖啡厅,约好的时间前两分钟,陆昀章方才出现。
下午三点的阳光在杯中游动,文仕棠用银匙缓缓搅弄咖啡,有那么一瞬间,他自暴自弃地想不如就坦白了吧,我喜欢你,你不喜欢我就算了,我们可以先结婚,过不下去再离,你觉得怎么样?
三秒钟后,陆昀章给了他一纸婚前协议,在他看来,文仕棠几乎是没什么犹豫就签了下来。
两个月后,他们结婚。
七年后,陆昀章在恒都的办公室签下财产分割协定。
此时此地,陆昀章的抚摸着十二年前的照片,指尖落在文仕棠的脸上,十六岁的少年面容尚带着稚嫩,却已经看得出眉目间惊人的俊秀。
签下婚姻协议的时候,文仕棠在想什么呢?
被喜欢的人这样对待,他该有多委屈,这七年来每一次的接触,他又是什么样的心情,这个人是怎样日复一日忍受着这样的委屈和他在一起的。
是怎样的失望,让他打下那份离婚协议,离婚的时候,他又该有多难过。
陆昀章好像一尊凝固的雕像,维持着这个姿势,直到天光泛白。
他失魂落魄地从书房出去,出门的时候正好撞见早起的管家,见到他十分意外:“少爷?您怎么在这?”
陆昀章摆摆手,不欲多谈,却被拦住:“对了少爷,有件事要和您说,老爷子生前种的那棵西府海棠不知为何突然枯死,园丁想尽了办法也没有用,先生说就挖掉算了,您看……”
“那就按我爸说的做。”陆昀章斩钉截铁。
“哦哦好的。”
走出几步,他忽然再次回身,抬手按着眉心,语气疲惫:“还是先移到暖房里,后面再说。”
“诶好的。”
管家自顾自惋惜:“当年老爷子种的一园子花草,唯独最爱那棵海棠,也唯独那棵海棠长得最好,就这么死了真是怪可惜的。”
陆昀章从老宅出来,披着一身寒露回到家,他没有进卧室,而是径直上了阁楼,当初他和文仕棠结婚,在曲湘的热情张罗下,旁人结婚要走的流程一样都没落下,甚至还拍了婚纱照挂在新房的客厅墙上,两个长相出挑的年轻人穿着白色西装,即使背景被他母亲可以搞成结婚证一般的红色依然十分养眼,然而这种做法实在是太土了,结婚没到一周,那张婚纱照就被陆昀章摘下来放在阁楼吃灰,后面阁楼的钥匙被文仕棠保管,他就再也没有上去过。
陆昀章拿了钥匙打开阁楼的门,果然看见角落里一副半人高的被精细装裱过的照片,上面蒙着白布,已经落满了灰尘,
照片旁边还放着一个竹制的脏衣篓一样的东西,陆昀章走过去,只见那里面堆满了白衬衫。
他原本以为是文仕棠离开的时候忘记带走,随便拿起一件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他的尺码,而是自己的。
要么是领口要么是胸口,无一例外有焦黄的痕迹。
他愣在了那里。
结婚不久,文仕棠便主动承担起做早餐熨衣服这样的家务工作,因为他发现陆昀章并不喜欢外人在家,他当然没做过家务,刚开始的时候熨一件衬衫要半个小时,还常常烫糊,为了不让陆昀章发现,常常要提前一个多小时起床,熨坏了衬衫怕被发现不能到处扔,就偷偷藏到阁楼,到后面熟练了才好些,也不用起那么早了。
那时陆昀章调侃他文家家教好,二公子这么心灵手巧,他早该想到的,文家倾尽心血养出来的小儿子,早餐永远都只会煮白粥的人,怎么可能学过这些。
陆昀章先是笑,却慢慢毫无预兆地大哭起来。
文仕棠凌晨才回到酒店打算换身衣服稍微合个眼,出了电梯,踩着厚厚的地毯向套房走,脚步忽然停住,走廊里,陆昀章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件白衬衫。
他没休息好脑子有些迟钝,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
陆昀章红着眼眶:“仕棠,我们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他把脸埋进摊开的双掌,“你明明爱我,为什么我从来没发觉,我明明心里有你,为什么我留不住你?”
文仕棠静静看了陆昀章很久,一言不发地走过去径直开了门,忽然站定:“进来吧。”
套房客厅的沙发上,陆昀章坐在那里,文仕棠倒了杯热茶放在他跟前就要离开,却被拉住了小臂:“别走。”
陆昀章抬眼:“你别走。”
僵持良久,文仕棠还是坐了下来,下一秒,他被揽进一个炙热的怀抱里,这个拥抱那么用力,以至于硌得他骨头疼。
陆昀章的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声音哽咽:“我都知道了,我全都知道了。”
“我不该失约,不该让你等……”
这些年来被无视的爱意和付出在此刻被掰开揉碎摆在两人之间,每多一个字,文仕棠脸上的表情便少一分,他也曾经想过,如果有一天,陆昀章知道了所有的事情,自己会是什么心情,他一度认为那会很难堪,没想到真的到了这个时候,最初的酸涩慌张之后,却只有平静。
陆昀章说完,张了张嘴,半晌只道:“对不起。”
文仕棠道:“你没有对不起我什么,你又没有拿刀逼着我,这是我心甘情愿的。”
他微微仰起头,缓声道:“说实话,有时候我自己都快忘了为什么会喜欢上你,又或者说,为什么会喜欢你那么久,后来我想清楚了,也许感情就是这样的,你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总不会毫无原因,可是时间一久,原因就变得越来越不重要,你对这个人的感情会变成本能,即使他已经不是你最初喜欢的样子了,还是无法割舍。”
“我对你,可能就是这样的。”
“余焉把录音给我的时候我也很难堪很后悔,但是后来想一想,我一直固守的这点自尊,在决定为了你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的时候就已经被自己踩在脚下了,再是嘴硬死撑着,又有什么用,现在想想自己的所作所为,可笑得很。”
陆昀章心痛得无以复加,一想到自己让他吃过那么多苦,便恨不能弄死过去的自己,他闭了闭眼:“仕棠,是我错了,是我对不起你,你跟我回去,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知道现在说这样的话会让你觉得轻浮,但是我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不会再让你难过了,我求你……”
文仕棠推开他,有些疑惑:“可是你这样是为了什么呢?”
“因为我爱……”
“你不爱我。”
他看着陆昀章,一字一字道:“陆昀章,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
文仕棠有些好笑:“你为什么会突然爱上我?是因为感动?愧疚?还是觉得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像我一样肯为你花去十二年?难道你爱我仅仅是因为我爱过你么?”
那他这些年的坚持和付出又算什么呢?
陆昀章心疼的不行又说不出话来,这个人怎么就这么会戳自己的心窝子。
他想解释,却最终败下阵来。
是他错了,是他自作自受,他一直不甘心为什么文仕棠可以走得那么决然,为什么这个人心里完全没有自己,这样的怨恨太浓烈,让他忽视了那些不舍和不愿背后真正的原因。
是他太过于狂妄,不知道在自己未曾留意的地方,文仕棠已经为他倾注了全部的爱意,也许是这个人伪装得太好,以至于七年来不露一丝痕迹,或是太骄傲,不肯对一个自觉不爱自己的承认心动,但事实上,但凡他稍作留心,便不可能不发现那些付出的背后是如何不可言说的爱,如果他曾在这段关系里,给过文仕棠一点安全感,如果他曾经给过文仕棠一点对这段关系的信心,他也不会自始至终咬紧牙关一字也不曾吐露。
一想到那个深夜里崩溃脆弱,向他说出那句“喜欢”的文仕棠,他便心碎一次。
那是从小被人捧在掌心长大的人,向他低头认输,自尊心折进泥里。
他怎么能让那个从十六岁向他走来的小孩子受这样的委屈。
“而且。”,文仕棠看着陆昀章的眼睛,“我已经不爱你了。”
“你若是真的想要对我好一点,那从此以后,我们就不要再见面了。”
他眼神里的决绝坚定如同一把刀,插进陆昀章的心脏。
他下意识地不愿回答这个问题,文仕棠却逼视着他:“你答应么?”
“我……”
陆昀章牙关紧咬,说不出一句话来,他能怎么办呢,他还有什么办法呢?
文仕棠忽然伸手去抢他手里的衬衫,起身从茶几上摸过打火机,站到离陆昀章一步远的地方点燃,橘红色的火苗从衣摆燃起,一点点向上吞噬,陆昀章霍然站起来,心脏像是被人攥紧一般:“你这是干什么?仕棠?”
他就要上手去夺,却听文仕棠冷冷一声:“你答应不答应。”
火光和灯光一起映照在文仕棠脸上,对于陆昀章近乎哀求的神色,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两个人几乎是对峙一般。
时间如凌迟般划过,文仕棠看见那个人低下头:“我答应。”
“那就好。”
文仕棠松了口气,将一杯水浇在衬衫上把火熄灭,之后把衬衫随手一扔,道:“你要是累了可以在这里休息一会儿,但是不要忘了你刚才说的话,我要去睡了,醒来之后,不想再看见你。”
陆昀章闭了闭眼:“好。”
文仕棠于是向卧室走去,就在他将彻底消失在自己视线中的时候,陆昀章忽然叫住他:“仕棠。”
文仕棠站定:“怎么?”
陆昀章踌躇一下,道:“老宅里那株西府海棠,你喜欢吗?”
夜色下的海棠蔚若云霞,月光静静洒下来,湖面倒映着灿烂的烟火。
当时他说要好聚好散就是怕有一天,陆昀章耗尽了他所有的爱意,连带着那个暮春的夜晚,也变得面目可憎。
毕竟他这个人感情实在不多,一生能心动一次总不容易,虽然结局不好,他与最初爱上的那个人分道扬镳,可这是他们两个走错了路,和海棠花没有关系。
房间里安静许久,文仕棠的声音方才响起。
“喜欢。”
他说:“我很喜欢。”
*
作者有话要说:
@失婚男人陆昀章,就说了有你哭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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