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阡城外。
从来碧波万顷的南洛,只在那一日披上了灰沉沉的纱幔,不见素日潋滟。
船只扬帆,缓缓驶向远方。顾辛芷目光如丝紧紧缠绕,追随那渐远的帆影直到它逐渐消失在昏灰的天际。那么多年头一遭,她今对顾菟生了一些……真情实感的不舍。
然而船只已远,渺然难觅踪迹。
如梦幻境渐渐消散。
“他本该责怪我的……”顾辛芷喃喃,“怪我当年没去东泽救年幼的他,怪我从来不曾温柔以待,怪我将一切本不该有的重负加诸于他。”
幽幽魂灯,重重楼宇,她那双翦水秋瞳里,交织着歉疚、心虚、哀愁、不忍,难以名状的万千情愫。
慕广寒则是静静地立在在他对面,恍惚站着,身影被一半暮色吞噬。
虚空无端落下细雨。
小雨如织,轻轻洒落落在手心,带来一丝酥麻微痛。万千思绪如潮水般汹涌而上,却又在瞬间归于沉落。时空交错,有那么一刻,仿佛整个虚空都被这绵延不绝的潮湿所笼罩,连同他的心也一样落在一片无尽的绵绵阴雨中。
后来,岁月流转,他们都长大成人。
二十一岁的顾冕旒,是神殿最尊贵的司祭。温文尔雅,皎如明月,却又骄阳似火、洒脱爱笑。那般璀璨,仿佛世间所有一切美好集于他身。
以至于慕广寒想当然以为……顾菟在南越做世子时,一定也是最备受宠爱、万事顺遂,才会生成那般灿烂模样。
然而他本该想到才是——真正备受呵护长大的人多是邵霄凌那般模样,自信满满又傻乎乎的莽撞,同时娇贵无比,一点点伤痛嚎得像鬼。
可顾冕旒不是。
他从来不是。
……
一阵悠长的吱呀声从二人声音从身后传来。
有是什么沉重的门扉骤然被关紧,顾辛芷都被吓了一跳。
慕广寒亦强忍着酸涩的眼眶回过头,他们身后的虚空黑暗之中,竟然再度出现了那扇东泽的青色大门。幻影重叠的门前,灰尘弥散、断壁残垣,有人在那烟尘里狠狠咳了几声。
烟雾散去,那人身形矫健,银色的长发狼狈披散,但仍在黑暗中闪烁着淡淡的光芒。
燕止皱眉掩住口鼻,眯起眼看向眼前的一切。
适才,甫一踏入那扇青色大门后,有一瞬他明明看见门后的场景就是东泽祭塔内那满目疮痍的残垣断壁。然而仅仅片刻之间,随着身后青铜门重新关落的一声巨响,那些残破的碎石断壁,竟在他面前生生变幻了模样。
雕梁石柱竟开始缓缓剥落苔藓旧色,宫灯亦褪去锈迹斑驳。东泽神殿里千年腐朽的旧物,纷纷回转时光,恢复华灯彩彻,碧波深潭,万物焕然一新,原本空荡乱石的大殿之中更是出现了座座亭台楼阁、曲折回廊,连成一片!
“……”
烟尘散去,燕王渐渐将窄袖放下。
女王看清他的脸,骤然睁大双眸,身形一瞬直直就朝他飘了过去。近了,她怔怔望着燕止,伸出颤抖的手指,仿佛想要碰触那个记忆中遥远的曾经。
“……阿、阿菟?”
眼前那张脸,神似拓跋玦,却又分明不同。
她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顾菟长大后,“应该”会长成的样子。
顾辛芷心如擂鼓。
种种疑惑、震颤、欣喜与恐惧,杂陈交缠狠狠冲击心房。但他不可能是顾菟,不可能是……因为当年正是她下令,将顾菟彻底重塑了别的模样。而后来……更是她抱着那冰冷的尸体,亲自替他入殓。
可是。
燕止人在东泽,自然看不到眼前虚空幻影的顾辛芷,只眯着眼睛,认真对这横在眼前的种种雕梁画栋、亭台楼阁皱眉。
燕止读闲书不多,当然不知眼前一切不过是恢复了旧貌的东泽风祭塔中戏台、上香、守卫、献殿的布置。只是与西凉水神殿里从下到上的规整肃穆不同,这里的戏台看着一点不像戏台,却更像是竹兰和墨梅点缀的几进院子、一处大户人家。
燕止一步步向院子走去。
院子进去没几步,就是一处小池回廊,水里朵朵莲花竞相绽放。他悠然信步,又路过一座竹子铸造的书房。书房里书籍象棋静静摆放,他继续没有理会,一直到走到最里面的房间。
那房间门头挂着大红灯笼,窗花裁剪出喜字,显然是一间婚房。
窗下,风铃叮当悦耳,燕止步入屋内。只见婚房内布置典雅、纤尘不染那,每一件物品都摆放得井井有条。梳妆台上安静放着一方紫檀妆奁,上面落了一枚同心羊脂玉佩,散发着温润的光泽,见只不俗。
燕止手指拈起玉佩,只见正面娟秀字迹镌刻:【玦玦如环,岸芷汀兰。一堂缔约,永以为好。】
他翻转玉佩。
玉佩反面则刻有一块环形有缺口的龙形玉石,被几朵小兰草上包裹。遒劲的草书,落着“辛芷,阿玦”四字。
好像在哪里听过这名字,他再度皱眉。
“……”
幻境之中,殷红色的真实血水,一滴一滴,从燕止腰腹的几道极深伤口渗出,落在地上发出轻响。
顾辛芷看见了,一时惊慌,下意识惊叫出声:“小阿寒,他、他的伤!”
待慕广寒过来,她却又如梦初醒一般小心翼翼地咬了唇,眸光闪烁不定他的避开眼神,不敢与之对视。
许多尘封的过往,在后来的岁月里,都被她刻意藏匿掩埋。因而经年以后,南越许多人只道女王顾辛芷有一亡夫邵染乔,生一独子顾苏枋。鲜有人知她同东泽少主拓跋玦的一段过往,更遑论那个无人知晓的大世子顾菟。
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更不会知道她对他做过什么。
直到此刻。
她亲自解开尘封,将那些不为人知的丑陋过往和盘托出。她自知得向小阿寒坦诚一切,但,坦诚以后,她也自惭、再无颜面对他。
慕广寒垂眸。
萤火月华缓缓凝聚掌心,光芒柔和微暖。
月华族的治愈法术,即使经年在天道压制之下无法使用,但血水和髓珠仍可做救人良药。而今,在这祭塔之中他亦不再受寰宇天道压制束缚,治愈法术也终于可以施展。
月华点点散逸。
明亮柔暖,如同轻纱将燕王包裹其中。
本来在进入这座深红地宫、进入女王魂魄编织的幻境之前,慕广寒就曾隔着时空看到过燕止一回。纵使燕止始终看不到他,他却一直仍能清晰看到对方,他想这一切很可能是因为此刻两人皆在祭塔之中——四大祭塔虽相隔千里,但彼此之间有乱流连通,必在某处有所交叠。
所以他想尝试……
纵然声音和触碰无法穿透壁障,但或许沾染治愈之力的月华可以。
顾辛芷:“小阿寒,我、我也助你一臂之力!”
女王冰冷颤抖的手覆上的他手背,掌心传来一丝淡淡暖流。
一时间,月华明亮、光耀万丈。
“小阿寒,”良久,她还是忍不住,轻声问他,“这个人,他……他真的是,阿菟吗?”
她的声音颤抖忐忑,分明期待又害怕得到答案。而就在那一瞬,燕止身子忽然顿了一下。他微微皱眉,抬起手只见手臂伤痕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腰腹也不再那般剧痛。燕止是何等敏锐之人,眸光一亮,几乎立刻回头找寻。
“阿寒?”
然而他眼前看见的,却不是慕广寒。
那化作小院的东泽风祭塔戏台,一片幽幽幻影终于在燕止眼前升起。幻影缓缓凝聚,化作了冬季北幽连绵的、银装素裹的白茫茫雪山。
小顾菟顶着顾苏枋的脸,穿着一件明黄色的冬衣,被祭司们恭敬地接着下了船。
寒风凛冽,他走在天雍神殿的神道上,身影在雪山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渺小。
……
天雍神殿作为大夏千年传承、供奉月神的祭司院,其地位崇高无比。
顾菟千里迢迢来到天雍神殿后,他很快就融入了日复一日的清修生活。同其他祭司神徒一起素食、早起、读书、背课,重复地诵读与抄写神卷典籍。
南越世子十岁以前,曾十分喜爱术法丹青,能写一手好行书。
然而,天雍神殿课业所用的却并非大夏文字,而是另一种形如竹节的“神谕文字”。神殿的所有藏书也都用神谕文字写成,顾菟不得不重新学习这种晦涩难懂,如同鬼画符一般的新文字。
数年后,顾菟勤学苦练、终于精通了神谕文字,然而曾经会写的中原的文字,却因长时不用而忘了七七八八,最后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该怎样写。
神殿课业繁重无比。
在被海量经书、浩瀚历史、万千道理、诸家争辩的思想洗礼的同时,神徒们却又被逼迫着听话、沉默,循规蹈矩地尊奉天命、一成不变地生活。
那些割裂的年月里,顾菟渐渐掩藏锋芒,褪去了曾经的骄阳似火,变得安静沉默,如一抹清冷孤月。
他静默下来,却仍旧是同龄学徒里的佼佼者。
作为东泽之主与南越女王的纯血后裔,顾菟的羽民血脉在神殿的修行里终于得以渐渐苏醒,得以施展一些点燃火苗、控制微风的简单法术。
虽然那些法术威力极弱,但仅仅能够显化出人人可见的风火形态来,在这片仙法凋零的寰宇之中已是一骑绝尘、无人可及。
也因如此,天雍神殿的高层这么多年来,竟从未怀疑他其实不过是冒名顶替,而并非神谕真正选中的天命之人。
但他毕竟不是真的顾苏枋。
再如何血脉觉醒能控风火,可在神殿为天命大司祭专设的秘境试炼之中,他却始终无法通过哪怕第一道关卡。
神殿的众多祭司长老在外慈悲和善,在内却并非如是。他们既知灭世神谕就在不远,就如同当年的拓跋玦一样,没有多余的时间等“顾苏枋”慢慢成长。
于是时隔多年以后,顾菟人生中竟然第二次遇到了揠苗助长。当年拓跋玦使在小顾菟身上的一切残酷磋磨又再次上演。长老们用最严厉的阵法特训他,将他丢入刀山火海、万刃冰窟,在经历了无数次的失败与遍体鳞伤后,顾菟年轻的脸上也渐渐出现了不加掩饰的厌倦与疲惫。
尽管不公和折磨,好像从他记事起就已是人生的日常。
但他还是觉得……很累。
后来,他改变的一天,也不过只是平常一天。
那天没有月亮。
幽闭室亦没有光,只有一根摇曳将灭的拉住。微光太过暗淡,照在黑光磷火之上,都几乎无法映出五彩斑斓的流光。
十四岁的顾菟浑身伤痕累累、昏昏沉沉意识模糊地躺在幽闭室冰冷的地上。
唯一尚且能动的指尖,轻轻摩挲着了半晌那片冰凉的黑光磷火。片刻后,他不再动了,烛火也随之熄灭。
四周陷入了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没有一点微光、一丝萤火。
他就那样仰面躺着,一双眼睛清明寂定,什么都没有。
……
顾菟放放任自己彻底睡了一觉。
那场酣梦一直持续到数日之后,等他醒来,周身的伤终于已经愈合得七七八八。而当夜等待他的,会是另一个满是杀戮与血海的秘境。傍晚,顾菟决心去神殿祈祷。
月神神像之下,他躬身祈祷,起身时却将一道小小的术法包裹着的黑光磷火悄然藏匿于月神垂眸慈悲微笑的造像之下。
天雍神殿的藏书阁内,确如母亲当年所说,典籍浩瀚如烟,让人见天地、见众生。但……正因为书海无尽,就连天雍神殿的高层也不曾觉察,成堆成堆的正统典籍里,偶尔也藏着一两本奇淫技巧、歪门邪说。
这些年,顾菟修行不辍,那种书着实读了不少。
成功被教得亦正亦邪。
天雍神殿香火鼎盛,常年进香之人络绎不绝。无数凡人的祈愿、心思,汇聚成一缕缕虔诚香火与一次次顶礼膜拜,源源不断供养普照整片大地的月神。没有人知道,祭坛之下藏匿的黑光磷火,悄然窃取起了神明香火。将百姓们的祈愿吸纳、回转,源源不断地只转化为供养顾菟一人的力量。
顾菟就是靠这不正之途得来的力量,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硬生生连破了天命大司祭秘境的七重难关。
在众长老的惊叹之中,他的法术更是持续突破天道压制,化作狂风烈火在秘境风卷肆意蔓延。很快,就连现任长老司祭都无法通过的阶段,他也仅在一个月内便轻松通过。
满殿哗然。
如此进步神速,再度印证了他无疑就是神谕选中的“天命之人”,就连曾对他屡屡有所微词的长老们从此也再不敢言。之前的好几一任天命大司祭,都是在古稀高龄才能达到这等境界,而今顾冕旒十五岁,史上最年轻天命大司祭的位置触手可及、指日可待!
只是,随着力量的与日俱增,顾菟的性子也从之前克制的沉默安静,变得再度恣意飞扬、随心所欲起来。
很快,他便成了同批神徒之中独树一帜让人牙痒痒的顽劣。
他开始没事就去找长老司祭们单挑。当年他被扔去的刀山火海、恶毒阵法,他如今要拉长老们“携手同游”。
长老们想起曾经对他种种,一个个见到他都躲着走。其他司祭高层更管不住他,顾菟更加公然在天雍神殿横行,日常迟到早退,课上睡觉,偷跑出去买酒烤肉引得其他弟子眼睛发绿,又带头怂恿其他弟子跟他一起上房揭瓦。更动不动就入高层祭司长老们的室内公然抢劫,把长老供奉的宝贝神珠打散了磨珍珠粉吃,再塞上几本春宫放上各位长老的书架。
就连神殿每日的公读时间,他也是肆无忌惮。
别人读经,他公然捧着一堆旁门左道、无关杂书,《古祭塔与机杼术》、《大漠种菘实录》看得津津有味。
几次长老们大发雷霆,他也毫不在意:“我这亦是修行,这叫博采众家之长。”
“你!”长老被他气得胡须乱颤,“你修行这些……你、你对这诡道机杼感兴趣也就罢了,你、你看什么大漠种菘?须知你这辈子也无缘踏足西凉大漠,亲身实践这荒谬之事!”
“嗯,就算无缘亲身实践,但学来以作消遣,亦是趣味无穷。”
“你!”
“况且长老您常言,修行之道,在于心悟。得道司祭所授课程,其实多为空泛之谈,或是故弄玄虚、装神弄鬼。既如此,我学种菘之术,以菘悟道,又有何不好呢?”
长老:“你!!!”
顾菟抬眼,神色挑衅嚣张,一脸带笑不笑。
那一刻,即便是顶着顾苏枋的脸,他的表情还是与多年后桀骜不驯的某人几乎一模一样!
慕广寒看得有点发呆。怎么记忆里优雅知礼、纤尘不染的大司祭,人在神殿中时,原来竟是这般……性子吗?
顾菟十五岁的年纪就是这个性子。
人在神殿,却不信鬼神,不敬神明。
不理会长老,不在意方圆天地。
除了没有直接卷铺盖一走了之以外,他几乎是想做什么做什么,为所欲为。
十六岁,他在神殿前大喇喇移栽了一堆果树。种花,酿酒,收养了几只流浪的小猫。十七岁,他继续用黑光磷火窃取神明香火,没事去秘境练练手,很快竟打得只剩最后一层。
等到他十七岁彻底打通秘境,获得“天命大司祭顾冕旒”的名号时,适逢他又捡到一只受了伤的海东青鸟,悉心照料。
那只海东青总是咕咕叫,他给它起了个颇为接地气的名字就叫咕咕,一直养在身边。
隔年开春,咕咕的伤好了,他放走了它。目送它飞越天雍神殿高高的宫墙,看着它展翅千里、自由翱翔于天际,飞到他不可企及的高远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