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幻境萤火突然明灭。
紧接着明烛倒落,一片昏暗混乱。风祭塔婚房布置的戏台上不知突然发生了什么,似有刀锋寒芒闪过,金鸣交鸣,没有人看清发生了什么,继而戏台轰然崩塌,彻底陷入一片死寂。
“燕止?”
慕广寒屏息凝神,努力看向那边的一片漆黑中。
“呃……”
良久,一片漆黑中传来微弱人声。萤石戒指散发微微幽光,照映出一张满面血污、扭曲凶狠的脸。可尽管面容狰狞,轮廓间仍隐约可见昔日俊美风华——那是一张慕广寒见过的脸。
赫然就是之前将一行人引入浓雾之中的傅朱赢!
此刻,身披黑袍的傅朱赢正被燕王俯身压制,摁着脖子掼在塌陷的戏台的冰冷砖地上。
他动弹不得,只能恨恨地瞪着上方的燕王。
而身侧废墟之上,已经陷落的戏台竟又缓缓重新聚拢萤火,幻境画卷再度徐徐展开。
五百年一遇的天命大司祭现世,很快名扬天下、世人皆知。那一年恰逢神殿长老病退,便由顾冕旒穿着九层月白洒金华服,手执神殿星辉杖,登临天雍神殿古祭塔主持祭典。
他虽样貌已变,周身却仍是拓跋玦那蛊惑人心的气质。
登上神台,微微一笑便是万民沦陷。百姓热泪盈眶,山呼海啸。
人们总赞大司祭亲民,博学多才、心怀慈悲。那些年,天雍神殿常常赈济灾民、造桥修路,大司祭更是讲经布道云游天下,平息战乱安抚人心。所到之处,常能看到孩子围绕其侧,他摸摸人家的头,笑得和煦温雅。
“呵……无聊至极。”
幻境之外,燕王不屑嗤笑:“道貌岸然,装模作样。”
“……”
污血从傅朱赢唇角滴落,他仍被燕王死死摁在身下,却突然低低笑出声来。因他已是一具尸体,那笑声风箱一样低沉怪异、一顿一顿,像从地底传来。
燕止皱眉,不知道他突然发什么疯。
钳着他后颈的手指手中力道更甚,几乎要将傅朱赢的脖颈拧断。但那笑声却愈发响亮,愈发诡异,直至傅朱赢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扭曲成一团,停不下来要笑晕了一般。
“哈,哈哈,啊哈哈……”
因为确实太好笑了,如何能停得下来呢?
幻境中的大司祭顾冕旒,越是一身华服仪态万方、越是有如神祗下凡,燕王摁他脖子的手劲就越重。脸上的不耐烦更只差把“嗤之以鼻”“我不想看”八个大字写在上面。
这简直是。
这多好笑啊!天下最好笑的笑话了也不过如此了。
“哈……哈啊……你,嫉妒,他?”
嫉妒。
有人时隔多年,诚挚评价曾经的自己道貌岸然、装模作样。这难道不是全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原来天下无双的西凉燕王,也就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
……
成王败寇,天道如是。
傅朱赢按说死过一次,万般执念于图谋都成了空。但谁让命运弄人,他偏偏又活了,还又遇上了最令他恨之入骨之人。
可笑的是,昔日他被燕王砍下头颅,临终时仰望前马上那人,见其矜恃傲慢、自负淡然,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的神情,其时恨意尚不如斯深切。
因为彼时,他还将一切归咎于时运不齐。怪他自己在战场上不幸撞上所向披靡的西凉战神,技不如人,无话可说。
可后来他复活成了尸将伥鬼,被姜郁时操控。
一次次交互,很快,一个属于姜郁时的迷惑,也开始在他脑子里萦绕,盘旋不去。
……
很多年前,傅朱赢就见过“顾苏枋”。
那时他正四处苦苦寻找月华城主的下落,最后得到消息,是那人已赴南越履行婚约。
南越边陲,傅朱赢见到了慕广寒的未婚夫。
大司祭顾冕旒温文尔雅,风度翩翩,乍看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华而不实。可当两人一旦交手,顾冕旒的强大却让傅朱赢震惊。他好歹也数年征战,御敌无数,从未遇到如此对手,一把法杖轻轻松松将他打得落花流水!
在那之前,在那之后,他都不曾遇到那样的劲敌。
直到多年后,弥留之际,有一瞬间莫名觉得……燕王有些招式,和曾经那人,很像。
后来,被复活的日子,他在姜郁时的记忆里看到了顾冕旒陨落时的模样。原来那个大司祭最后死得那么惨,这让他略微宽心得意。可后来的北幽皇都城楼之上,当燕王跳上城楼,那张染血、露出白牙狞笑的脸出现在姜郁时面前时——
那一瞬,无论是姜郁时还是傅朱赢,都觉得看到了故人!
……
人死不可复生。
整整五百年,姜郁时不懈追求复生之法。从重塑肉身到借尸还魂,尝试过种种手段,始终不能如愿。
可燕止却就这么奇迹般地凤凰涅槃。
甚至连他的身体,好像都还是原本的身体——作为东泽拓跋玦与南越顾辛芷的儿子,只有顾菟的原身血脉能够开启两边祭塔。而傅朱赢是亲眼看着燕王以血成功开启了风祭塔的,倘若只是借尸还魂,绝做不到这点!
他竟连死了,都能原身复活。
可凭什么?
凭什么他就可以?
上天如此不公。
同样生而为人,顾冕旒生来就已被上天眷顾,于王室之家享无上血脉。而旁人却是生来无依流落街头,只能凭最低劣的筹谋算计,苟延残喘于世上。
若有同样的好命,傅朱赢自负未必输给这种人。他只是从来一无所有才只能成为命运的赌徒,赌输了被世人唾弃不择手段,但倘若他赢了呢?
到时候就是逆天改命人人称羡,谁还会在乎他的过去?
只是逆天改命很难,他也知晓。因此输了,本也无话可说。但凭什么,生来就坐拥一切的人,就能那般纤尘不染的地揽着他失去的东西,轻轻松松俯视他?凭什么好事都被那人占了,生前得做最高贵的大司祭,死而复生还能做权势滔天的西凉王!
后来,整个西凉大厦将倾,他竟还能通过联姻卖身求荣,换回柳暗花明。
这难道不是同样不择手段,这难道不是同他一样的厚颜无耻、能屈能伸?如今又知,就连往昔当大司祭时,他的法力都是拿黑光磷火偷来的。什么天命?可笑,虚伪!
傅朱赢此刻只有滔天恨意。
恨自己适才送白惊羽回国师那边消耗了太多力气,才会被燕王这般从始至终摁在地上动弹不得。倘若还能起身,他一定要掐住他的脖子,撕开他那层华丽的皮囊好好看看!
看看他到底是怎么死而复生的,他要让他再死一次!
然而燕止手千钧之力,他动不了。
戏台已塌,台上戏却不停——
顾菟凭借黑光磷火的借力气运如虹,在通过所有试炼拥有“大司祭顾冕旒”之尊名后,又刚替大长老圆满主持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盛大法事,只剩下最后一件事要做。
五百年一见的天命大司祭,即将进入神殿“幽深之处”,探寻救世天机。
那日,顾冕旒祭沐浴清泉,焚香更衣,虔诚祷告后踏入那禁忌之地。
话本常说,当日大司祭于幽深之处,凌星月之巅,居寰宇之心。听月神亲口圣谕,见过往,观未来,洞悉天地众生,得见万物一切秘密,窥见千丝万缕命数相连,亦明白夙世一切因果。只是千百年来,“最深之处”所见天机不得泄露,故而最终谁也不知道大司祭真正看到了什么。
话本当然只是编书人的臆想。
顾冕旒本来去看的就是救世天机,自然是在“幽深之处”清楚看见了寂灭之月的来龙去脉、因果缘由。亦终于记起了很小之时,拓跋玦曾向他讲述的关于“另一个寰宇”的故事。
世事轮回,命运血脉循环果然玄妙难测。
犹记母亲顾辛芷曾嘲讽他去了神殿后要和父亲一般救世。
而今一语成谶,还真都应验在身。
从“幽深之处”回来,顾冕旒将所见所思与神殿众长老细细商议。随后,他还真同当年父亲一样开始依据古籍线索,四处云游探寻。
顾冕旒去找的东西,是四方天玺。
神殿藏书有载,天玺乃上古邪物,饕餮所化,无所不噬。既能吸恶人精髓魂魄,亦夺善人气运功德,一旦开光,无论善恶,近者皆伤。
然而,顾菟却亟需那四枚天玺,完成他的救世计划。
这个计划的灵感源头,来自于他这些年偷偷用黑光磷火吸纳窃取月神香火的经验。
那些香火信仰在黑光磷火之中,如同涓涓细流汇聚成海,成功将他从一个顶替神谕之人生生顶上了大司祭高位。据他研究,四枚天玺的本质于黑光磷火一模一样,不过比黑光磷火更为深沉阴邪,但收放力量同样也是黑光磷火的百倍千倍有余!
天玺确实阴邪,但他们天雍神殿是干什么的?
神殿最擅长的就是净化之道。顾冕旒深信,只要以神殿纯净的力量净化四块天玺,就可让天玺以后只吸香火善念。
而被四大天玺长久所收集的善念信仰之力,可在寂灭之月毁天灭地之时,借助星轨机杼、四方祭塔罗盘与天雍神殿之力倾泻而出,为天地众生展开一张浩瀚天幕。
到时天幕之外洪荒水火,滔滔熊熊。
天幕之内,神州大地被众生善念守护,与寂灭之月恶念隔绝,仍旧可以风雨不侵、宁静祥和。
……
天幕计划,神殿众人闻所未闻。
然而此计划毕竟是“天命大司祭”提出。五百年一遇天命孕育而出的救世圣人,其言又怎会谬误?
很快神殿全员上下一心,誓要寻回散落四方的天玺,以安天下。
然而天玺历经多年散落,寻觅过程自然多番险阻。加之时局动荡,各方势力也未必全然愿意顾及天雍神殿与大司祭的威严。
但短短两年后,计划终究还是一步步接近成功——顾冕旒先是说动了老西凉王替西凉水玺开光,又在东泽拓跋族认祖归宗成功获得风玺。每净化一方天玺,他都会在当地长设神殿,吸纳香火信仰,以众生善念为天玺之滋养。
那些日子,他奔波劳碌,风餐露宿,也清瘦不少。
眼神却更是光明坚毅。
当年被迫进神殿的少年如今再不是顽劣的神徒,而真的成为了替苍生尽职的大司祭,在无人知晓处如长夜明灯,默默守护众生,灭天灾雾瘴、救万民水火。
那段日子,他身上真的有了种浅浅的神性。
但凡见过他当念模样的人,毕生都不会忘记。因此就算大司祭短短数年现世便如昙花一现便很快陨落,至今仍是很多人口中经久不衰的念想。
乃至后来,燕王在南越大婚露了脸,万人空巷轰动一时。有些人还是会忍不住感慨一句,论模样,燕王确实是一等一的好,但说起气韵风骨,还是当年的大司祭顾冕旒无人可及。
那些话传到燕止耳朵里,起初他也并不在意。
他好歹也通读过《月华城主风流史》,清楚有人以前桃花债一把。可什么卫留夷、楚丹樨、樱懿、傅朱赢之流,在话本子上个个被吹得天花乱坠,其实也都不过尔尔。
跟他比起来差远了。
到头来,也就唯独顾冕旒他没亲眼见过,没想到最后竟是在幻境里见着。看着倒是比其他几个多点意思。
“呵,燕王殿下是自觉……比不过他了?”
傅朱赢咬牙抬眸,点点萤石微光将燕止的侧脸照得多少有点阴晴不定。闻言,燕王危险地眯起眼睛:“比不过?”
“……”
“大司祭风骨铮铮、为国为民,自然绝非凡人可比。但其实……燕王也不必介怀。虽比不过,但您好在多少有几分‘像’他,又出现得是时候。”
“正好故人死去多年,给你腾了位置。也是燕王运气好,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
“我,像他?”
“本王像他?”
燕王连着冷笑两声,傅朱赢心里更是笑得想死。这辈子值了,就算此刻让他当场魂飞魄散也算够本。可燕王片刻沉吟之后,说出的话却让他目瞪口呆。
“傅将军说笑了,本王可没有他那般废物。”
“有能耐就别死。”
“……”
“既是死了,就该好好安心长眠。反正黄土之下,一切成空。便是心有不甘上来闹鬼也无用,死人终究无法与活人争锋。”
“……”
傅朱赢虽是一具尸身,可那一刻还是生生感受到了一口血翻涌在胸口,堵塞难当的感觉。
世上都说活人争不过死人。
这个燕王!他是怎么厚颜无耻脱口而出死人争不过活人的,还说得这样理直气壮?明明死了的那个,才是朱砂痣、心头血才……傅朱赢咬着牙,又听到燕王念念有词。
“你在念什么?”
燕止没有理他,继续诵念。很快傅朱赢听明白了——他在念往生咒。但那咒语明明是给“顾苏枋”念的,此刻却是如利刃一般,生生在撕扯、咬噬同是亡灵的他!
“……你!”
燕王淡淡道:“既是你也听着,就也顺道一起超度了吧。路上若遇见那位大司祭,替我传个话,死人不宜留恋尘世。无论你或他,还是自觉早点干净离去方为上策。”
“……”
“……”
往生咒。
燕王这种人,是得多讨厌、多想送走某人,才能亲自去念还念那么长一段?慕广寒隔着屏障哭笑不得,心情一辈子没那么复杂过——自己给自己念往生咒,这算是什么离谱的事情?
是他错了。是他保护过度,没将一切告诉燕止,如今才会有这种荒谬的误会。
很快,再见面他必须将一切和盘托出,再无隐瞒。
但话又说回来。
燕止平日里虽偶尔也会半真似假拈酸吃醋,但毕竟骨子里自信绝世无双,从来懒得认真嫉妒他曾经的风流债。如今倒好,好不容易挑一个前任认认真真给骂了,结果,哎……
该说他挑得很准吗?
慕广寒身边,女王一丝残魂此刻的神色,复杂程度更是精彩万分。
好容易刚刚接受儿子死而复生的事实,还沉浸在震惊迷惑与迟来母爱纠葛中无法自拔,如今却发现儿子好像不但失了忆,还在自己超度自己、自己骂自己,打击一个接着一个。
……
第三块火玺在南越。
顾冕旒离家十年,终于再度踏上南越故土,却刻意屡屡避开了南越皇宫。
大司祭似乎认为没有任何必要与王室联系。毕竟从进入神殿起,顾菟就已远离红尘,更于南越王室再无瓜葛,又何必再生枝节?
可他虽不想打算面,但那段时间寂灭之月异动频繁,南越天火瘴气频发肆虐,加之边境还屡遭东泽叛乱的月兰族侵扰,一时很多道路封锁守卫,弄得神殿之人寻个天玺都举步维艰。
顾冕旒没办法,最后不得不寻求王室帮忙找寻火玺,时隔多年再次见到了母亲顾辛芷。
那时,适逢女王刚刚迎了月华城主回王都。
时光已逝多年,人也会变。
年少情长,经年累月却早已成空。至少顾冕旒起初,亦不打算去节外生枝去见慕广寒。
而慕广寒也在成天在战场上忙着,他来了南越以后,女王对他百般温柔照顾。为了报答,他依靠多年所读兵书屡屡替女王击退月兰族的攻击。
有数月时光,慕广寒所带南越军队与顾冕旒神殿卫队在边城屡屡擦身而过,却始终陌路。
真正相见是在数月后的一日,慕广寒诱敌深入,可该由顾苏枋指挥的援军却迟迟不到,月华城主陷入重重包围。
所幸顾冕旒正带着他的神殿卫队在附近搜寻火玺下落,及时杀入重围,救下了重伤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