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光磷火蕴含力量毁天灭地,可发出的光芒却很是温和,缕缕金丝如织,充盈整个月宫。
那柔和辉光浸沐之中,邪神再度缓缓闭目,再度沉入安宁梦境。
一切喧嚣落幕。
地面战场之上,鏖战死守数日的赵红药气喘吁吁,仰起头来望向苍穹。
她看见天空之上曾经狰狞可怖的裂缝慢慢淡去,雨也终于停歇。旭日东升之中晨雾消散,金边云缕一片辉煌灿烂。周遭山河大地,也在朝阳之中回归又一日明丽生动的颜色。
所有人手中神武光耀渐渐变得陈旧暗淡,上面千百年的锈迹和磨损也再度重现。而每个人的血液里,这些日子沸腾涌动的仙法力量,也在逐渐流失消散,归于虚无。
神明沉睡,乱流平息。
尘埃落定,寰宇再度归于到没有神明的平静人间,所有人短暂的仙法体验也到了终结之日。赵红药其实从没有奢望这份力量能一直保留,可当这一刻真正到来,她还是发现自己眼眶湿润,忍不住落了泪。
她伸出手来。
掌心最后一次燃起一朵小小的红色火苗。
“谢谢你,再见啦……”
小火苗跳了几下,化成飘落的红色小小花瓣。
数日激战,乌鸦魔兵援军铺天盖地、源源不断,可西凉军、南越军靠着神武之威、靠着多年训练有素的战法,至今依旧死守阵地,不曾退后半步,未曾让魔兵真正踏入过寰宇大地!
如今,战斗终于胜利。
天空之上也有什么东西缓缓飘落肩头。明明是艳阳高照,不冷,却有簌簌新雪。
很快,落雪将战场掩成了一片薄薄的干净的白。无数小小花瓣,馥郁芳华,又从众人神武之上凋零,落在新雪之上。
乌鸦魔兵们手中的武器则在化作烟尘消散,血液里沸腾的法力也瞬间被抽干。那感觉并非寰宇天道压制,而仿佛是他们的仙法就此被剥夺,军队一时恐慌、溃不成军。
而那些时空乱流中尚在进发的援军,也因这惨叫变故而生畏,停步不前。毕竟入侵阳夏前,他们皆以为这边寰宇住着一群没有仙法的蝼蚁,可长久拉锯,损兵折将,始终不得寸进。
封恒咬了咬牙,神色阴郁:“……撤军!”
……
地面之上,凡人箪食壶浆、欢呼雀跃,庆贺来之不易的胜利。
月宫一角,邪神离开后,怀曦残破的身体再也不能支撑。
蜘蛛一样的脚碎了一地、惨不忍睹,像是被灿烂的浆果包裹在一片猩红。眼前的一切,亦是扭曲而不真实。他似乎看到了楚郁,在白雾中那人离他好远,看他的眼神充满悲哀和无奈。他又好像看到了顾辛芷、看到了拓跋玦,看到了一切被他欺骗嘲弄过的人,此刻正在注视着他的失败。
血流不断。
他的身体濒临湮灭,人却生生再度撑起那几近崩溃的身体,跌撞爬了起来。
他吐着血,连滚带爬上了月桥。
染血的、污浊的手指扣着桥面的雕花砖石。他抬起暴突流血的眼睛,生生盯着月宫内殿的大门。想要爬过去。
有人从背后狠狠踹了他一脚,将他踹倒。
他挣扎着回眸,有一瞬,他像是看见了当年高高在上、雍容华贵的天雍神殿的大司祭。随即又像是看见了那个年少聪颖、抱着书穿行宫中的南越世子。
还有那年皇城城楼上……画着神兔妖兽的油彩,有一双如鹰一般的犀利凶残眼眸的西凉战神。
可是,不该。
这个寰宇明明不可能有死而复生,他试了五百年都做不到。那一刻他声音嘶哑,有如来自炼狱:“我杀过你,我杀过你……那么多次!”
在东泽隐秘祭坛,在南越王宫的地牢,在天雍神殿的禁闭室,在古祭塔的塔顶,在夏日阴雨的王城之下。
他明明一次次杀死他的肉体,或者湮灭他的灵魂。
可为什么,他还能一次次站在他面前?
还牵着月华城主的手——另一个同样不该出现在他面前的人。
他至今想不通,到底是什么让疯子重获清明?
是什么人被毁了心,失去了神智,沦为行尸走肉,有朝一日突然还能死灰复燃?
是什么人,被剥夺一切,还能重新长出血肉。
雪山千里,银装素裹。大漠孤烟,烈烈黄沙。东泽雨林尽染,孩童摘满枝硕果。江南微雨素湖涟漪之中,小黄鱼摆尾游动。
怀曦的身子晃了晃,什么东西从袖中掉下来,咕噜噜滚到燕止脚边。
那一块浅浅月色、满是碎裂痕迹的圆形宝石,像是一块暗淡的明珠。五百年前,它曾是深邃如血的红。
“……”慕广寒捡起那颗月泪。
五百年前。
月华城主献祭结束后,怀曦挣脱层层束缚闯入古祭塔。鲸油烛台万年不熄,照亮了塔中斑驳四壁,也照亮了楚郁弥留时苍白温柔的脸庞。
他最后睁开眼睛,望着亲手养大的少年一双乌亮、满是晶莹泪水的眼睛。
“怀曦。”
他抚着少年长发,沙哑地唤他:“这个,给你。”
“你要好好的,好好活在这世上。乖。”
“……”
每一任注定献祭的城主,一生皆有一颗月泪。
那是在月华城主“最纯洁的爱意”中,滋生出的珍宝,是天道给他们注定悲剧的宿命里唯一的宽慰与补偿。
一生一次,月华城主虽救不了自己,却可将月泪送给挚爱之人。月泪能够满足那人的一个心愿。
前月华城主楚郁,把月泪给了怀曦。
而慕广寒的月泪,则在新婚第二日送给了顾菟。只是那个时候,他们都不知这东西可以许愿,于是顾菟拿那颗红色的宝石去镶镶了戒指。
直到他濒死,有温柔的力量将他托举。
而他依旧浑然不知,其实那时天道正在默默聆听他的愿望。
天道听到他说,他希望月华城主能够幸福——这个愿望按说不难达成,谁让月华城主的要求一向不算太高。若是从来没有遇到顾冕旒,想要他幸福其实不难。
但谁让他毕竟是遇到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有了比较就很难再幸福。
除非能有一个更好的。
天道正在思考,去哪里再给他找一个更好的。还未及思索完,竟又被贪心之人临时加码。他不仅要城主幸福,他还想亲自要从阴间爬回来落实这个事儿。
他不切实际的愿望可真多!
于是天道的运行,竟有一瞬间被他这些乱七八糟、又无法无天的愿望给卡住了。乱流波动之间,天道静默,无所去从。
但也只有片刻。
随即天道洪流滚滚,继续奔腾向前,对这渺小如尘的凡人愿望,他选择干脆不置可否。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彻底遗忘。
而月泪则趁着天道无视的瞬间,非常努力地、顽强地,尝试给顾菟重塑躯体。
重塑的身躯做不到尽善尽美,小小的瑕疵到处都是。比如温度略高于常人,比如发丝常是银白色,比如眼睛的着色更不稳定,几乎每天起床都不太一样。
但。
月泪尽力了!
在耗尽所有月华之后,那颗月泪就消失了,戒指亦褪去那一抹璀璨鲜红,变回了普普通通的萤石材质。
其实,这般勉强造出的身体,本来很难与灵魂相融。就算勉强结合,多半也撑不了几年。
然而,顾菟那连邪神都敢咬上一口的灵魂,直接无比强横地就接受了这躯体。而藏在古祭塔的那枚黑光磷火,又源源不断为其续命,整个人反而生龙活虎、气运滔天。
……
月桥之上,本该归于寂渺。
却不知为何,天边悄然悬起一轮红日,残阳如血染照大地,映在怀曦那憔悴残躯之上,更显得风中残烛、凄惨悲凉。
燕止拿过那枚破碎月泪,掷回怀曦怀中。
怀曦被打得一僵,眼珠动了一下,额角青筋突突跳动。他分明看到燕王眼中满是鄙夷嘲讽,同样是被月华城主赠了月泪,一个心愿得偿、应有尽有,另一个却落得眼下这般凄惨田地!
“呵……你,到底在那自顾自得意什么?”
“得意自己命好?得意只有你钻到了空子?你不过只是运气好。又有什么可得意,你不过只是运气好!”
“你以为是我蠢,不知和你一样,去许一个让他死而复生的愿望……”
“你以为是我蠢,不知许个愿望,与他来生相见。呵,呵呵。”
怀曦的眼睛,渐渐空洞茫然。
他又怎么会不知。
只是,他知道得,实在太迟、太迟了啊。
楚郁明明曾告诉过他月泪是什么,可他从来不曾真正入耳。
当年月华城的无忧岁月,楚郁教过他太多事。可那些日子书房茶香秒袅袅,半醒半睡之间,他多半时候只顾想着快点结束课业,就能一起煮茶,煨橘子,围炉烧火锅。
以至于拿到月泪之后,他只知道里面有力量,却不知可以许下心愿。
而他又不像顾菟一样幸运,恰好在那时许下心愿。于是抱着月泪倥偬而过的第一百年,他只顾肆意挥霍那力量,人祭血祭,满手血腥。
直到第一个百年过后,他回到月华城,于无数典籍里,他才恍然明白手中珍宝的用处。只可惜那时月泪里的力量,已被他用掉了十之二三,早已失去了实现愿望的效力。
于是后面很多年,怀曦也曾一度洗心革面,四处收集月华,试图重新充盈月泪。
他以为,只要月泪充盈,便能复活楚郁。
可斗转星移,很快又过了一百年、两百年,他研究神法,探寻道法,知晓两界秘辛,变换过数不清的身份和模样,可月泪的充盈却仍旧遥遥无期。
时光漫长,慢得几近天荒地老。
直到有一年冰消雪融,春芽待放。他看着湖面倒影之中的自己,那已经是认不出的一副模糊面容。
那张脸十分年轻,眼睛却写满沧桑,他不认得那个眼神。
那夜他去了南越的雁回山谷里,沉沉望着夜空,突然又发展自己竟也已想不起楚郁的面容究竟是什么模样。
……
又过了一百年,他甚至已经几乎忘记了月泪曾是许愿珠,也早就放弃了充盈月泪的念头。
他的愿望变了。
这些年支撑他走下来的,早已不是复活楚郁的愿望。而是覆灭两界、让所有人付出代价的执念。
而这个愿望,他想他可以依靠自己的双手实现。
恨比爱甜蜜。
也比爱长久。
几百年来,回首他最疲倦、最绝望的时刻,莫过于他深爱之时。
那时候他最想死。
而让他苟延残喘,让他活下来,让他越活越好的,是恨。
而今,他捧着那颗苍白耗尽的月泪,像是捧着一场破碎的虚空大梦。梦醒了,站在面前的燕王,还想要以此嘲讽他、想要杀人诛心。
“哈……哈哈……”
但是好不公平啊,好荒谬啊。明明他也倾尽全力,整整五百年风霜雪雨,无数次上下求索。最后上天要他一败涂地,还要让这两个人携手并肩站在他面前,在他眼前甜蜜如愿、幸福满溢,让他五百年的苦楚像一场荒诞至极的笑话!
偏偏。
偏偏这两个人,还是他亲手“造”出来的。
若当初没有他的谎言,没有他以先知知名对拓跋族撒下的弥天大谎,没有他对女王的诱哄欺骗。又何来南越宫中备受冷落的世子,又何来后来颠覆他全盘筹谋的大司祭。
同样,若非他执着于五百年前的旧怨,紧紧不放,亦不会有眼前这位假城主。
慕广寒和顾菟的命运线,本应如天际流云,永无交缠。大夏极北的月华城星空,与千山万水之外江南的芦苇河畔,本该一生也不会相遇。
可偏偏,他想让所有人不幸的念头,让他们相遇了。
一次还不够。
竟还两次、三次,携手在他面前上演一场又一场的不离不弃、情深不渝!
而更如利刃一般狠狠刺着他心的,是七载光阴匆匆流逝,而此刻橙红夕阳洒落,映照着二十九岁慕广寒的脸庞。残酷岁月竟并未在他眼中留下太多痕迹,他眼里明亮,不减少年时。
仿佛一切未曾改变。
像是从来不曾被狠狠磋磨、从来不曾被绝望侵袭。仍旧怀抱初心。
“呵,哈哈哈!!!”
别人……石虽可破,不可夺其坚。丹虽可磨,不可夺其赤。所以别人应有尽有,而他一败涂地,是吗?
怀曦放声大笑,这五百年,他曾无数次感受到命运的玩弄,无数次生受。原来上天仍觉不够,仍要将他狠狠见他在脚底。还要特意用和他同样命运的人,用他们的百折不挠、光明伟大,把他衬托得好像阴暗地沟里的鼠蚁,把他衬托得渺小而可笑!
可这样的展示,又想证明什么呢?
“是要怪我……怪我没有一颗百折不挠、光明炽烈的心?”
这太可笑了。
太可笑了。
他咬牙,丝丝乌发变成银白拂落于脸庞,五百年的容颜开始苍老、崩坏、苍老,他咆哮大吼:“我难道未曾努力过吗?”
“我难道未曾拼尽全力????”
他明明也倾尽所有,他明明也走了漫长的路,越过两个寰宇,甚至楚郁死后也有百年的时光,虔诚想要复活醒来。
可天寒地冻,前路茫茫,永无尽头。
到底他们有什么他没有的?
爱?
真诚?
信念、决心?希望?
可这些,他没有过吗?他也有过,他也曾试图相信过那些!可现实如利刃,告诉他那些不过是世上最脆弱无用的幻象!所以他放弃了。这世道弱肉强食、残酷无比,为什么最终却奖赏两个不肯放弃的傻子?
凭什么奖赏他们啊,只是因为他们反抗了?
可是。
难道他就没有反抗吗?
整整五百年,他难道没有在一直反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