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郁收剑之后,眼前的神道仙桥只比之前更加光明璀璨。月华如练,幽幽洒落,仙乐渺渺,不绝于耳。圆满之境眼见触手可得。
他却忽然停住了脚步,没有再向前迈出一步。
明明距离成神只有一步之遥,他却只是长久默然驻足,直到神桥光华渐隐,万籁重回寂然。
慕广寒:“楚前辈……”
为什么。
楚郁明明亲手斩断了此生唯一的罪恶,却为何停下?
整整五百年,他应该清楚明了,怀曦种种的罪孽执念其实早已与他无关。
而他,作为一介苍生凡人,既有救世之功,又已度过了月宫五百年的清冷历练。如今既再无牵挂,亦了解尘缘罪孽,还有什么能牵绊住他,让他最后关头竟不愿选择成神?
“大概因为,成不成神,其实都没有什么意思。”
“……”
楚郁浅笑,望向眼前那怀曦纵身投入的,无尽幽暗的深渊。
“神明的一切,其实和凡人也没有太多不同。”
“只是一切比起凡人,更加淡泊,却也更加漫长很多。”
“……”
成了神明,就再也不会有刻骨铭心的寂寞,但从此会永远孤身无尽。再不会有锥心蚀骨的痛苦折磨,但也再没有欣喜若狂的喜悦快乐。
一样有朝一日会死,只是要等很久以后。
而归于尘土以后再很久,一样会被世间忘记。
甚至所谓的无欲无求,也只不过是想见之人,从此会比凡人的一生一世更加漫长、更加无穷无尽地永远无法相见。只是最后思念会变得浅淡,却也永生永世无法忘怀。
这其实,多残忍啊。
“……”
楚郁没有继续说下去,月华如银轻轻笼罩,他的眼神也在这一刻分明变化。
慕广寒与燕止互看一眼。明明上一刻,眼前人还是楚郁,这一刻,却好像已是五百年后清冷淡泊的半神般目下无尘。
整整五百年,楚郁不成新神,也早不再是一般凡人。他此刻是谁呢?是半神月侍,又或者是月神的最后一丝魂识?
不知道。
两人只知,此地广寒宫阙,无比高远,他们只有倚靠神明的力量,方能踏上归途。
燕止拱手施礼:“还烦请月神阁下,最后送我二人一程。”
那神明轻轻点头应允了,一双浅浅水眸却又看向慕广寒:“你,可要随他一同离去?”
“当然……”慕广寒未及说完,却被燕止打断。
燕王一双深邃明澈的眼睛安静看着他:“阿寒,你若选了我,以后可能就再也……回不了‘家’了。”
什么?
燕王移开目光,微垂他有些凌乱的兔子头。
因为他确实“死了”,在原本的寰宇肉身被黑害之雾焚烧殆尽,化为虚无。
只是他的灵魂确实成功漂泊到了另一个寰宇,被那里的魔神重塑肉身。新的身体是纪散宜精心打造,是比以前更好、更强大耐用,只有一个问题——
这个身体因是阴夏寰宇的魔界精华所凝,因而今后也只能长久地在阴夏寰宇中生活。
阿寒若是选了他,便只能陪他一起去往另一个寰宇。
从此再也回不了故土,再也回不去南越。
再也品尝不到洛水里鲜甜的小黄鱼,再也回不去月华城。再也看不到火红的枫藤、夏夜的芦苇萤火,再也见不到那些有趣的、珍贵的、最重要的……亲朋好友们。
他今后的人生,都要在一个陌生的寰宇重新来过。
而那个陌生的新寰宇,人间界仙法昌盛、暴戾纷扰、弱肉强食,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凡人”想要在那里拥有一份安稳的人生,难如登天。
不似阳夏,一切阴霾散去,正在万物复苏、平稳走向安定繁荣。而居功至伟的月华城主,受万人景仰。
“阿寒,其实……”
“当然他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胳膊一沉,手臂被死死抱住。慕广寒就这么保持着挂在他身上的姿势,眼神无比坚定对月神道:“他在哪里,哪里才是我的家。”
“就算他要赶我去别的地方,我都绝对不会去。总之,我已经打定主意一辈子缠着他了。绝对不会后悔,所以您听我的就好,把我们往一个地方送就好。可千万别听他胡说……”
……
在被神明的银色月华包裹,去往阴夏寰宇的路上,慕广寒两只手捧起燕止的脸。
他先是轻轻把兔毛拨弄拨弄,露出燕止那双狭长而深邃的眼睛。
然而……
慕广寒又想了想,介于他过去一向对着那张太过好看的脸发挥不好,于是拨弄拨弄,又把一头白毛乱草给拨弄回去了。
嗯,还是对着没眼睛的大兔子说话更容易!
“燕止,我是特别喜欢南越水土,留在南越的伙伴们也对我很是重要。若是真的以后都见不到了,我也会时常很想念他们,也会很难过。”
“但对我来说,你最重要。”
“你比谁都重要。”
他的手抚过柔暖的兔毛:“我不会后悔。”
“我只想陪着你。”
“我们已经分开很久了,一辈子本来也没有太长。”
“余下的岁月,此生此世,我只想常伴你左右,以后只对你一个人好。”
以前,那么久的时光,没有人对顾小菟好,也没有人对燕止好。
有人拼尽全力,却几乎从来不曾被坚定选择。慕广寒很庆幸,他是第一个坚定地选择过他的人,后来的每一次,也都能再次坚定地选择他。
可那不够,还是根本不够。
这个世界还是欠燕止太多太多的好了,而他,也一直一直,欠燕止一大堆一大堆的偏爱。
他想给他。
想好好地给他那些偏爱。
在将来的岁月里,一直给他世间无上的、独一无二的、满溢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偏爱。
燕止的新身体,碰触起来灼人滚烫如初,其实和之前没有太多的不一样。
非要说的话,只是可能没有了许多这些年南征北战的陈年伤痕。慕广寒搂着他的腰埋头其中,细细蹭过那炙热的胸膛,失去了很多伤疤那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让他新奇又迷茫。
“……但,你又添了好多伤。”
新伤多是之前被神兽嘤如抓出来的,慕广寒下意识就想要给他治疗,无奈抚上去时才突然想起,自己早已没有了治愈月华。
燕王见状垂眸,笑了笑:“没事,我不要紧。”
“……”
“真的,不痛。”
“还在流血呢,哪里可能不痛了?骗子!”
一直一直,都是个骗子。他的手指在伤口细细划动,心里泛起阵阵酸疼。那些伤口确实比起燕王以前的很多大伤确实不算深,可不深就不痛么?他真的每次都这样。
慕广寒又想起之前,燕止整个身体被黑害之雾烧尽,那个时候他也没有喊过一句疼。
可是怎么可能真的不疼,他该多疼啊。
为什么不说。
“还有,你刚才……”
慕广寒喉头微动。
他如今发现了,燕止擅长死撑这一点,还真的一个顽固的坏习惯。刚才也是,看燕止的意思,是倘若他舍不得故土,他还真打算送他回南越呢?
疯了吧。
他咬咬牙,暗暗将怀里人抱得更紧。
他知道人的坏习惯,都需要好多时间才能改,所以他忍住了没有在这一刻就跟燕止讲道理——没有跟他讲那些老生常谈,诸如人人都有感受,你当然也一样。受了伤叫痛并不可耻,有情绪其实也可以闹脾气。
不用死撑,不用装大度,不用隐忍压抑。
但此刻说了肯定没用。
燕止高傲,当然不会承认的。
好在他们还有漫长岁月,以后的日子,他会全心全意好好护着他、好好研究他,总有一天彻底弄清他努力藏着的每一丝每一毫情绪。
他要把他好好养起来。
当做最娇贵的花养起来,总有一天养得像是阳光下的菟草一样,茁壮摇曳。
……
去阴夏寰宇按说路途不近,但有月华庇佑,两人统共大概不到一个时辰便穿越万水千山。
一个时辰够说很多话。
足够慕广寒跟燕止解释很多难以启齿的前尘误会,说得他口干舌燥、心跳耳热。
一个时辰,也够月华城主反应过来一些事。
比如,他是不是……又上当了?
就,虽然他适才急着表了一堆忠心特别怕燕王不带他走。但,仔细想想,倘若他真就不肯跟燕王走,难道燕止又会是那种高风亮节的人,在都已经成婚订契吃干抹净以后,客客气气放他走?
燕止是那种人吗?
慕广寒不确定,暗戳戳抬眼偷看。明明刚才还觉得怀里人是全世界最逞强、最需要他全心全意呵护的小可怜,此刻却又暗戳戳回忆起燕王的种种阴险狡诈来。
而很快,他就没有再怀疑了。
“……”
一如既往,虽然月华城主战场打燕王如砍瓜切菜,情场上却始终被杀得一败涂地。
他果然又上当了!
慕广寒只道他们要去另一个寰宇重新安家。一切来得突然,以至于其他许多事他都还没来得及细想——直到突然看见阴夏寰宇之外一片乱流,黑压压盘踞着千军万马的乌鸦魔兵。
他才突然想起来,他以为事情都已经结束了,其实一切的纷乱并没有全部了结!
但。
他抬眼,瞥了一眼燕止,见某人气定神闲。
“你想干嘛……”
而此刻燕王也终于不装了,随手一挥手散去月华,召出毁天灭世的黑光磷火。火光照亮他的眼眸,他抱着慕广寒于烈烈风中腾于天际毫无畏惧对着千军万马,眼中透出势在必得。
而慕广寒跟他在一起那么久了,还不了解他?
某人不仅早已有了办法,而且终于又等到他个人表演的时候了。
一路努力憋着,挺不容易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