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霄凌在萤火中闭上眼睛,眼前一片片雪花轻盈若蝶,缓缓飘落。
那是一段尘封的记忆。彼时他还是个五岁幼童,那年冬天,洛州都督洛文泰的夫人携幼子洛南栀回仪州娘家探亲,不料突遭匪祸,整座城池在当夜化作修罗炼狱,火光冲天,哀嚎遍野。
天寒地冻,待邵子坚与洛文泰闻讯疾驰仪州,眼前只有一座烧杀抢掠后满目疮痍、死寂无声的鬼城。
半日后,他们找到了夫人遗体,却始终找不到幼子洛南栀。
又过数日,众人皆已绝望。
唯有邵霄凌还在不断哭闹:“呜,呜哇哇哇……我不信!”
“南栀还活着,他一定还活着。没有找到就一定还活着!你们再找一次,再找一次呀!”
他哭得撕心裂肺,父亲与大哥束手无策,只好又在城中各处废墟一遍一遍翻找。
洛南栀的确还活着。
那日匪徒半夜入侵,兵荒马乱之中,他被娘亲急中生智藏匿于柴堆之下。后来前屋被烧,火势蔓延弄断了梁柱,将他紧紧压在废墟之下动弹不得。
就这样,他饿了多天,骨头也断了几根,奄奄一息几度濒死,连一丝微弱的呼救声都无法发出。
大雪纷飞,更彻底将他掩盖。他昏昏沉沉,几次听见搜寻足迹近在咫尺,几度燃起希望,又一次次绝望。
恍惚昏醒之间,唯一的安慰,就是邵霄凌不停的哭声。
一日又一日,他始终不肯走,每天央求大人们不要放弃。后来洛南栀一直觉得,若不是邵霄凌的坚持,他或许早已化作这废墟中的一缕孤魂。
在父兄答应邵霄凌寻找的“最后一天”,洛南栀手腕上拴着的一枚铜铃终于断线。
叮,铃铛滚落,被哭唧唧的邵霄凌瞬间认出。
“这是我送南栀的铃铛!”
至此,邵家大哥总算从柴雪底下把瘦弱不堪失血过多的洛南栀解救出来。邵霄凌不顾他脏,不顾他丑,抱着他如同失而复得的珍宝,一张笑脸笑得像是开了花。
岁月如梭,几经红梅开满洛州枝头,他们都渐渐长大了一些。
邵霄凌学圣贤书,却总觉晦涩难懂。治国,治家,守一方天地,于他而言如同天书般难以领悟。夫子无奈,常让洛南栀多看着他背书,可每次夫子一走,他便委屈巴巴地耍赖:“呜呜,南栀,我好难过,我不开心。我想去放花灯、抓知了,这篇文章就不背了好不好?求求你了……”
“……”
一来而去,洛州侯府上人尽皆知,小少爷邵霄凌实在是个不折不扣的混世小魔王。
自己不爱读书也就罢了,就连平日里温文尔雅循规蹈矩一个小南栀啊,每次见他的时候都会被他给带坏带歪。
洛南栀对旁人明明都一本正经,可邵霄凌要做什么,他却总会偷偷跟他一起去做。甚至两个人更大些,更学会了偷偷收拾包袱翘家出游,一起逍遥江湖,逛了不知天下多少地方。
那些年,他们去过古墓秘境,见过大漠孤烟,去过雪原林场,看过东海浩瀚。
红尘好日子如流水逝去。
直到天昌之战爆发,所有的鲜活岁月割裂,一切美好皆成过往烟云。
有一件事,洛南栀迄今深埋心中,从未告诉任何人。
那日,当他被那个温柔的声音从月色朦胧的湖底救起之后,那声音便时常如魔咒般在他脑海中回响,不断指引着他去南越边境一个叫做唐沙的小城。
那声音告诉他,唐沙旧城古迹里,有一方“真实之泉”。
里面藏着无尽秘密,他应当去看。
……
后来,南越边境被敌军所扰,洛南栀与部下恰好被困于唐沙小城中。
围城数月,他每个深夜都会悄然前往幽泉之畔。泉水照映下,他看到了诸多难以捉摸、无法连贯的场景与片段。有天火炽烈,有洪水肆虐,亦有不曾见过的翡翠高塔、穿着奇装异服施展仙法的人们。
后来他离开唐沙,可那些画面依旧常常入梦。无论是在安沐城与月华城主酒醉而眠的静夜,还是被南越王劫持去北幽的颠沛路途,很多夜晚他都一次又一次,往复地看到真实之泉中的一切。
然而,太过零碎的片段终究如散落一地的珠玑,难以拼凑出任何完整的“真实”。
洛南栀始终无法参透那声音究竟想要他看懂什么。
直到后来,他机缘巧合跟着阿寒去了一趟月华城。
食梦林那场激战,慕广寒与楚丹樨都陷入了漫长梦境,只有他一人面对混沌战场。那是他第一次在战斗将身体化成了参天巨木,亦是那一次的纷扰乱流之中,他开始能够勉强拼凑起乱七八糟的梦境碎片。
回南越后,他常独自去火祭塔问神。
只是,探寻到越多的秘密,他却越发迷茫。
直到前几日的舍身封印之中,白惊羽宁可肉身相融也要死死拖住他化作的巨木,在被迫纠缠相融时,一些属于她的记忆,终于将那些纷繁复杂的线索彻底串联。
原来,她也来自荀青尾与纪散宜所在的那个寰宇。
那是一个与大夏遥遥相应的双生寰宇,那里亦有名为东泽、西凉、南越和北幽。在那片寰宇中,普通百姓几乎人人掌握法术,四方王族血脉更是天生拥有更为强大的术法力量。
白惊羽本就那个寰宇的东泽公主。
而早在很小时,她就早在王室藏书中读到了关于她们这片寰宇的古早秘辛——
原来,在她们所居的寰宇之中,寻常百姓皆是远古神族之后裔,血脉中流淌着神祇的遗泽,故而人人皆能施展法术。
然而,数万年前神魔大战,魔族虽被肃清,却也在最后对他们神族种下了永世诅咒。从那以后,神族后裔施展攻击法术之时只要心存恶念,那些恶念都会凝结成形,化为“黑害之雾”飘散,腐蚀世间。
每到千年,这些黑害之雾更会汇集成一个巨大的血红色寂灭之月。
血月当空,诡异力量会更加勾起地上人贪婪之火、抢掠之念、征伐之欲。于是朝代从和平走向分裂,战乱四起,人们相互攻伐,而尸山血海中产生的大量黑害之雾更是如同养分一般继续滋养恶月,直到月相彻底异变崩坏,洪水滔天,天火肆虐,大地干涸,四方土地横七竖八裂开巨大的裂缝。
每一次,在这洗一切的巨大灾难过后,人们都会痛定思痛,珍惜来之不易的和平。
大家重建家园,禁去法术,在复兴与繁荣中度过一两百年的时光。
然后随着时光流逝,禁令再次松懈,贪欲如野草滋生,法术再度横行于世,催生又一轮新的恶月。再度战乱,天灾,浩劫……
历史的车轮在前进与倒退中轮回往复,几番沉浮。
直到万年之前,在那个寰宇里出现了亘古烁今的一统帝王。他决心彻底吸取前人教训,从根源解决寂灭之月的祸患。
然而这解决之道,朝中却泾渭分明分为了两派,各执一词,互不相让。
“至纯”血脉世代专司治愈法术的月华一族,主张永世彻底封印法术。不是以曾经的“禁令”的方式,而是寰宇万众一心诚心抛却仙缘,彻底启动仙法凋零的大阵。
从此,世间再无仙法,自然再无黑害之灾。
月就只是天边高悬的月,静静照耀世间。人们也可以安居乐业,不再进入无尽的争端灾祸、荒唐循环。
然而这提议,却遭到了众多至强血脉显赫家族的强烈反对。
这些家族因仙法强盛处处高人一等,如何舍得回归平凡、从此被剥夺人上人的特权?他们很快联合起来,群狼围攻月华一族,并私下使用种种顶级阵法,研究起了古籍之中的双生寰宇。
古书记载,三千世界阴阳形成之初,每一个寰宇本都天然存在另一个与他们一体双生、阴阳交叠的共业世界。这样的两个寰宇如镜像一般,冥冥之中共同承载愿力业力,但为了不在明面上互相融合共入混沌,两个寰宇本该永生永世互不相见。
然而,阴夏寰宇诸多大能终究是突破屏障,在万千时空乱流之中,找到了那传说中的另一个寰宇。
年迈的祭司长在帝王面前信誓旦旦,说那片寰宇是一处无人居住的荒芜净土,正好能够承载他们寰宇无尽业力。而他与众神殿众弟子甘愿自我牺牲,带着寂灭之月穿过时空乱流,将它送去那个遥远无人的共业寰宇。
而他们寰宇则可以从此摆脱恶月,肆意享受仙法带来的无尽力量,不再受任何反噬束缚。
……
但最后真正踏上送月征途的人中,却根本不见那位言之凿凿誓要肝脑涂地的老祭司。
亦没有他那些位高权重的大能朋友,以及忠心耿耿的神殿弟子。
这群人还要在原本的寰宇中继续享受他们高人一等的法术与荣耀,又如何真的肯踏上有去无回之路?替他们送月的,全是一些被他们欺骗、法术较低的底层平民,怀着对未来的憧憬,还以为完成任务后还能荣归故里,获得丰厚赏赐从此无忧。
此外,月华族因反对送月计划,几乎全族遭陷害屠戮,剩下的一些遗孤,也被无情送入了送月的不归之队。
这些人就这样被丢入了无尽的时空乱流。
经历千难万险,终于来到新的寰宇,然后立刻发现这里根本并非祭司长口中的什么荒芜净土!
这里分明人烟稠密,生机勃勃。人们虽不会法术却是淳朴和善,过着农耕狩猎与世无争的部落生活。祭司院和那些权贵们分明明知如此,竟还睁着眼睛说这里荒无人烟,将恶月送了过来!
然而,双生寰宇之间,就只有从高阶寰宇到低阶世界的单向通路,已然处于低阶红尘的众人,就连声音都无法传回原先寰宇。
队伍只能带着愤慨怨恨、无奈茫然,在新的寰宇里暂且安下了家。
他们因会法术而被这里百姓奉若神明,称为“羽民”,献上琳琅满目的祭品。
渐渐,羽民与部落混居通婚,彼此交融。而为了抵御那悬于天际、日益膨胀的寂灭之月,羽民们也着手修建了东西南北四座祭塔,并自愿牺牲了大部分族人后裔的血脉觉醒之力,凝聚塔中吸收天地清冽之气,试图延缓寂灭之月的膨胀。
但很快,他们发现那点清气之于阴夏寰宇的贪婪之心,就如沧海一粟、杯水车薪。
送月成功后,阴夏寰宇的人使用法术更加肆无忌惮,原本应该历经千年才能被黑害之雾染红的月,竟然短短百年就在阳夏寰宇上猩红可怖、濒临溃破。
羽民们悲伤又愤怒。
他们本就是被欺骗流放陌生寰宇,如今好容易在新寰宇刚刚建立起来的一切,又要因为同一群权贵的贪婪而面临灭顶之灾。
这谁能忍受?
彼时尚是千万年前,那时阳夏寰宇仙法尚未彻底凋零。于是,羽民们苦思破解之道,其中有些先是努力修成了仙体,欲以仙人神明形态穿越乱流重返故土,揭露真相、讨回公道。
然而即便修成仙人,那些羽民也无法穿过乱流。而竭尽全力将微弱声音传递回去原先寰宇,亦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终于,寂灭之月的浩劫还是如期而至。
那是数万年间,整个寰宇最大的一场天火。
羽民只能依托祭塔,以塔中清气尽量庇护者些许百姓。幸存者寥寥无几,然而这一切仍非终结。
人的贪婪如深渊无限。
有双生世界承担业力后,阴夏世人更是肆无忌惮挥霍滥用法术、互相倾轧,种种荒唐很快又催生出大量黑害之雾,孕育出了一轮全新的寂灭之月!
新的恶月再度被无情地抛向了这个寰宇。
时隔五百年,阳夏又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滔天洪水。这次,不仅羽民竭尽所能以祭塔之力庇佑众生,凡人亦齐心协力共治水患。然而人们拼尽全力,终究还是难逃九成人口丧生浩劫。
又过五百年前,地裂之祸再起。
一次又一次。
在这无尽的轮回中,羽民从未放弃寻找、护佑、尝试反抗。
终于在北幽极北之地,他们发现了一处连接乱流的世外桃源。那里的清气虽无法助益其他羽民,却能独独滋养月华一族的纯血,让他们的治愈净化之力大盛。
从此,月华一族在此地长久清修,不少人白日飞升、成就仙途。
其中就有一位天赋异禀的少女,飞升之后仍以一颗慈悲之心回望大地,最终成为了真正心软的神明。再一次天劫落下,神女毅然以自身为祭净化了恶月,从灾难深渊中拯救了天下苍生。
……
从那以后,每一回寂灭轮回,月华城都会再孕育出一位献祭自身、守护天地的城主。
而其他遗落的羽民,则成了寰宇的守护者。他们遵循旧制,将广袤的疆域也划分为东泽、西凉、南越与北幽。自己成了王族皇族,以羽民清气、百姓香火供养四方祭塔,一起守护着寰宇和平。
很快千百年又过去,这方阳夏净土最终,也难免陷入了天下分崩离析、战火纷飞,又涅槃重生的循环往复。
时光幽幽而逝,种种是非恩怨让羽民后裔们也渐生嫌隙,不再同心协力。四方王族各自割据,彼此权谋征伐不休。
而那些早已修炼飞升的羽民们,更是大多早已忘却初心,不仅不再管双生寰宇之事,反而常常在三界动乱、人间界浩劫之时大肆抢掠下界天材地宝,只顾自己修为提升,不管人间界死活。
于是,人间界又在天灾与战火的漫长黑暗中苦苦挣扎了千年,古籍散佚,信仰迷失,羽民的故事渐渐不再被提起。
直到五百年前,人皇天子不堪仙魔所扰,设计寰宇仙法彻底凋零。人间界从此迎来了数百年无神,无仙,无妖,无魔,平民安居的清净世界。
……
这本也算好事。
只是仙法彻底凋零,也意味着在这片寰宇之上,死而复生变得永不可能。
而关于这一切背后复杂因果,姜郁时最初都一无所知。
刚刚失去楚郁的第一百年,他虽痛,虽恨,但尚未绝望。直到漂泊百年,弄明白了一切,才开始恨。
恨人皇所为,害楚郁无法复活。
可即使如此,他仍在努力寻找楚郁的转世。他走过千山万水,努力寻找,却只看见众多被楚郁所救之人,如今低劣庸碌,苟且偷生,过着好吃懒做的生活。
凭什么?
凭什么楚郁死了,他也从此陷入不幸无法自拔,而让这些虫豸一般的无用废物过得逍遥自在?
他更恨了,满心滔天厌恶。
很快又是百年的光阴流逝,仍旧无论哪里都找不到楚郁的转世,他开始发疯。
他心里跟楚郁有个了约定。
给你十年。
楚郁哥哥,你轮回转世,回到我身边。
好不好?
你既拯救世人,必定不会愿意我恨这世上所有人,亲手毁了他们。
可十年之后,仍旧没有楚郁的音信。姜郁时又默默续了十年,再一个十年……愈加疯狂的执念让他开始不择手段,可他以无辜之人献祭没用,创设清心道想要修仙去上三界寻他亦没用,入了神殿想要用星盘找寻他的去处,还是找不到!
三界之中,他上天入地,始终不得如愿。
绝望之中,姜郁时又开始探寻比羽民更古老的,属于这片寰宇自己的上古神明。他想要找寻月神与邪神的神冢,问问他们有没有让楚郁重生的办法。
可他没有找到神冢,却找到了唐沙小城的遗迹之中。
那是在数万年前最早的的一批羽民留下的占卜泉水,在泉水的映照下,姜郁时第一次窥见了双生寰宇的渊源。
在这之前,他一直以为,寂灭之月是天灾。
他一直以为,楚郁是命运逼迫,不得不为不可抗的天灾献祭而亡。
却原来,那恶月竟是被源源不断制造出来的!而那个罪魁祸首、丧心病狂的寰宇,正是他逃离的故乡!
在那片土地,他度过最痛苦的童年,见过人们最为丑陋的一面。后来他穿越乱流,曾短暂地遇到了幸福。却没想到原来毁掉他全部幸福的始作俑者,还是他最初、最憎恨的那个世界!!!
哈……
真肮脏啊。
他透过泉水,一会儿看着阴夏寰宇之中的众生相。无数人醉生梦死,肆意挥霍仙法,时刻滋生着新的黑害之雾。一会儿又看到初代羽民带领百姓,血肉之躯筑起家园,可每隔几百年便被摧毁,重建,再摧毁,再重建。周而复始的蝼蚁,只知苟延残喘,用着楚郁命换来的日子却不思反抗!
何其低劣,何其荒谬?
所以,他们当然都该死。
所有人都该为这混沌寰宇走到今日而付出代价,甚至……连神明都该。
神明也一样该死。
他们更该死!难道不是因为漫天神明不仁,才纵容阴夏寰宇千年妄念踩着无辜生灵的尸山血海,逍遥至今不受任何反噬之苦?
哈哈,听说那万千百姓供奉的月神,它沉睡了!
高高在上受着着千年万年香火,却去睡了,就这么对天道不公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好哇,神明睡了,那便由他肃清这扭曲天道。
他要彻底涤荡脚下这片被玷污土地,让一切在烈焰中化为虚无。他要还把这结果给楚郁看,给当年的人皇看,让他们知道自己费尽心机保护的一切不过徒劳。
他更要穿越时空枷锁,杀回曾经那个寰宇。
他要屠戮殆尽那整个寰宇肮脏血脉。让满天神佛、妖魔鬼怪都看到天道昭昭,因果不爽,报应循环。那才是真正天道该有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