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空调毯里冒出小半张脸, 应晚用余光看到他哥泡了杯黑咖啡,坐在办公桌前一边摇匀,一边听关星文复盘还原后的案发现场,全程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小动作。
将老人机切换成静音模式, 他干脆用毯子直接蒙住头, 将整个人严丝合缝地包裹起来。确保没有人能看到自己在角落里干什么, 他马上拨通了鬼鸮的电话。
鬼鸮秒接:“喂?”
电话那头的背景音是潺潺的流水声, 应晚猜她现在应该在酒店里泡温泉, 一边敷着泥膜一边在和自己通话。
他在毯子底下压低了声音:“人是怎么死的?什么时候?”
鬼鸮放下手机, 等候在温泉旁的侍应生说了几句外语。等侍应生离开,周围没人了,她才接着开口:“凌晨一点多,北澳, 淹死的。”
她在电话里告诉应晚, 最先误打误撞发现尸体的正好是阿布的一名乞丐朋友。
阿布今晚一直在下九区港口附近收集消息,有个和他挺熟的流浪汉跑来找他,说在北澳泳滩附近的一片废弃沙地里发现了一个脸朝下躺在沙土里, 不省人事的年轻男人, 身形特征与阿布之前和他描述的很像。
流浪汉凑上前去用手探了探, 才发现这人早已没有了鼻息, 腮帮和肚皮也肿胀得厉害, 肚子里全是水。他又翻找了尸体的几个口袋,没发现身份信息和钱包, 最后只能无功而返。
“这次的事故应该不是意外。”低头抿了口香槟, 鬼鸮慵懒地靠上了温泉边的石墙, “阿布现在已经赶过去了, 他发现有几个人鬼鬼祟祟一直在沙滩附近转悠, 正准备蹲点搞清楚他们要干嘛。等他回复了我下一步情况,我就马上赶过去。”
应晚轻应一声,表示自己了解了:“嗯。”
挂断打给鬼鸮的电话,他马上给阿布发了条消息,让他不要擅自行动,注意安全,又给鬼鸮发送了三串连在一起的星号。
这是同意她继续行动的意思。
在沙发床前转了个身,应晚拉下一点点毯子,在灯光下悄悄睁开眼,透过桌柜间的缝隙观察那个正在用食指缓缓揉搓太阳穴的人。
凶手一死,这人又有的忙了。
“如果桑兴文才是凶手的真正目标,为什么崔胜德也会被杀?”
在脑海中整理了一遍案件思路,关星文忍不住发问:“因为被看到了就要灭口?凶手这么做,也未免太多此一举了……”
的确,杀一个人还能在监控底下瞒天过海,凶手杀的人越多,就越有可能向警方露出马脚。
“崔胜德是工地目前唯一的装载机机师。”于白青用指腹敲打了几下桌面,似乎察觉到角落还有个人在睡觉,下意识地将声音放轻了些,“还记得康六告诉我们的吗?”
“凶手来工地的头一天就开始和崔胜德套近乎。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也是从崔胜德口中套到了操纵装载机的方法。崔胜德不可能不知道挖掘机出了问题,凶手恐怕因为这个原因才灭的口。”
“……”片刻后,关星文似乎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不自觉地锁紧眉头,“老于,凶手这是在灭口所有对他暴露身份有威胁的人……按你这么一说,康六怕是也会有危险!”
于白青拿出自己的手机,给关星文看了张别人刚给他发送过来的照片。照片里,康六一个人蹲在工地外的川菜馆门口抽水烟,额前皱纹堆得老高,一双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这是线人今晚发给我的照片。”他对关星文说,“琴海湾工地发生了两起凶杀案,已经被老赵他们局列为重点管理区了,凶手估计一时半会不敢对康六动手。”
或许这就是康六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离开这个工地的缘故。他心里恐怕也已经有了一些不好的猜测,觉得自己一旦踏出警方的重点保护范围,很快就会出事。
于白青将手机放回裤兜:“我会和高局汇报,让他同意加派警力暗中保护康六,同时观察所有试图靠近康六的人,但不能打草惊蛇。”
平时加班加到这个点,他都已经站在走廊上抽了两轮烟了。今天却不知道为什么,因为小孩也在这里,在凹陷的软垫里睡得正香,他心里莫名多了一种难得的安宁,以至于到现在烟瘾还没有涌上来的迹象。
说完自己的一番推测,于白青从办公椅前站起身,准备回自己的办公室一趟,安排一下明天加派警力的汇报文件。他刚推开办公椅,却接着被关星文从背后按住了肩膀。
“老于,你先带着你弟回去休息吧。”关星文打了个哈欠,“凶手只会在晚上作案,天马上就要亮了。等明早八爪鱼出差回来,我让他去安排。”
他知道于白青已经连续几天没好好睡过觉,白天还和他弟差点被两个来路不明的人持枪袭击,现在正是需要休息的时候。
回头看了眼角落里裹成一团的毛球,于白青最终领了关星文的这个情。
收拾好满桌的案子材料,关星文带着卷毛一起走了。
他不放心一个人先走,把卷毛留在办公室里。卷毛要是真想拿到什么警方内部的保密资料,那他这样做就是给这人留下了可乘之机。
关星文离开后,技侦所在的楼层人去楼空,还有不到两个小时,第一批值早班的警察就要来打卡了。
于白青原本想将应晚喊醒,让他回到家再补觉。却没想到刚走到沙发床边,就看到小孩大半个身子滚到了窗边的花台前,两只手正紧紧抱着沙发的靠枕不放。他歪着头阖着眼,睫毛在眼前洒下淡淡阴影,胸膛平稳地起起伏伏,看起来睡得香极了。
在窗前一动不动立了很久,于白青走回办公区,从椅背上拎起自己的制服外套,拿过来盖在了睡着人的身上。
在睡梦中轻轻嘟囔了两声,像是嫌办公室的灯光太过于抢眼,应晚直接拉着警服盖住了脑袋。
察觉到了应晚的动作,于白青走到大门口,关上了办公区所有的灯,只留下窗前的那盏落地灯作为唯一的光源。
将所有事情逐一做完,他弯下腰背靠着沙发,坐在了冰冷的地板上,小孩的身边。
他知道应晚前半夜是在装睡,其实一直醒着。
这人还在小的时候,两人每晚都挤在老弄堂的木板床上一起睡觉。
小孩如果还没睡着,就会脸朝上裹成一团在自己身旁躺得笔直,完全不敢放肆。只有真正睡着了,才会从背后用双手环住自己的腰,将额头抵在自己的后背上轻声梦呓,不是喊爸爸妈妈就是喊哥。
有时候自己上晚课很晚回家,小孩就会把床上的二手玩具熊和外套揽在怀里,以此来代替自己陪伴在他的身边。
这些全都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小细节。
刚才他们在讨论案情的时候,应晚一直没发出什么动静,而现在却抱着怀里的枕头舒适地砸吧嘴。
他知道小孩真的睡着了。
眼皮稍稍往下垂,于白青曲着腿坐在昏暗灯光下,半张脸隐藏在光线照不到的地方。
他不知道自己去执行任务的第一个冬天,小孩是怎么一个人入眠的。
在半空中伸出一只手,于白青想要将掉落在地上的空调毯往回拉一点,指尖刚碰上毯子的边缘,就微微顿在了半空。
进入了深度睡眠,应晚松开其中一只攥着靠枕的手,五指沿着花台往下滑落,和他冰凉的手背轻轻碰在了一起。
于白青下意识地压低呼吸,却控制不了心跳不可遏制地骤然加速。
毛茸茸的黑色半短发紧贴着耳侧,睡着的青年五官十分精致,线条流畅地宛如用工笔雕刻而成,却并不带着外露的张扬。
乍一看只是一枚未经雕琢的白玉,却在声色犬马的灰色地带混迹地如鱼得水,弯唇一笑就能搅动港区风云,人们咒骂、诋毁、不屑一顾,却又甘愿沉沦。
贴在手背上的五根温热手指,像是一道下了层层禁锢的五指山,将他困在其中动弹不得。
于白青忽然想点根烟,不抽,只是放在嘴里缓缓劲。
开着吉普回家的路上,他曾听到深夜电台的主持人说,爱是一种本能。
即使父母早已不在人世,他仍然能从幼时残缺不全的记忆里捕捉到一些东西。那对善良的夫妻是爱着他的,他们虽然离开的太早,却教会了他勇敢,教会了他要做一个正义的人,却唯独没有教会他如何去爱。
后来,他捡到了小孩。
他带他回了家,教会他辨认方向,教会他读书认字,教会他如何跌跌撞撞地往前生活。
爱是小孩偷偷为自己做菜时切破皮的指尖,是小孩走路被石子绊倒时掉落在自己手背的眼泪,也是小孩与自己两手相叠时指尖散发的余温。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对眼前人产生的那种心思,却慢慢演变得愈发不可收拾。
他以为自己是从某一天突然多了这种感受,其实并不是。
微微往下俯身,他用鼻尖轻轻蹭了蹭小孩的鼻尖,温热呼吸还未在半空中散去,已经缠绕了上来。
爱不是本能,是后天习得的。
有一个人,他想抱他,想吻他,不想听他喊自己哥,想听他喊出自己的名字。
不是别人,是他的晚晚。
—
应晚快要麻了。
吉普车转过十字路口,远远看到道路尽头并排而立的两栋白色建筑,他忍不住伸手抓紧车门把手,嘴角微不可查地抽搐了好几下。
于白青这个老骗子!
他信他个鬼!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在办公室里睡着的,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晒屁股了。他睡觉的沙发床四周都被人拉上了窗帘,迷迷糊糊听到外面有脚步走动的声响,他将窗帘微微拉开一条缝,发现整个技侦科办公区没什么人,所有电脑和柜子都关机上了锁,只有一名看起来像是技术员的值班刑警从电脑面前抬起头,默默盯着刚睡醒不久的自己。
值班的技术员咳出声:“于哥让你醒了告诉你一声,他在楼下食堂给你打饭,让你等他上来。”
听了这话,应晚闭上眼,又挺尸般地躺了回去。
他脑海里关于昨天晚上的记忆其实并不多,只记得一开始是灰背他们几人在讨论案子,后来鬼鸮给自己回了条消息,说——
想起鬼鸮说的事,他连忙从裤兜里拿出了老人机,解锁打开了质朴无比的收件箱。
他手机的密码就是于白青的生日,只要于白青想,随时都能解开他的手机检查,但他直觉相信于白青从没有这么做过。
收件箱里只有一条未读,他看到鬼鸮天亮前给自己发了条消息,说她正在和阿布汇合的路上。
给鬼鸮发了条短信,问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应晚刚想要再给她打个电话,就听到大门外有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技侦科的大门被人打开,空气里远远飘来一股面食的香味。于白青给自己带了两笼每天都吃的蒸饺,给他带了一个香喷喷的菠萝油,还顺便给值班的技术员也带了份烧麦。
兄弟俩坐在窗台边吃完早饭,于白青一边低头收拾塑料袋,一边对他说:“你的残疾津贴有两年没续了,今天带你去续一下。”
坐上于白青的吉普车,应晚惬意地靠在座椅靠背上,享受着吃饱睡足的舒坦。直到车辆在市中心拐了好几道弯,驶入了最拥堵的一条车道,他心里才隐隐多了几分狐疑。
大周末的,办理手续的工作人员不放假?
停车杆往上打开,于白青像是完全没发现应晚的微妙脸色,淡定地将车驶入医院停车场,停靠在了距离电梯间最近的一个车位。
吉普车门发出解锁的“嘀嘀”声,小孩刚扶着门把手准备跳下车溜走,就把他伸手一把扯住了后衣领。
他问应晚:“你要去哪?”
小孩微微偏过头,脸上写满了心虚:“哥,我……我有点尿急。”
于白青没让应晚有尿遁逃走的机会。
关上车门,他带着应晚一路走入眼科医院的电梯,按下八层电梯按键,整个过程一气呵成。
二十分钟后。
专家门诊的预约候诊屏幕上跳出了应晚的姓名缩写,眼看着这人还是想找准机会溜走,于白青干脆使出了对付犯人的那套,从后面直接扣住了他的手腕:“走。”
别的患者来看医生是想要治病开药,应晚来看医生活脱脱像是在奔赴刑场。
一路被于白青的目光牢牢锁定,他被带进了诊室隔壁的一个暗着灯的小房间,房间里摆满了各种验光设备。
验光师拿过应晚的空白病历本:“挂的专家号是吧?先验个光。”
应晚明显还想垂死挣扎一下:“医生,我是个盲——”
于白青用后背挡住了禁闭的诊室门,截断了他的最后一条退路。
因为情况比较特殊,除了测视力用的E视力表,验光师将几台仪器逐一给他测了一遍。
拿着刚打印出来的检查单看了半晌,验光师在座椅后面陷入了沉思。
“你说他以前是一名视觉残障患者?”验光师问。
视觉残障患者是医学界比较好听的说法,也就是人们俗称的盲人。
于白青也看到了验光师脸上不同寻常的表情,微微颔首:“怎么了?”
“……还是等医生来看吧,我这里还一时不好判断。”从座位前站起来,验光师示意他们跟着自己进诊室。
于白青给应晚挂的是一名老眼科医生的专家号,这名医生治疗过无数眼疾患者,具有非常丰富的经验。
听验光师凑在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老医生接过应晚的检查单,皱着眉戴上了老花镜。
事已至此,应晚只得乖乖坐在老专家的面前,任着他拿起小手电对着自己的瞳孔做二次检查。
检查完毕,放下手中的小手电,老医生沉吟着开了口:“按初步的检查情况来看,你的眼睛并没有任何病理性疾病。”
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神色复杂的年轻人,又瞥了眼靠在门口神色冷峻的青年,他直接问应晚:“那是你亲属还是朋友?如果是亲属,你把他叫来,我有一些话要问他。”
应晚并不知道老医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只能听从医生的吩咐,回头将于白青喊了进来。
老医生直截了当地发问:“患者的眼盲症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还没等于白青张开口,应晚自己就先回答了:“十岁。”
“在眼盲症状开始之前,有没有什么预兆,还是突然就这样了?”
似乎在心里稍作斟酌了片刻,应晚眨了眨眼,淡淡出声:“突然的,有天早上醒过来,突然就看不见了。”
这也是于白青第一次听应晚提起他眼盲前的事。小孩平时总是不愿意和他多谈,问起来只说小时候的事已经差不多忘光了。他也因为顾忌到小孩的心情,从来没有逼问过他。
老医生点了点头,拿起笔开始在病历本上写字,似乎对眼前这名患者的情况已经有所判断。
“我们医院帮不了你,只是给你提供一种可能性,最后的确诊结果还需要精神科医院的参考。”他一边说着,一边在病历本上刷刷写下一行又一行潦草字迹。
精神科?
于白青和应晚同时怔住了。
写完诊断结果,老医生对于白青说:“他很有可能患有癔症性眼盲,又是我们平时俗称的‘暴盲’。”
“这类患者的视觉系统并没有任何问题,通常是受到了心理疾病或精神暗示影响。发病的诱因有很多,突遇重大变故、目睹强烈刺激到心理的场景不愿意面对、受到他人语言暗示等等,都可能会引发这类症状。”
“发病时间也有长有短,有的几小时就能恢复正常,如果没有经过良好的治疗,可能一辈子也无法恢复。”
“我问你个问题,”老医生继续接道,“你说你从十岁开始无法视物,那我给你说一个人的名字,齐致,你能想象出他长什么样吗?”
齐致是繁市新闻台的头号主播,近几年才开始主持每日地铁的早晚间新闻。
应晚顿了顿:“……能。”
在老医生说出这个名字的那一刻,他的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了这名主持人的长相。然而事实却是,他在恢复视力以后从没有坐过地铁和看过电视,也没有在任何地方见到过这张脸。
“那就是了。”老医生摘下老花镜,在办公桌前摊开手掌,“你的视觉系统每天在替你记录所看到的一切,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因为你的心理作用一直在麻痹你。”
“应先生,”他低头看了看病历本上的名字,“你知不知道,其实你有一双和正常人一样的眼睛。”
这时,一直沉默着站在背后的于白青突然开了口。
他的声音带着细微的沙哑,音色也略有些发沉,似乎包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其中:“医生,他的眼睛在什么情况下会恢复正常?”
“这个……原因也有很多了。”老医生喝了口保温杯里的水,“有句老话叫‘解铃还须系铃人’,心病当然也需要心药来医了。”
“如果患者曾遇到某件事,突然解开了自己的心结,或者已经放下所有,原谅了过去发生的一切,那他的癔病症状也很有可能会随之消失。但这种说法并没有科学依据,只是给你们举个例子而已。”
于白青的身形微微一顿。
他偏过头,看到小孩慢慢抬起眼帘,也同样在默不作声地回望着他。
那双眼睛里什么杂质都没有,干净地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