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宫津的死讯转告给于白青, 章昱匆匆挂断了电话。
他知道于白青在医院里照看应晚。即使队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依然没有让于白青从医院里赶回来。
于白青和靠在病床前的应晚对视了一眼,转身走出病房,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现在不是打扰八爪鱼的时候, 他需要找个人来向他解释整件事件的来龙去脉。
和留守在现场的陈安阳通完电话, 他回到病房, 准备和应晚说一声, 马上赶回局里, 却发现应晚也在拿着老人机, 面色严肃地和人通话。
“找到以后封存在袋子里,马上送过去。”应晚蹙着眉,微微点了点头,“嗯, 就这样, 先挂了。”
把手机放回枕头旁,他问在床边低头收拾碗筷的男人:“哥,宫津是怎么死的?”
“局里送来了个在市中心恶意伤人的混混, ”于白青冷声开口, “宫津关进候审室的时候, 阮天杰刚把人审完, 让几名警察押着回看守所。那人在过道上突然开始发疯自残, 老阮临时决定将人带入候审室,等医生过来看看。”
“关他的房间就在宫津隔壁, 一开始没什么事。队里的人刚关上门要离开, 就看到宫津和小混混用手抓着脖子, 同时出现了类似癫痫发作的情况, 开始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等他们打开铁门冲进去, 两个人都已经瘫倒在地,没有生命迹象了。”
应晚缓缓抬起眼帘:“他们查监控了吗?”
“事发之后马上调了监控,”于白青说,“两间候审室都是全封闭隔音式,两人完全没有任何接触的可能。”
“不过宫津在死亡之前有些异常。监控里,看到那人被押进来的时候,他脸上曾露出非常惊惧的神情,”于白青顿了顿,继续接道,“就像是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遇到这样的突发情况,章昱和阮天杰两个支队里的一把手现在的处境肯定不会太好。押送嫌疑人的所有警察都得立刻停职调查,他们俩事后也逃不过处分。然而现在最迫在眉睫的,是要查清楚宫津的死因和那个混混的来头。
队里乱成一团,正需要有人坐镇指挥,告诉应晚下班再来医院看他,于白青从病床前站起了身。
他走的时候只穿着身上那件单薄的衬衫,没有带走垫在病床上贴着暖宝宝的外套。
刚要关上病房门,于白青听到床上人在背后喊他:“哥。”
应晚盯着立在门口的修长背影:“我可能有一个关键线索。”
“阿布意识清醒后和我通过一个电话,他看到搬运尸体的那几个人从詹腾靴子里翻出了一个手机。那帮人很不专业,当时把手机直接砸坏,然后随手扔在了沙滩附近。”
“我已经让我的人去找了,找到后马上让他们送到支队。”
原本还想让阮天杰带人再回泳棚搜查一番,但老阮现在肯定一时半会走不开了。
听到应晚这样说,于白青没多问什么,只是点点头,随即带上了病房的门。
熟悉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应晚靠回枕头前,侧头望着窗外,隐隐有些走神。
几分钟过后,他慢慢吐出一口气,接着拿起一直握在手中的老人机,在键盘上输入了一行文字,点击发送:
【目标已死亡,Executioner(行刑者)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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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着自己的大背包在街角的咖啡馆门口蹲了老半天,灰背捂着头唉唉叫出声:“啊啊啊啊啊——”
他将转换存储器从笔记本电脑里拔出,又重新插回去,这样来来回回重复了好几次,终于放弃似地将前额靠在键盘前,自言自语般地开始碎碎念:“这样不行啊——”
过了一会,灰背将笔记本粗暴地塞回背包,从台阶前猛地站起身。他沿着后巷一路走到了一个偏僻无人的路口,站在原地犹豫了半晌,还是拿出手机拨通了那个人的电话。
对方的电话铃声是一首儿歌,十二生肖轮着在歌词里登场了一遍,仍然一直没人接。
“……”
灰背黑着张脸,正要把电话挂断,电话那头的人突然出了声。
“……干嘛啊?”
电话里传来关星文没好气的声音:“局里现在忙着呢,没什么事等会在打来,挂了。”
“你们不是等着要詹腾手机的硬件卡吗,我找到了。”
灰背冷冷开口。
关星文仿佛噎了一下:“找到了那你还不——”
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灰背马上打断了关星文的话:“海水侵蚀造成存储器硬件受损,我没有办法提取到里面的内容。硬件修复你应该更有经验,你们办公室也有更好的设备,我送来你试试?”
“哟,”听到卷毛这样说,关星文像是突然间来了兴致,在办公室里悄悄压低声音,“你不是自称宇宙第一没人敢当第二吗,这不还是求到我头上了?”
“十分钟以后市局门口见,爱拿不拿。”
说完这句话,灰背马上掐断电话,咬牙绷紧了腮帮。
看姓关的那幅得瑟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上天了!
挂断卷毛打来的电话,关星文套上外套,转告身旁正在等待法医出结果的于白青和章昱:“卷毛把死者的手机储存卡找到了,我拿回来解析一下。”
走进电梯,按下一楼按键,关星文正要发短信告诉对方自己下楼了,脑海中突然间想到了一件事。
……话说,卷毛为什么知道他最擅长的是硬件修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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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比较紧迫,从卷毛手里拿到詹腾手机的存储器硬件,关星文便立刻回到了技侦的取证室,使用专门的设备开始修复进水的硬件。
两小时后,法医部的鉴定结果出炉。
宫津的初步尸检结果显示,他的死因是中毒而死,致死的物质是一种极其稀有的毒素——莫氏磷酸酯。
混混的指纹DNA检测结果要等次日才能拿到手,目前暂时无法确认他的身份,但这人的死因和宫津一致。
“磷酸酯?”捏着手中的报告单,章昱神色冷硬,“哪来的这东西?”
与此同时,关星文也顺利修复并导出了硬件里储存的本地无损文件。
他在电脑屏幕里调出了一个视频:“手机是新出厂的款式,一共储存了十四条短视频片段,大部分都是詹腾从非法网站上下载的毛片,只有这条是他自己录的内容。”
视频里的画面没有对焦,像是被人倒握在手中偷偷录制下来的。画面中有一道看不清面容的模糊人影,正背对着詹腾站在落地窗前,从周围的场景布置来看,应该处于一座比较高端的写字楼内。
画面开始播放,音响里传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男声:“你记住……三年前替你伪装那几起杀人案……我和他……”
说话的人带有明显的本地口音,基本上可以确定就是詹腾本人。
站在窗边的宫津没回头:“联系老李,他会把钱打你卡上。”
宫津话音刚落,画面微微开始产生了一丝抖动。詹腾往前迈出几步,从身上拿出一张看不清楚内容的白纸,放在了宫津面前的桌子上:“老子手上有你交易‘砖头’的证据,再加六千万,不然我马上让你完蛋。”
詹腾说完这句话不久,办公室右侧的后门就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个身穿西装的高大人影从门外走了进来。
镜头对着那道人影虚晃而过,接着便陷入一片黑暗,被詹腾结束了录制。
“停。”于白青在这时候骤然出声,“往回倒0.5秒。”
关星文将进度条往回拖,画面停留在了西装男人刚走入房间的那一刻。
没有对焦的镜头实在太过于模糊,几乎将那人拍成了一道光影,于白青皱了皱眉,让关星文把画面放大。
如果他们几个没猜错,这人应该就是阿布提供的那段录音里,和宫津协商杀害詹腾的幕后主使。
阿布称他在绑走他的车里也见到了这个人,并且和警方大致描述了这人的长相,与画面中的虚影也大致重合。
章昱眯着眼凑上前,抬手指着画面中男人裤兜的部位:“他的右手一直揣在兜里,口袋里有东西……是枪?”
于白青没吭声。
他的视线从画面中男人的口袋位置移开,看向了他漏在衣袖外的半截手腕。
即使视频画面比较模糊,于白青仍然观察到了一处小细节。
男人的手腕处印着一片深黑色的痕迹,乍一看像是留在手背上的胎记,仔细一看又有点像是个看不出图案的纹身。
盯着那块黑色纹路看了一会,于白青的目光渐渐沉了下来。
他记得自己以前见过类似的玩意,却想不起来具体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见到的。
这时,关星文突然问出声:“交易‘砖头’的证据,詹腾这是什么意思啊?”
他有些不太明白,为什么宫津会因为这点事,就要买凶杀人,甚至还要给詹腾支付那么多封口费。
章昱没接关星文的话。他像是忽然回想起什么,起身走到窗边打了个电话。
没过多久,办公桌上的传真机就吐出了一份文件。章昱拿起来扫了一眼,脸色立刻就变得不好看了。
他将文件拍到于白青和关星文的面前:“我们一开始不是怀疑这起案件是模仿当年的那几起连环杀人案吗?我让槟洲警方调取了当年连环杀人案的卷宗,你们猜怎么着?”
“那个人第一次受审时曾招认过自己是团伙作案,却在认罪之前抵死不再承认,还独自揽下了所有的罪名。”
关星文:“……章队,你的意思是——”
“这起案件并不是模仿作案,”于白青说,“詹腾就是三年前连环杀人案的凶手。”
听完于白青的定论,除了三人以外,在场的所有办案刑警都变了脸色。
工地杀人案的背后竟然还牵扯到了三年前的案子,性质很可能比他们原先以为的严重得多。
【咚——咚——】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敲门的声音,陈安阳推开办公室门,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头:“那个,章队在吗?”
见所有前辈的目光齐齐投向自己,他咽了咽口水,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身后:“章队,和裕置地的律师到了,让咱们先放人。”
章昱黑着张脸:“拘留时间还没到,让他等着。”
陈安阳有些欲哭无泪:“和冠玉说他做了个噩梦,醒来以后马上嚷着想见宫津。我们要怎么告诉他,宫津人已经没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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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白青第一次见到和冠玉,是在“红三绿”的包间里。
含着金钥匙长大的和家三少被火灾吓得屁滚尿流,刚从麻将馆跑出来就被他逮进了局子。
两人第二次见面是在市局的接待间。三少被老刘好茶好水招待着,已经完全把他俩几年前的一面之缘抛在了脑后。
这一次却是在昏暗的审讯室里,和冠玉面色苍白,神色晦暗地坐在他的面前。
“我要出去,我要见宫津,”和冠玉哆哆嗦嗦地蠕动着薄唇,完全没了平日里那种潇洒公子哥的姿态,“我梦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我——”
放下笔录本,于白青垂眸坐在了他的对面,语气里没有什么情绪:“昨天傍晚,和你们一起坐在车里去机场的人是谁?”
“我不知道,”和冠玉有些慌张地摇了摇头,“我要见我的律师。”
于白青用笔尖敲击桌面:“先回答我的问题。”
“……”
几秒钟的沉默。
将五指绞在一起,和冠玉垂下头,缓缓开了口:“那人是宫津的朋友,我只知道他们是大学同学,和他并不熟。”
“David Beaudoin?”于白青问。
和冠玉愕然地抬起头,脸上显露出一副“你怎么知道”的表情。
察觉到在和冠玉这里确实问不出什么,于白青也并没有追问下去。
警方在调查当天登机的乘客名单时,发现那趟航班的头等舱一共就卖出三张机票。和冠玉和宫津最后都没有登机,只有这名叫做David Beaudoin的外国人顺利登上飞机,已于昨天下午离开了境内。
最新的资料显示,这名叫做David Beaudoin的男子是繁市一家酒馆的老板,酒馆就开在距离市局不远的小吃街背后,然而就在半个月前,酒馆已经宣布关门倒闭了。
队里的刑警们目前都已经想到了一种新的可能。
昨天被警方抓捕的宫津和和冠玉两人,其实都是真正的幕后黑手放出来的烟雾弹。他们前往机场的真正目的,或许就是为了掩护这个叫做David的人乘机出境。
而现在,飞机已经抵达目的地,他们的计划已经成功了。
值得一提的是,在于白青来找和冠玉之前,技侦科已经拿詹腾视频里的照片和David入境时在海关登记的照片进行了面部对比,最后却发现并不是一个人。
也就是说,宫津、David、还有那个死在提审室里的不明人士,全都是整个计划中的一环。几人现在死的死逃的逃,只有那个与宫津暗中交涉的人,还躲在某个角落蛰伏不动,没有露出任何马脚。
问完了这个问题,于白青话锋一转,直视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和冠玉:“你和宫津什么时候认识的?”
“三年前,我在国外读MBA的时候和他是同学。”和冠玉有些斟酌着开了口,“于警官,你们要问这个干什么?”
坐在一旁的陈安阳收到于白青的示意,马上拿起手中文件,平铺直叙地开始对着和冠玉念:“宫津,本名Neil Gung,二十九岁,出生在德州一个普通家庭,父母曾一度靠政府救济金过活。五年前曾在北欧一家会计师事务所担任初级会计师,两年前升职为事务所合伙人。今年五月,在你的担保下出任和裕置地财务总监,身价一夜之间翻了几十倍。”
和冠玉不明白警察为什么突然和自己说起宫津的过往履历,他正要发问,就听到陈安阳接着说:“宫津认识你之后改头换面,短短几年从一名普通会计师摇身一变成了公司的最高管理层。你有没有想过,他当年接近你其实别有目的?”
于白青缓缓抬起眼皮,观察着和冠玉的神态变化。
他原本想让陈安阳委婉一点,循序渐进,没想到这小子那么冲,直接就把真相给说出来了。
根据警方的调查结果和和冠玉老朋友阮天杰给出的信息,目前的事实已经毋庸置疑。
和冠玉刚出国不久就认识了宫津,这人专门为和冠玉更换了学校里的专业,故意和和冠玉做了邻居,想尽办法接近这位地产大企业家的小儿子。
这人所设计的每一步,恐怕都是在拿和冠玉当幌子,暗地里搞他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于白青并不知道和冠玉对此知情多少,但按照目前警方掌握的情报来看,宫津对这个小少爷并没有实打实的动了真心。
听到陈安阳这样问,和冠玉愣了一瞬,反而硬生生扯出一个笑容,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是又怎么样?”
“我和他各取所需啊,小警官。”
话说到这里,于白青点到为止,停止了审问。
距离拘留时间结束还剩下不到半小时,警方早就已经料到,和裕会花巨额保释金要求取保候审,将他们家的小少爷给完好无损地带回去。
拉开椅子,于白青拨响一个电话号码,将手机朝着和冠玉推了过去:“有个人想要和你聊聊。”
屏幕跳转,电话被人秒接了起来。
“和事佬?”
对方在电话里淡道。
听到电话里传来的人声,和冠玉彻彻底底怔在了原地。
“……N?”他抬起头望了眼于白青,低下头拿起手机,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怎么是你?”
陈安阳早已离开了审讯室,只有于白青独自倚靠在铁门前,沉默地听着两人的谈话。
和和冠玉通电话,这是小孩自己要求的。
听说和冠玉还不知道宫津的死讯,小孩说由他来负责传达这个消息。他说自己对和冠玉此人非常了解,让他出面会比警方直接传达更好。
于白青最后答应了他的请求。却在两人通话的时候守在一旁,全程冷着脸,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审讯室里陷入一片静默,应晚在电话那头轻声开口:
“和冠玉,宫津死了。”
听到应晚的话,和冠玉缓缓睁大眼。
他动了动嘴唇,像是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
没有等到和事佬的回应,应晚在电话那头停顿了片刻,再次说:“真的,我这一次没有骗你。”
于白青待在一旁,静静地注视着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
他想起在来见和冠玉前,小孩告诉自己,和冠玉是一个非常矛盾的个体。
应晚说,姓和的在俱乐部里拼命追求他的那几年,宛如孔雀精附身,只要一见到他就要开屏。即使他后来已经离开繁市,这人仍然对他念念不忘。
后来,和宫津在一起后,和冠玉照样在外面约炮养小情两不误,却还是接到一个应晚的电话就激动到不行,挖给他跳的坑说跳就跳。
用阮天杰的话来说,就是和冠玉已经把应晚当成了他的“白月光”,应晚也成了一辈子卡在他心里的那根刺。
当时听到这里,他在电话里问应晚,如果真的是这样,姓和的明显没有完全收心,为什么还是一门心思地想要出国和宫津领证。
在他心里,这两个人就是因为利益绑定才走到一起的。
应晚在电话里淡淡笑了:“哥,两个人之间的感情比你想的要复杂很多。”
“和事佬浪荡那么久,一直都是他在追逐别人。终于遇到一个人,愿意追逐在他的身后,承诺可以给他一个永远的港湾。他控制不了自己的七情六欲,但明眼人还是能看出来,他是想为宫津收心的。”
“如果我告诉你,和冠玉甘愿被骗呢?”小孩在电话那头说,“他也许真的想和宫津就这么远走高飞,有一个家。”
手表上的时间走到了正点,和裕置地的律师在门外敲门,说拘留时间已经到了。
听到敲门声,于白青缓缓抬起眼帘,望向了坐在审讯椅前一动不动的人。
双手缓缓捂住脸,那人戴在无名指上的戒指在灯光下反射出微弱的光。
和冠玉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