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白青选的旅馆位处冯蒂多拉郊区的度假村, 打开窗就是一览无余的大漠。
来冯蒂多拉城游玩的游客大多也会选择在度假村里下榻,毕竟这里一出门就是沙漠景观,风景很好,游览起来也方便一些。
选择住在这里, 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市区的酒店都要实名身份登记入住, 他带着应晚这名半路消失的“在逃犯”, 很容易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在门外挂上“请勿打扰”的标识, 于白青反锁上门, 又拉紧了窗户两侧的窗帘, 刚回过头,就发现小孩正背对着自己站在床边脱衣服,准备换上旅馆的浴袍。
原本那件囚服早就在路边找地方扔了,除了身上这套款式复杂的女式长袍, 应晚什么都没穿。
身上的衣服脱到一半, 应晚抬起的双手动作突然一顿。他匆匆把衣服拉下,低声威胁站在窗前的于白青:“……你,转过去。”
都是男人, 本来当面脱个衣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应晚忽然想起来, 自己只要一脱衣服, 就会被于白青看见背上的那两道电击伤。
有些借口只会越说越错, 现在从他嘴里说出来的的所有谎话, 都已经无法瞒住于白青了。
听到他这样说,身后的男人却完全没有要转身的意思。
没等应晚再次开口, 于白青已经往前走近了两步, 伸出手背贴上了他的后腰。
“怕什么, ”背后传来于白青低沉而又干脆的声音, “我看看。”
后背覆上一只骨节分明、宽厚温暖的手, 粗糙指尖滑过他单薄的脊椎,掌心一路按压着往上,在他的背部肆意游走。
应晚整个身体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这样的感觉却不是疼,而是一种酥麻麻的软。
即使微微抿住唇,克制住从骨头缝里袭上心头的痒,他还是没忍住,从喉咙口闷出一声轻哼。
听到了面前人发出的动静,于白青眸色沉了下来。
他没想到,自己只是碰了碰小孩的背而已,什么也没做,小孩的反应居然会那么大。
五指覆上应晚的后颈,轻轻抚平后领的褶皱,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还疼?”
“这种刑讯留下的电击伤,疤痕一辈子都无法消除。”于白青淡淡道,“应晚,你真是长本事了。”
心跳倏地漏了一拍,应晚心里这才意识到,原来后背上的那两道伤早就被于白青发现了。
不过也是,自从去年回到繁市后,他和于白青一直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后来还因为阴差阳错的原因同床共枕过好几次,自己肯定是在睡着的时候,被这人悄悄看了个遍。
生怕于白青会接着追问伤痕的来历,他干脆从床前站了起来,抓起浴袍就往浴室冲:“那个……哥,我先去洗个澡。”
因为心里有鬼,他溜得比兔子还快,只是几秒钟的功夫,便消失在了浴室的门口。
反手锁上浴室的门,脱下身上的衣服,应晚扭开淋浴用的莲蓬头,背靠在浴室的玻璃门前,缓缓舒出一口气。
浴室的花洒流出热气腾腾的水,他闭上眼睛,任着水流沿锁骨一直蔓延到大腿根部,脑海里渐渐浮现出了一幕久违的画面。
画面里的主人公不是别人,就是他和他哥。
在种植园那间昏暗的地牢里,一切结束以后,他颤着指尖往后撑住地面,在满目黑暗中摩挲着抓起地上的衣服,想要趁男人还没有清醒前离开。
刚扶着墙角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站起身,他就听到男人吊在镣铐中的手发出了轻微的响动。
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他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男人被冷汗浸湿的掌心。却发现那只手在铁链间缓缓握紧又松开,像是试图在虚空里抓住些什么。
他披上外套,拢起领口挡住了脖颈上的猩红痕迹,正准备扶着石墙往外走,突然听到背后那人在一片寂静中开了口。
“不疼了……”
男人没有血色的嘴唇微微张合,一双赤红的眼布满血丝,一字一字地将嘴里的话吐了出来,“晚晚,别哭,不疼了——”
漫长的后半夜,他由于痛苦难耐在男人面前生生咬破了唇。血渍浸湿了男人的领口,男人却以为那是他留下的眼泪。
所以才在清醒和疯魔的临界点拼命寻找着自己的意识,用心底油然而生的本能挣扎着开了口,让他别哭。
想到这里,应晚低低喘了口气,在一片氤氲热雾中睁开了双眼。
“真是……”
低头看着地板砖上的一滩水渍,他仰头缓缓靠上了身后的瓷砖。
本质上,他和姓于的其实没什么不同。
光是在脑海里想着老男人那张陷入情动的脸,他的身体就会变得无比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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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好浴袍走出浴室,应晚看到他哥双手插着兜,正站在窗前和人打电话。
两人之间刚才那种暧昧不清的氛围已经渐渐没了踪影,房间里只剩下于白青严肃的说话声。
慵懒地靠在床头,用毛巾擦拭着半干的头发,他的视线渐渐落在了放在床头柜的烟灰缸上。
自从上周和于白青在异国重逢,他就觉得于白青身上好像隐隐约约多了什么变化,却一时半会没有什么头绪。
看到了床边干干净净的烟灰缸,他才终于意识到是哪里出现了不对劲。
总是萦绕在他哥领口的那股烟草香气彻底消失,他哥戒烟了。
若有所思地盯着站在窗前的那道挺拔身影,应晚缓缓垂下眼皮,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不知道在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一个有着重度烟瘾的人完全放下了抽烟的习惯。
挂断手下打来的电话,于白青握着手机回到床前,望向应晚的神情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古怪。
叠着腿在床前坐下,他点开手机上的一张图片,递给了身旁的应晚:“还记得这艘船吗?”
应晚拿起手机,看到手机里的照片拍的是一张萨瓦尔西部港口的夜景。
夜晚的港口灯火通明,码头停满了闪烁着警灯的IFOR部队警车,将停靠在岸边的深灰色大型货运船舶围堵地水泄不通。根据船头的标识判断,这是一艘一级海运船,船的吨级足足有六百总吨以上。
船舶的舷梯前拉起了警戒线,有不少警察等候在舷梯前,看工作人员从船舱里一箱箱往外搬货品。
“……”盯着照片端详了一会,应晚渐渐蹙起眉头,“这是‘红尾鱼’的‘猛犸’号。”
身为运河区最大的货运船舶,也是“红尾鱼”种植园买卖人口和运输毒品的重要运输船只,“猛犸”号在巴拿马运河区已经算得上名声显赫,臭名昭著。
这艘原本已经在公海上销声匿迹多年的幽灵船,不知道为什么又出现在了港口。
“以前是,现在不是了。”于白青说,“‘红尾鱼’受到萨瓦尔海峡的警方严打后,元气大伤,将这艘货船以两亿美元的代价转手给了运河区首富Perez夫妇。”
“那天和我一起在飞机上的,就是Perez女士。”
看到小孩微微挑起了眉,于白青紧接着补充,“我负责护送她安全抵达萨瓦尔,所以才需要用到伴侣的假身份。”
他知道小孩不会一直误会自己下去,但从自己的嘴里亲口说出来,他还是感觉有些难以为情。
应晚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没再追着这个话题继续问下去:“难道这艘船有问题?和你执行的任务有关?”
这一次,轮到于白青用别有深意的复杂目光望着他了。
“不,”于白青说,“确切的说,是与你有关。”
“这艘船运载的货物是一批Perez夫妇从欧洲高价拍回来的艺术藏品,准备送往萨瓦尔国立美术馆进行公开展览。正因为‘黑庭’的人马在背地盯上了这批货,想要窃取船只的航行线路图,总部才临时派我上了飞机,对‘黑庭’实施抓捕。”
让应晚将手机里的照片往后翻,于白青指向了其中一张照片里的纯白色大理石棺椁:“我的人在港口将船舱里的所有藏品都检查了一遍,其他货物的品类和数目都对得上,只有这樽棺椁里的东西,在半路被人给调包了。”
“原本放在棺椁里的藏品,是一件埃及托勒密王朝时期的木乃伊。”他点开搜索框,给应晚找出了网上有关这件文物的介绍,“但货船抵达港口的时候,里面的木乃伊已经不见了。”
说到这里,于白青停下话头,不知道要不要接着往下说。
见于白青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应晚忍不住追问:“被换成了假的赝品?”
于白青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换成了你的石像。”
应晚:“……”
似乎一时半会没理解于白青这句话里的意思,他张了张口,顿时有些结巴:“我,我的——”
“接下来的几张图有些血腥,”当着他的面,于白青点开了手下发来的另一封邮件,“如果觉得不舒服就立刻说,不要勉强自己。”
接过于白青的手机一张一张往下翻,应晚的目光停留在了其中一张照片上。
只是随意扫了一眼,他便感到胸口一阵翻腾,连胃部都反射性地抽搐了一下。
陈列在照片里的物品,是一樽躺在警戒线内的草坪上,被拆解成几块的石像。石像看起来和真人一样高,面部五官像是完全按照自己的脸一刀一刀精心雕刻出来的,只是缺了眼睛的部位。
石像的颈部以下被人工拆成了六个部分,分别是胸膛,双手手臂和手腕、双脚大小腿和脚踝,以及腰胯。
令应晚感到胸口不适的,并不只是这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被拆解得头身分离的石膏像。
被警戒线围在正中央的,还有一具没有头的尸身。
如果硬要说这具尸体是一个死去的人,倒也算不上。
除了没有头颅,尸体的每个关节部位都缝满了细密而又齐整的外科针线,包括被切割地整整齐齐的脖颈位置,也被人用针线严丝合缝地用针缝了起来,止住了颈部的大动脉出血。
整具尸体的身形非常匀称,拥有着完美的黄金比例。然而在刺眼探照灯的照耀下,身体的每个部位却呈现出了细微的肤色和肤质差别。
瞳孔急剧地收缩起来,应晚只觉得一阵反胃的感觉渐渐涌上心头。
这是一具用不同的身体部位缝合在一起的无头尸体,尸身的防腐措施做的很好,以至于被放在封闭的船舱里运输了那么久,身体组织依旧没有出现任何腐烂的迹象。
尸体的胸前绷着一层渗血的绷带,胸膛部位一片平整,像是被人用什么锋利的电锯切割走了原本的身体器官。
视线顺着尸身缓缓往下,应晚发现腰部以下同样被人用绷带挡了起来。
视线在尸体血迹斑斑的胸部徘徊,他眼中的碎光切割成了两半。
按照这样推断,那么被缝合在这具尸体上的人体组织,起码包括胸膛和腰部以下的部位,都是女性。
缝合而成的尸身诡奇而又怪诞,令每一个看到的人都会感到不寒而粟,应晚也同样如此。
然而,他所注意到的东西,却又远远不止这些。
因为长时间在袖口的暗袋里藏袖珍手枪,他的手腕处有一道肉眼难以看见的枪把刮伤,尸身的手腕上也有一道已经结疤的淡淡伤痕。
他右脚脚趾的前端有一粒小黑痣,尸身的右脚脚趾上同样也有一粒小痣。
包括腰围和胸围,手臂的粗细,还有被盲杖磨出薄茧的大拇指——
应晚的指尖忍不住一颤,手机里的照片跳转到了最后一张。
展现在他眼前的,是尸体的另外一张图像,拍的是尸体翻转过来后的背部。
尸身白皙光滑的后背上印着两道翅膀状的电击伤,如同受伤的鸟儿展翅欲飞,与他背上的那幅如出一辙。
关上照片,应晚划动屏幕,在于白青的注视下开始翻看IFOR干员发来的邮件。
从邮件的内容来看,调查案件的IFOR人马都对这起案子有些拿不定主意。
他们完全没有想到,只是一桩“黑吃黑”的跨国贩运案而已,居然牵扯出了一桩极其恐怖的杀人肢解案。
同样也没有人料到,被掉包的石像里面,还装着一具与石像身体比例完全一致的无头尸身。
干员们在邮件里紧急征求于白青的意见,想要从他这里得到下一步的指示。
房间里沉默一片,过了一会,应晚听到于白青缓缓开口:“每个人都不是你。”
“但拼在一起,就成了你的身体。”
“把尸体装在石膏像里运送上岸,”于白青眸色微冷,“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
听到于白青的问话,应晚放下手机,漆黑的双目清澈透亮。
“因为作品还没有完全完成,”应晚轻声开口,“还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部位。”
“什么?”
他缓缓抬起眼睫,视线与于白青在半空中交汇。
“我的头。”
应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