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䶮不知道这是被关在石塔里的第几年。
起初,他从小窗渗进的那巴掌大的光亮去区分昼夜,数着日子。到了夏天,荒山里经常下雨,透不出日光,他就数不清具体日子了。
时间度过的很漫长,没有人来荒山,明净也没有来,这尘寰仿佛将他遗忘了。
从前他很喜欢睡大觉,直到那些鲜血淋漓的噩梦时常出现,他就不得已改了习惯,每每等到困得撑不住了才会阖眼,这样可以睡得够沉,可以眠中无梦。
在被关进石塔的这几年里,他很想念妖界,无时无刻不想回到让他恣意的故乡。
即使一回去他爷爷就马上要逼他成亲,他也想回去,回到霞川,先和爷爷喝几杯酒,再在洞府里好好睡觉。
如果能把冷月环也抓回来就好了,或许他的心情会好一些。
一百多年没见到冷月环,不知道她近况如何,是否对凌烨子已然死心。
一想起冷月环,伏䶮好不容易绕远的思绪就又兜回来,一世又一世的记忆涌入他的脑海,历历如昨,不可抗地在他脑海里反复上演。
从小到大,伏䶮都很精明,没吃过几次亏,冷月环总是骂他心思蔫儿坏,爷爷宽心把他放在杀机丛生的妖界里散养。然而在遇上烈成池之后,他的哑巴亏就吃个没完,跟头也栽个没完。
无缘无故地被一场红莲业火给烧死,被发疯的魅魔纠缠,被捡了至尊仙器耀武扬威的国师摆布,被神女骗了他珍藏多年的龙渊寒髓,被魔祖啼野骗入邪魔道。
他吃的这些亏,受的这些苦,无非是因为他爱上了一个人。
明知吸星楼的顶楼是一场鸿门宴,他也只能去赴,然后无处可逃地成为妖魔。
只是万万没想到,他付出这一切所为的那个人,就这么无心无情地骗了他,让他没走成,如今被困在这封魔塔里。
都说虞渊,虞渊,日没之处,昏冥之地。
伏䶮这才发现自己好像从未离开过虞渊,他所到之处,仍是无尽的昏冥。
在这无尽漫长的黑暗中,他的爱意依旧无可消解,只是如果感情太过深刻,见不着日光,也会从中开出名为恨的暗花。
五年前在琉璃塔中,明净曾经冷然地告诫他,妖魔,勿入贪嗔痴。
那时伏䶮还感到好笑,贪嗔痴,何为贪嗔痴,他怎么会入贪嗔痴?
在石塔里,他才终于想明白。
偏让和尚转世就是他的贪念。
强求和尚爱他就是他的痴念。
到如今,对这六百年所历过往的悔恨就是他的嗔念。
这残害身心的佛教三毒,被称为恶之本源,他竟然真的尽数占全。而佛法中所谓的那些苦厄,什么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居然也在不觉间被他啖尝了。
他以为守护烈成池的二十年成为竹篮打水,已是他妖生中莫大的笑话,没想到,那件事只不过是他荒唐妖生的开端。
一世又一世,终于,他离所求越来越遥远。凡是堕入邪魔道的人,罪孽深重,皆永不可成仙。
凌云志坠泥潭,赤诚心蒙怨尘。
既然已经别无选择地入了魔道,何必还要去当天道的一条狗,为一根追不着的骨头,奔走千年。若是永世不可成仙,不如就此甩袖飏去,时至今日,难道他还会畏惧世人白眼吗?
如果有朝一日,和尚入了西天灵山,也许他就在外面快活着当他的魔。
就是如此自甘堕落的念头,在伏䶮的脑海中滋生着,不知究竟是魔念所催,还是他的本心本意所向。
就在伏䶮习惯了黑暗,不知尘世过去多少年的时候,有一天,他忽然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在这千里无烟的荒山中,石塔外的不是猛虎,也不是豺狼,而是一个人。
那个人只是站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很久没有动,应该是在静静地看着石塔。
这个人每天都会来,只是在石塔外面,安静得仿佛不存在。
昏冥之中,伏䶮看向石塔门口,那比脸还小的窗户外面什么都没有,但是伏䶮知道那是谁。
伏䶮不想搭理他,所以他没有说话。
可那个人还是会来,不说话,也不动,不管刮风下雨,春夏秋冬。
伏䶮感到好笑,又心觉讽刺。
一个有了佛心的和尚,为何还要过来怜悯他,难道他的善心真就发到这般地步?
终于在数百日后,伏䶮忍不住问。
“明净,是你吗?”
那个人的声音依旧寡淡,回答:“是。”
伏䶮不想多说,只言简意赅地告诉他:“让我走。”
果然,和尚不肯答应。
伏䶮一声嗤笑,想起五年前的那一夜,禁不住嘲讽他:“慧僧明净,当之无愧一个慧字。”
和尚没有答他,伏䶮也不愿再多说,二者就缄默下去。
在石塔的黑暗潮湿中,在这无边寂静之下,伏䶮越来越思念妖界,思念霞川,他想见爷爷。
百年前,爷爷托冷月环传话,让他这个到处潇洒的不孝孙早点儿回妖界,当时他还嘻嘻哈哈地跟冷月环打趣,说要在人界躲婚约。后来,爷爷帮他邀来阎魔愁,又告诉他早点儿回来。
他明白,他的爷爷老了,想念他了。
那时候,他以为只要他找回烈成池的元神,就可以早些回妖界去,参与狐族那场残暴的厮拼竞夺,在同辈之中争到狐王,让爷爷心满意足。
没想到时间过了百年,如今他身陷囹圄,回不得家了。
在这六界里,总有事物相生相克,好比金木水火土,水生来克火。而六界轮转,佛生来克魔。
伏䶮堕为妖魔后,无论再强,也要害怕佛法。因为佛法中有诸佛的加持,总能令他痛不欲生。
即便如此,在琉璃塔中被囚禁的那三年,他也并非不可逃。只是,虽然他的肉身可逃,他的心却被拴得死死的。
他日夜思念的人,就在这寺院里。当初他费尽代价才让烈成池转世,如何舍得就此离开。直到他如此承受了三年,忍受够了洗业经的折磨,忍受够了烈成池疏离的眼神。
就在他决意离开之前,天意安排,偏偏他最后见到的人,还是烈成池。
到底是贪念还是痴念的使然,他辨不清。他只知道自己没有甘心,他还是忘不了那些玉杯美酒,那些红尘风月,那些耳鬓厮磨,他还在执迷不悟,不相信一颗佛心就能把这些过往情分全都断绝。
就是这个愚蠢的念头,害得他再也走不了。
如今,他被万钧重的玄铁链和枷锁压着,关进了这座石塔,千年前真正镇压大魔大妖的古塔。
而烈成池的那句话,让他记忆尤深。
妖魔,前尘已是前尘,尸骨入土,则前尘已断,不要再执著。
他心觉讽刺,烈成池怎么敢轻易道出这句绝情的话。他忘了那是怎样的前尘?忘了前尘背后是怎样的百转千折?!
于是,伏䶮忍不住开口对他说。
“你想听听从前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