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无尽应允,伏䶮放下心,才开始端详这个梵刹,发现刹中当真只有无尽一人。
“为何这里就你自己?”
“二位师兄弟昨天下山化缘,过阵子才回来。”
“这个刹里只有你们三个人?”
“是。”
伏䶮心觉好笑,“三个人修什么佛?大眼瞪小眼吗?”
“修禅之事,与人多人少无关。”
无尽答着他的话,避开这孟浪女子,又回到刚才的地方,继续劈柴。
二人沉默着,很久没有说话。
伏䶮坐得累了,躺下来,翘起二郎腿,手肘拄着台阶,远远地望着无尽,琢磨该如何才能毁他禅修。
“大师,你为什么不肯还俗?”
“我的心中只有佛法,为何要忽然还俗?”
“如果你的心中不止是佛法呢?”
“还有什么?”
“还有我。”
无尽弯腰正劈着柴,冷不丁听到这个答案,斧头一歪,劈到了底下的圆木桩。
伏䶮嘲谑道:“你听到这句话,连柴都劈不好了?”
无尽羞恼抬头,不抬还好,这一抬头,就看到美女的姿势豪迈,又是躺着,又是翘起腿,显出身形婀娜丰润,他猝不及防,连忙避开视线。
“这会儿忙着劈柴,等会儿是要生火烧饭?”伏䶮话密,又问他。
“是。”
“做什么吃?”
“你想吃什么?”
“我…”伏䶮张了嘴又停下,吃什么,他居然二百多年没有吃过这和尚做的饭了。
“青椒大刀面,你可会做?”
“会。”
“你连青椒大刀面都记得,为何就不记得我?”美人抬起眸,卒然冒出句莫名其妙的话。
“这是何意?”无尽不明所以。
“没什么。”
无尽看着她,她看着地上的一排小蚂蚁,仿佛忽然又对小蚂蚁感兴趣了。
诚然,伏䶮心知问也无用,没佛心的烈成池尚且花了四世才把他记住,有佛心的烈成池早已无情得彻头彻尾。他在上一世耗尽功夫也没让烈成池想起自己,此时又何必多余问这白痴问题。
他撑着脑袋,视线跟着石阶上那一排搬家的小蚂蚁,心想,真好,你们这帮小蚂蚁都还能成双成对儿,老子留在这世上只有挨骂受虐的份儿,如今摆在有仇的老情人面前,还要先放下新仇旧怨,装成不认识的模样跟他搞客套。
无尽砍完木头,将柴火送进疱房,美女在他身后跟了过去,无尽不解,问她:“姑娘,你在堂中等候便好,你为何也要进来?”
美人莫名笑得眉眼开展,道:“我来看看你被熏死的样子。”
“…………”
无尽低下头,将干柴放进灶坑里,用火折子把柴火点着。
无尽用的是松柴,和第五世时的一样,伏䶮眼尖认出来了,松柴烟大。他以前任劳任怨给烈成池清了那么多年的烟,呵呵,这回呛不死他。果然那松柴刚燃着没多久,浓烟就冒出来,腾腾地往外窜,呛得无尽接连咳嗽。
亲眼见到这一幕,伏䶮终于舒坦,只对他说:“你的大刀面,莫要把盐放多了。”
无尽皱眉,说道:“盐是官盐,贫僧这里从来没有盐。”
伏䶮一怔,反应过来南阳羽和沈贤都是朝廷中人,当然能吃到盐。不知道烈成池第五世时哪儿搞来的盐,原来是偷的?
红衣美人讲话总莫名其妙,无尽顾着回过身烧水,只听美人在他身后莫名又道:“没盐,就更不好吃了。”
“山中斋饭轻淡,平姑娘多包涵。”
伏䶮敛眸,并不说话。
确实可笑,他竟然以为能吃到从前味道。
顿时,这破烂庖房都显得无趣。
他从里面走出来,继续大刺刺地坐在石阶上。
闲着没事,他将腰间的竹箫取出来,这么多年过去,连箫都走音了,他却没有扔。
他一低眸,看到箫上熟悉的字体,刻着长相厮守四字,心觉讽刺,扬手将竹箫掷了出去。
他下手重,竹箫被远远地扔在地上,发出不小的声响,不愧是千里挑一的好荆竹,这样都没断。
无尽听到动静,从屋里走出,一眼就看到地上的竹箫,弯腰将它捡起来。
箫是好箫,他认得出。竹上有一道丝状裂纹,大概是做箫者别出心裁,给它取了好寓意,写上长相厮守,像是有情人的作为。
“这是姑娘的箫?”无尽拿着箫,问那红衣女子。
红衣女子对箫显得毫不吝惜,抬着下巴,瞥他一眼,说道:“是。”
“你的情人送你的好箫,为何要扔?”无尽将竹箫放回她的怀里,顺口问道。
女子对它连接都不接,只是露出嗤笑,“情人会把我关在笼子里,折磨我?”
无尽心惊,未料女子不仅身世悲惨,连情人都对她如此恶劣。
“背恩负义的人,姑娘不如早早把他忘了。”
“忘不掉,怎么办?”红衣美女笑问,眼眸中却含着恨意。
“你心里还在牵挂他?”
红衣美女沉默不语,良久后,忽然道:“不,我如今牵挂的只有大师你。”
又是轻浪浮薄的戏言,无尽不知当如何接,只念了句阿弥陀佛,回身往庖房走去。
却听背后又传来她的话,话音幽沉,话意深长,“上个情人把我骗得不轻,大师,你可莫要像他。”
无尽顿住脚步,心觉话中有异,不过此人说话向来古怪,没头没尾,也许是自幼的坎坷经历所致,再怎么细想也是没用的。
没过多久,那锅里的面煮好了,无尽把那些面盛作两碗,端到桌上。
伏䶮本是不想吃了,但还是动起筷子,只是没吃几口,又停下动作。
无尽见她面色有异,问道:“面不好吃?”
“不是。”
伏䶮将嘴里的咽下去,心觉惊诧,怎么没放盐,味道还是如此熟悉。
“姑娘这几年在秦楼里,是如何营生的?”
无尽想起女子的悲惨遭遇,身边之人一个个都待她如此恶劣,父母贩卖她,情人虐待她,老板转卖她,富商对她起淫心,不知她是如何活到今日的。
“卖身。”伏䶮随口道。
无尽不解地看她。
伏䶮看到他神情不对,又立刻找补道:“卖色,不卖肉,我只是个吹箫的。”
吹箫,这话模棱两可,还是满溢着下流。
无尽终于明白,与这红衣美女说话,本身就是一场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