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美人又开口道:“如果你还了俗,我们可以去郊外买个四四方方的小院子,在院子里栽一棵桂树,来年就能吃桂花糕,你可会做桂花糕?”
无尽沉默了一会,低声答她:“…会。”
“闲了就种点儿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也可以只顾逍遥,闭门酣歌,相守到死。”
“……”
“我听说你们这儿娶亲的规矩很多,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咱们没有高堂,可以就拜这佛像,就当是诀别你的佛。”
无尽没有说话,有一瞬间却好像看到了那幅画面,红绸悬梁,盖头遮面,他与平姑娘共拜一尊佛像。
“如果你还喜欢孩子,我们也可以生。”
当然,伏䶮这句就是在扯淡了,他上哪儿生去,倒是能串门偷个来,偷的事他也擅长,只要能毁了僧人的禅修,演个全套他也豁得出去。
“生两个,三个,让那些小娃追着你叫爹。”伏䶮脸不红心不跳,看着僧人,“如此日子,不是比修禅有趣得多?”
“……”
“难道我的一句白首同心,都比不上你的一语阿弥陀佛?”
僧人不语,目光落在地上。
时值暮秋,无边落木萧萧,漫山遍野都透着寂寥。
山头薄云来去,天际正黄昏,余晖斜照进梵刹,梵刹中的苍苍梧桐也入了秋,树皮干裂,枝杈已空,枯黄的梧桐叶堆积满庭,于茫茫夕照之间,黄叶被西风卷着,贴着地面打旋。
透过干枯的树枝,一缕残阳打在美人腰上,她等了许久,也等不来僧人的一句回答,便悄然靠近僧人的肩峰,侧身耳语。
“你是高山孤僧,在这无上伽蓝苦行,尘世访你都要先攀过千层阶。你求佛,我求你,佛留下三乘等你归去,我用声色情爱把你挽留,佛是神通广大,但是佛不及我爱你。”
伏䶮说完这句话,视线掠过僧人侧颜,僧人生得一副好骨相,每寸每处他都爱过,可惜,那都是从前。
僧人紧抿着唇,仍然不回应,伏䶮挑眉,心中冷极。他不复多言,留下僧人独自坐在佛教圣树的阴影里。
……
至夜时,下了细雨,雨丝敲打在梧桐叶上,洗了一地尘埃,覆上更深一层清寒。
那一夜,淡月掩在云翳后,万籁俱寂,一道声音入了僧人无尽的梦。
在梦中,那一道声音庄严地问他佛门十戒。
『尽形寿,不杀生,汝能持否?』
僧人无尽答。
『能。』
『尽形寿,不偷盗,汝能持否?』
『能。』
『尽形寿,不妄语,汝能持否?』
『能。』
『尽形寿,不饮酒,汝能持否?』
『能。』
直到最后,声音问他。
『尽形寿,不非梵行,汝能持否?』
僧人无尽不语。
能,不能。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
察觉到无尽的迟疑,那声音发出叹息。
梦中的虚无换了情景,依旧看不清具象,却能听到几人说话的声音,是世尊和几位比丘。
世尊告诸位比丘。
『若沙门、婆罗门习于色者,随魔自在,入于魔手,随魔所欲,为魔所缚,不脱魔系,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若沙门、婆罗门不习色,如是沙门、婆罗门不随魔自在,不入魔手,不随魔所欲,解脱魔缚,解脱魔系。』
『何所有故,何所起?何所系著?何所见我?令众生无明所盖,爱系其首,长道驱驰,生死轮回,生死流转,不知本际?』
世尊的话音明亮,只是比丘回答的声音有些模糊。
比丘答世尊。『世尊是法根、法眼、法依……』
世尊又告诸比丘。
『谛听善思,当为汝说。诸比丘,色有故,色事起、色系著、色见我,令众生无明所盖,爱系其首,长道驱驰,生死轮回,生死流转。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诸比丘,色为常耶,为非常耶?』
比丘答世尊。『无常,世尊。』
世尊复问。『若无常者,是苦耶?』
答曰。『是苦,世尊。』
……
不知这场梦持续了多久,直到那些声音逐渐淡去,无尽的一场清梦渐醒。
窗外的雨停了,淡月胧明,僧人回想刚才的梦境,明悟话中之意。
世人为何会有生死流转?因为他们受困于五阴魔。
何为五阴魔?一色阴,二受阴,三想阴,四行阴,五识阴。五阴,亦是世人口中的五蕴,想要成佛,就要照见五蕴皆空。
如果无尽一直困于阴魔,他就要一直困于生死轮回,遭受无穷的劫难。无尽知道,他的阴魔就来自于他的身边,与他同住屋檐下,是东边房屋中那个眉骨有红痣的美人。
然而,明知是苦海万重波,明知是障业难解脱,他却不想摆脱。那人只需在他耳旁轻描淡写的一语我爱你,漫不经心,就可以将他活脱脱地留在这无边苦海里。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一旦动了爱念,万般劫难必将接踵而至。
……
第二日,无尽一如往常晨起准备诵经,平夙愿向来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今日却早早地穿戴整齐,站在庭院里看着他。
等无尽出来,她问无尽:“我要下山了,你要不要随我下山?”
无尽看着她,眼神微动,没有答。
“你想让我嫁给富商?”
无尽紧抿唇,还是没有答。
平夙愿冷笑,早有所料,其实她从未抱过希望。
“无尽,你知道吗?等一年,等五年,等百年,我都可以等得起你,但我听说修禅能使人脱离轮回,如果你脱离了这轮回之苦,我呢?我该怎么度过?”
美人挑起秋波眉,墨眸中暗藏凌厉,话音透着阴寒,又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要把我留在尘世独自受苦,就像你把我留在石塔一样?”
“你一定记住,如果有一天我死了,那必然是你害的,是你的无心无情,害死了我。”
平夙愿将话逐字推出齿关,字字铿锵,字字难忘,她的视线如刀子,直勾勾的,割在无尽的心上。
她说完这些话,转过身,不再留恋地向外走去。
无尽站在枯寂梧桐下,目睹着她离去的背影。那些枯叶被风推着,追逐着她的脚步,仿佛哭泣,发出呜呜的声音。
……
那天,无尽在屋中,发现了平夙愿写好的辞别语。
那字迹潦草狂放,犹如她的性情。
纸张上没有写其他多余的话,是一首改过的《北青萝》。
残阳西入崦,茅屋访孤僧。
落叶人何在,寒云路几层。
独敲初夜磬,闲倚一枝藤。
世界微尘里,何宁爱与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