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孤儿打了个喷嚏。
丁别寒觉得自己八成是有点感冒了。他身体一向强健, 只是进了这个男团后就开始多灾多难。能撑到现在,实在是奇迹。
然后就被递了一张纸。
丁别寒缓缓抬头,看见池寄夏手里拿着一张纸。拿纸的美男还在问他:“你是不是感冒了?”
池寄夏什么时候这么关心队友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不过丁别寒还是接过纸,说了声“谢谢”。池寄夏顶着他怀疑的目光, 又跑回去看剧本了。
还对系统说:“你看我是不是特有绅士风度。”
系统:“……行吧。”
易晚正巧从外面回来。他索性和易晚、薄绛三个人一起看剧本。
其实池寄夏挺意外的。
薄绛接角色时那么抗拒, 看起剧本来却比谁都认真。三个人坐在桌子的三边, 人手一杯清茶, 气氛还挺好。
他们要演的这部电视剧的名字叫《山河表里》, 取自《山坡羊·潼关怀古》。作为一部大制作、大班底, 又加入了一些爱情因素以向商业妥协的历史剧,它的剧本水平很不错。
池寄夏看出这部剧的剧本有明暗两条主线。明面上的主线围绕终结薄氏王朝、开创北朝的北国皇帝曲韫的一生。
曲韫儿时经历王室纷争。并非王后所生的他拥有一名平民出身的母妃。八岁那年,王室与平民之间发生了一场斗争。曲韫的母妃由于出身平民家庭,被平民领袖们选做了用以政治宣传的吉祥物。他们口口声声说希望曲韫的母妃能发声支援他们的活动,尽管如此,他们并不在意曲韫母妃本人的任何建议。
曲韫的母妃并非拥有才能的奇女子, 只是一个有着美貌的幸运儿。像这样的幸运儿是没有能力承载任何政治意义的。不过是一个左支右绌、无法为自己辩解的吉祥物而已。
最终她被王室中人暗杀。从那以后, 曲韫极为仇恨王室,并告诉父亲:“总有一天我要毁了你视作最重要的东西。”
譬如北国贵族的威严。
看到这里时,池寄夏听见薄绛喉咙里发出了一点奇怪的声音。
像是讶异,又像是内在情绪极为复杂的嘲讽。
易晚:“这些少年往事是真的吗?”
结果是易晚提问了。
池寄夏笑了:“是真是假没关系吧,反正剧本怎么设定,我们就怎么演……”
易晚举起手机上百度到的史料:“好像是真的耶。这个北国龙傲天小时候还挺惨的。”
曲韫幼时身世凄惨吗?薄绛并不知道。
北国质子。
这四个字, 是薄绛对他唯一的印象。
薄绛从小就很忙。他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又是皇后所生, 太子之名来得名正言顺。几名长辈对他父亲的沉迷修仙失望已久, 纷纷把继承大业的期盼加诸到他的身上。
他生来就是太子, 生来就该为做合格的太子付出一切, 其余事务都是闲杂。整个天下都得为太子让步。
整个天下都得为“合格的太子”让步。但又有谁记得,这些人培养太子的原意,是要太子能成为合格的君主,肩负起“天下”这份重担。
于是很讽刺,关于“天下”的教育反而在这场太子培养计划中被忽视了。
薄绛并不能理解这点。他读史,学纵横捭阖之术,他读书,有七步成诗之能。骑马、射箭、乐器,君子六艺,无所不能。薄明远找他一起出去玩,他不会去,因为那是太子习剑的时间。他的伴读有心事,他不会去谈,因为他要将时间用在处理公务上。北国质子同旁人起了冲突,他会出于周朝太子的礼仪,代表皇室秉公处理那人,除此之外,就再没有了。
所以他不知道北国质子也会有童年,也会有一段往事。
“……有意思。”薄绛沙哑着嗓子道,他没有忘记对这人的恨意,“然后他就协助北国,侵略了周朝?”
曲韫没时间实现自己的诺言。他被送去了周朝当质子,朝不保夕,备受欺凌。北国贵族为利益挥兵南下时也未曾考虑过这位被押在周朝王都的质子的生死。沉迷修仙的周朝皇帝总算从自己的炼丹炉里抬起头来,并大怒。
大怒的结果是打算杀了曲韫泄愤。
其实这份泄愤不会有任何杀伤力。从北国的铁骑明知质子在此,却还要发动战争开始,曲韫的性命就已经被北国王室放弃了。
随后。
在周朝皇子薄明远与几名朋友的帮助下,曲韫逃了。
薄绛手背上青筋凸起了。
曲韫没能直接回到北国。他在路上遭遇流寇,与侍从失散,孤身一人在周朝境内流浪数月。他一要躲避周朝皇室的追杀,二要求生返乡,实在艰难。
周朝皇帝沉迷修仙,不理朝政数十年,官场上下早就贪腐横行,山野之中也有大量流寇。周朝内陆未遭受北国铁骑的侵袭,但也因为洪灾旱灾而民不聊生。曲韫在流浪的过程中尽见人性的黑暗,与周朝百姓的悲惨。
饥荒中为了馒头向你磕头道谢的夫妻不一定是好人。他们也会深夜挥舞着碎瓦片,试图割开你的喉咙,放血吃肉。
落草为寇的山贼会对武艺高强的你很仗义,他们说自己是被官员逼得过不下去的老百姓,江湖儿女豪爽,讲义气。同时他们也会绑上运着粮食前来赈灾的小官,掳掠其妻女,又把小官砍了头吊在旗杆上——即使那名小官,是一名不可多得的、冒着生命危险为百姓们运送粮食的清官。
然后将赈灾粮一并截下,设酒杀鸡作食。
刻薄的客栈老板娘也不一定是坏人。她会因你境况的凄惨生出怜悯之心,让你做点工,就当抵了房钱菜钱,甚至会主动送你两双做好的布鞋。然而这份好也是有限的。当她发现你境况因认字、能替人写书信而富裕起来后,嫉妒心便会浮现。她会冷嘲热讽、会挟恩图报、会向你征收更多的钱,甚至会为了弄砸你的生意,向官府报官。
……
曲韫就在这复杂的人世间,一日又一日地体会着善与恶的边界。在回到北国之前,他甚至在周朝民间集结起了一支起义队伍,并被奉为队伍头领。起义军不知他是北国太子。他们秉承着为名除害的大义,杀了贪污赈灾粮的贪官,杀了流寇,杀了……
“怎么可能?”薄绛失控地说,“他们明知道去曲韫是北国人……为什么还要追随他?”
他们知道起义军首领之一是北国人。
他们只是不知道他也是北国太子。
薄绛记得这一支起义军。那场贪腐案震惊了整个朝廷。他顶着老臣们的反对,亲自到行省处理此事。这支队伍杀害朝廷命官,按律当斩,又盘踞山上虎视眈眈。薄绛来之后眼见当地灾情严重,却首先做了一件事。
赈灾。
案件审理时间可以被拉长,但一日不赈灾,一日便会有新的生命逝去。
然后他肃清了贪官留在当地的其余党羽。官场势力盘根错节,薄绛虽然做了一点妥协,但也还敢贪污的人全部拔了个干净。至于那只起义军。
其情可免。
他们只抓到起义军中的部分案首。案首们以为薄绛要杀他们,仰着头,瞪着眼,怒目圆睁。
薄绛却让他们戴罪立功,揪出贪官们,减轻罪责。
没有砍头。
一个头也没有砍。
事情终了。薄绛在回京城前去了一趟酒楼。在酒楼里时他去楼下花园一趟,忽地被人用刀抵住后背,被蒙着眼睛带到一处雅间中。
后来他才知道抵住他的东西是刀鞘。
见到他的人蒙着面,不说自己是谁,但薄绛猜出他是那支起义军里的影子首领。他很快冷静下来,与他夜谈。谈话间两人发现他们竟然有许多相似之处。
一个是身份不明的、脏兮兮的流浪汉起义军首领。
一个是衣着洁净,高高在上的周朝太子。
他们居然也都有相同的理想。
安得广厦千万间。
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薄绛知道自己的人快要找到自己了。他有心要招徕此人,却被这人给拒绝了。理智上他知道此人不是泛泛之辈,如果不能为自己所用,则决不可留。情感上他却因为惜才、又或是因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知己”情愫,而犹豫了那么一下。
然后就被迷香放倒了。
被放倒前那人还笑嘻嘻地用脏兮兮的手弄脏了薄绛的衣袖,故意的,不知缘由。他对他说:“天真单纯的小太子,愿我们日后不会走到不死不休的局面里。”
这件事很让薄绛懊恼。他机智过人,唯独因为感性上的柔软而棋差一着。在派人去追踪那人失败后,他三缄其口,不谈此事。
可如今这部剧告诉他,那个人居然就是曲韫。
说来汗颜,他居然没有听出那人的声音。薄绛也不知道那人在发现薄绛从未认出他时,心里的感觉是气恼还是失落。
可如今薄绛知道,他非常愤怒。
愤怒得发抖。
“……起义军?帮一个北国人起义?”他的声音尖锐到扭曲的程度,“周朝的子民,追随一个北国人起义。他们难道不知道狼子野心这四个字吗?他们难道不知道……”
这个人在多年后,屠戮了周朝的王都?
薄绛不能理解,他感到愤怒,十足的愤怒。池寄夏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你怎么又这么破防?”
薄绛这是转成躁郁了吧。
池寄夏:“哦!我懂了!你这是入戏了!是啊。这就该是薄明绛的私生子的反应啊!”
池寄夏大为震慑。他原本以为只有易晚是演技天才,可他没想到薄绛居然也是。这入戏入得炉火纯青,没有一点破绽。
瞧瞧这牙、这肌肉都在抖呢。
抖得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