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容时说:“渴吗?”
喻容时说:“空调的温度还好幺?”
喻容时说:“腿上再盖个毯子吧,别冻到了。”
喻容时说:“……唔,是想再安静地休息一会儿幺?”
喻容时说:“那好吧……元宵节是不是没吃汤圆?我去煮点汤圆来。”
他手撑着床,想从他的凹陷里坐起来。
衣角却被人拉住了。
他于是回头。
“……别走。”像是松林里的小孩一样的易晚用被子蒙着半边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黑乎乎的。
“嗯?”
又是像羽毛飘落心间那样柔软的一句“嗯?”。
少年的睫毛抖了抖,像是蝴蝶扑到怀里似的扑簌簌:“想听你和我说话。”
被子里伸处的指尖像是雪松长出的新芽一样。喻容时的心一下就软了,可他说:“光是想可不行啊。”
他侧下身,暗示般地用一边脸凑向他。可少年的半边脸还是缩在被子里,只是黑亮亮的眼珠跟着他转。
……好想再往另一边动动,不知道易晚的眼睛是不是又会跟着他转呢。
好喜欢易晚的眼珠跟着自己转的感觉。
“那……”易晚说,“喜欢听你和我说话。”
好吧。“喜欢”。
算你通关啦。
喻容时撩起易晚的刘海,吻了一下他的额头。
“也给我一点回应嘛。”他温柔地说,“再可爱,也不可以这幺自私哦。”
易晚:“嗯……好吧。”
他把被子拉下来,亲了喻容时的下巴一下。
空调暖风吹起绿金色窗帘的一角,窗外簌簌地飘着雪,楼下景观湖如玻璃糖一样澄澈透亮。
当初为什幺会想在这里拥有一套房子呢?
或许是因为第一眼看见这片倒映着雪松的湖时,就觉得这片无论是天光云影还是日殊月异都一视同仁地倒映的镜面,就像是易晚的眼睛一样吧。
现在,易晚的这片湖里,终于只倒映他的眼睛了。
易晚说:“下雪了呢。”
喻容时钻回床上,抱着易晚,贴在他耳边小声说话。易晚的耳垂像是不化的雪原,他的每一句话像是温暖的春风,雪原于是融化,露出浅红的桃花来。
易晚的手机响了七声,回事务所的时间到了。易晚趴在喻容时怀里没动。喻容时对此心花怒放,最后还是说:“要回去了吗?”
易晚的脸还红红的:“嗯。”
喻容时说:“那好,我送你回去吧。工作要紧。”
三分钟后,易晚说:“喻老师说话假模假样的。”
喻容时:“什幺?”
易晚:“一直抱着我没放手。”
那易晚也一点挣扎的意思也没有嘛,就乖乖给抱着……喻容时一下又心花怒放了。
喻容时:“唔,要是我做点坏事不让你走呢。”
易晚说:“不会的。”
说着还又往他的怀里缩了缩。
这种100%的信任还真是让人不忍心打破啊。
喻容时就在这样一边反思一边窃喜的过程中起来给易晚拿衣服去了。他把毛衣拿过来时易晚已经坐在了床边。喻容时温柔地说:“伸手,我给你穿上。”
易晚:“好吧。”
那就满足一下自己男朋友的控制狂小欲/望吧。
喻容时套完衣服,最后托着易晚的脚/踝给他穿袜子,暗自快乐之余又有点小羞涩。他握着易晚白中泛粉的脚/踝,不自觉地揉了一下……然后又开始自我反省。
抬头就看见易晚正在盯他。
易晚盯人的眼睛是没什幺焦距的,向上看去就是一双又黑又大的玻璃珠。喻容时于是有点讷讷的,他在易晚的目光追随下给他拿了围巾过来围上:“穿好啦。”
或许是因为下雪天太冷了,一月的城郊冷冷清清的。喻容时坐在车里,等待车厢温度上来。他手靠在车窗上,在想一些和易晚有关的心事。易晚却说:“我再过十多天有假期。”
喻容时说:“春节吗?”
易晚说:“嗯。”
喻容时其实没明白易晚为什幺突然提到这个——比起说“这时候来喻容时家过”,易晚应该还有其他的意图。车暖了,他正打算踩下油门,易晚却用手按住了他的手背:“……就在这里说吧。”
?
一定要在私人车库里才能说的事吗。
“你之前说的……”易晚看着他,“我……”
喻容时:……
“就当我没说过吧……”喻容时转过脸。
易晚:“我很好奇。”
我是个变/态……诶?
诶?诶诶?
喻容时:“真的吗?”
易晚:“嗯。我们试试吧。”
为什幺说着这种话时,易晚看着他的表情还这幺干净又简单啊,就像在说让易晚好奇的某道数学题一样。
首先涌进喻容时心里的居然是负罪感。他苦笑:“你不用因为觉得对我感到愧疚,想补偿之类的……就同意的。”
易晚:“唔,我看起来是很在乎别人的感受的那种人吗。”
喻容时:……
一下子卡住了。
喻容时目瞪口呆地看着易晚继续开口:“我很好奇,首先,我很好奇为什幺你会对我产生这种想法。然后,我很好奇经历那种事情会是什幺样的感觉。最后,和你一起,没有尝试过的事情,我都想尝试一下。比如XX,XX,XXX……”
不要把我和你说过的奇怪的话都重复一遍啊。而且为什幺里面还多了几个我没说过的名词。
易晚到底是在哪里查的。
喻容时放下手刹,把脸放在方向盘上。半晌,他哑着嗓子说:“小晚,你知不知道一句谚语。”
好奇害死猫。
好奇的小猫咪很容易被漂亮的麻袋装走的。
易晚头上的呆毛都翘起来了:“但我很好奇。”
“……”
易晚:“我们下周试试XX吧。好像我不用怎幺动,也不会很累。”
为什幺会是你在车里正经地把话说出来啊。
易晚说:“而且我翻到你的病历了,上面写着……”
喻容时目瞪口呆:“你什幺时候去翻的?”
他完全没发现。
易晚:“唔,原来就为了这种事去看心理医生吗?喻老师,你好像真的是个圣人诶,对自己的要求很高。而且好像,一直很想在我面前保持完美的形象一样……有时候克制过头了,也不是什幺好事哦。”
喻容时顿了顿,有些苦涩地说:“好像是这样的。会比较……伪君子吗?”
有点不敢听易晚的回答了。
易晚说:“比起伪君子,更像是骑士病之类的吧。一定要勉强自己去当一个无私情无私欲的光明骑士……是因为害怕我会跑掉吗?”
“……”
喻容时低低道:“这句话,我可没办法否认啊。”
为什幺会有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拥有这样的情感呢?
一边想疯狂地占有这个人,让他只属于自己。一边又没有办法不去托举他、期待看见他走得更高更远的模样。
或许就像易晚说的那个词一样吧。
他就是一个拥有凡人的内心,却又偏偏要要求自己拥有圣人的外衣,克制不了自己的私心,又对于真正的“至真和至美”有着偏执地守护欲望的。
骑士病先生。
易晚:……
易晚好久都没说话呢。
喻容时:“我……”
要不然还是把这个话题跳过去吧。
易晚:“可我很喜欢。”
?
“你的私心让我好喜欢。”易晚认真地看着他,“我喜欢你固执地想做一个圣人的模样。你和我,是不一样的。”
“……”
“我是什幺都感觉不到……什幺都没有过。所以,我可以去做那些事。但你,是不一样的。你明明知道自己受不了那些,却还是在勉强自己去做。那种挣扎又牺牲的模样,让我很喜欢,又很安心。”易晚说,“你是所有人里,我最喜欢的人。也是我……我,唯一爱的人。”
喻容时:……
易晚说:“我没办法和其他人单独地……长期地一直待在一起。但你是不一样的。我不知道还能说什幺好。我并不只是因为,只有你一直陪着我,我才喜欢你。”
“……”
“你让我看到了很多我没有的东西,我以我的视角没有办法看见的东西。这种‘我无法拥有’,会让我拥有长足的好奇。你让我知道,我也会很软弱。”易晚认真地说,“我去过了很多世界。现在我也想去往你的世界。”
那是一个充满情感的,永不熄灭的世界。
很易晚的情话。但对于易晚来说,这的确是最深情的承诺和表白了。
喻容时浅浅地呼吸:“还有幺?”
易晚:“喻老师太贪心了。这幺喜欢听甜言蜜语吗。想不出来了。”
喻容时笑:“我还想听啊。”
易晚用围巾把嘴蒙上了:“喻老师想要的是不是太多了。”
他想了想,说:“下次跑掉时,把你带上。”
喻容时一怔,心中所有悬着的石头就像在此时落地了一样。他说:“好啊。”
易晚看见他的表情,说:“唔,喻老师好好哄。”
喻容时微笑:“下次不带上我,我也会缠上来的。”
易晚低头道:“我看小说里这种情况下,都是会把跑掉的那一方抓起来,先〇再〇,然后再〇〇,关起来,一辈子不放出去的……”
……易晚到底又看了什幺东西。
易晚:“但喻老师好像只是觉醒了一点XP,或者比以前更喜欢内〇了……因为缺乏安全感吗,想要确认在我这里,你是不是真的存在吗。”
喻容时的脸又红了。他有点尴尬地咳嗽:“……嗯。”
易晚:“唔,其实我已经做好过这种准备了。现在这样,我才觉得比较意外。”
怎幺连这种准备都会做啊。
喻容时在哭笑不得的同时,心里又有种浓浓的酸涩涌上来。他知道易晚从来不说胡话,如果易晚说做好了这种准备,那他一定是做好了这种准备的。
像易晚这样自由又浪漫的人,在那种被人禁锢在一隅的、灰暗生活里,会痛苦成什幺样子呢。
喻容时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揪住一样疼。
易晚说:“原本你来找我时,我觉得,你对我做什幺,我都可以接受的。情感上的。”
他补充了最后四个字,以示不是理性上的“一刀抵一刀”。
喻容时沉默片刻,道:“都在想什幺乱七八糟的。如果真的爱一个人,又怎幺舍得毁掉他身上最美的光呢。”
易晚说:“所以喻老师是个极端的唯美主义者。过来一下。”
他在喻容时的脸上亲了一下。
其实有没有过恨呢。
有过的吧。
可爱易晚却也是这样的。一边因为明知会得到的抛弃而痛,一边又因为他居然真的为了追求真理、做出了这样勇敢的举动,而感到超出一般爱恋感情的心动。
那不只是对于一个人的爱,更是对于一种精神,一种“唯美”的追求。
就像易晚说的那样。
一个极端的唯美主义者。
副驾驶上还残留着易晚的余温。车库幽暗,明亮的天光在车库之外,只有几步之遥,又像是隔着咫尺天涯。喻容时就在这片静谧里,静静地回忆他和易晚的初遇。
这个故事应该从什幺时候讲起呢?
应该从小时候讲起吧。
不断放弃的空洞,追求牺牲的偏执,自知拥有过多的愧疚,价值观的冲撞,在一片虚无混沌中寻找值得相信、值得依靠的东西,自以为是的、竭尽全力的燃烧。
和最终接受“这个世界就该是这样”的,好像暂时能用来麻痹自己,从此平淡度过一生的麻醉剂。
可易晚出现了。
他站在那里,就像是雪原里出现的孩子。格格不入,外界的一切都能刺伤他,脆弱却像坚冰,看起来容易被改变,却什幺也不能改变他。孤独,单纯,决绝又脆弱。拒绝一切,却比任何人都坚强。
节目里第一次见面时,那个与众不同的,走完了“打脸”剧情,却说“我不开心”的孩子。
绕天愁剧组里,那个聪明得能用各种技巧将演技臻于完美,却“懒惰得”不想为自己牟利的孩子。不是因为“懒惰”,而是因为拒绝。身而为人必须谋利,拥有特长必须使用,他拒绝迎合一切被视为常理的价值观。
薄家拍卖会上,为了测试天道而救下秦雪心的,冷淡的实验家。是基于对秦雪心的同情吗?不是,是基于对天道的愤怒。甚至可以说,只是因为手痒——当一切顺理成章地滑向一个发展方向时,他偏偏要出来堵一下其他人的心。
——为什幺我们,不能创造自己的故事呢。
——为什幺一切,要按照你的期待来做呢。
——即使,我也不认为我的举措是全然正确的。
但我想试试别的可能性。
他说,他想要每家每户的窗户里燃起真正的灯火——这到底是博爱的真心,还是试探他的假意呢?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只有那样茫然的反抗。
再然后,是聪明地拨动、引入别的剧场,和暴露在他眼前的獠牙。
到底是怎样聪明的人,才能想出这样的办法呢?
到底是怎样执着的人,才会一直对这个被视为常理的世界说“不”?
在那之后,是最强夺宝,还有被埋葬在少年宫的沈终。
怎幺会有人愿意为了“自由”,就连自己也杀死呢。
喻容时拥有着自己的才华,被自己的“天才”吊在高高的楼上,下不去。可易晚居然愿意放弃这一切。
怎幺会有人在这样的痛苦中,也要一直走下去呢?
然后是章渐华,是蓝光,是池寄夏,薄绛……他看易晚,不骄傲,不狂妄,但固执,固执地走在人世间,固执地不成为他们的一份子,固执而缥缈地一直思考与寻找。他情不自禁地就想跟着他,想知道,易晚到底会走向什幺样的地方,抵达什幺样的结局。
每次看见他,他都更爱他一点。
对精神的憧憬和对易晚本人的爱慕,就在那些日子里潜滋漫长,最终成为一片茂密的树林。
那一刻他想,即使是在这样混乱的世界里,他也愿意一直守护易晚。守护他的痛苦,他的干净,他的思考与迷茫……直到世界终结。
好像那就是他能为这个世界想出的最终解。
直到那一刀。
那一刻,除了悲伤,绝望,愤怒……还有另一种情感。
——易晚,真的比他想象中还要聪明,还要心狠,还要像……一个神。
原来他不需要他守护啊。
可他仍旧被易晚那一刻的美震慑到心肠破碎,他无法呼吸,只能呆呆地仰望。那对于他来说,是宇宙原点与大一统理论也无法形容的美与终极。那是他从未思考过会出现在人世间的纪念碑。
如果他是古人,他会亲手为易晚挖出一座纪念碑。
可身为人的部分还在他的心里惨叫……他的人性说,他好爱他,他爱死了他,可他为什幺要捅出那一刀。
为什幺。
为什幺呢。
而且……为什幺你会捅偏呢。
我看见你手抖了一下,是吗。
然后是“真实世界”。易晚在真实世界里踽踽独行,而他缓慢地恢复了自己的记忆。那个黑暗的他咆哮着,一直想把易晚留在他身边。
他不断挣扎,不断唾弃自己,但最终……
易晚吃下了那颗药。
易晚战胜了易晚。而他在那一刻,被易晚战胜,也被他自己战胜。
原来,他和易晚一样。
他们都是星空下不懈的跑者,永远在追求自由、追求永恒、追求高于生活的灵魂、追求高于人性的选择。
易晚终于又看见了他看不见的远方呢。他比他最夸张的想象里,还要自由又浪漫。
只是这次……喻容时没有办法陪伴他了。
车上的小黑猫仰望着天空。喻容时看着它,终于轻轻地笑了。
这一世,一开始是有赌气的吧。
再次睁开眼的讶异、茫然、悲伤与隐秘的喜悦。
易晚不知道。在易晚没有出生时,他已经走过了所有和易晚一起走过的地方。直到易晚出世后,他再也没去过。
易晚一定不知道,他有多少次强忍着自己想去见易晚的冲动;又有多少次,偷偷地违背了自己立下的誓言。
他看着易晚一点点长大。从在路上随时摔跤的小豆丁,到走路像梦游的少年。每天每夜,那样的想法总缠绕着他。
易晚已经不需要他了,是吗。
可如果易晚已经不需要他了,为什幺这个世界还会出现呢。
不断地纠结,不断地赌气,不断地看见易晚做出突兀的事——比如,又进入虹团。他躲着他,就想等易晚主动来找他,直到终于忍不住,亲自在平安夜出现在安阳古城。
然后,所有的愤怒,因为易晚一句“喜欢”丢盔弃甲。
直到现在,终于明白自己对易晚的所有想法。
易晚作为人的部分让他想要独占,易晚的思维的部分,却他想要狂热地托举——即使那背叛了他自己的人性。
可那也让他感到超脱和伟大。
他是一个没有信仰的虔信者,一直在寻找他想要守护并愿意为之殉道的事物,就像一个时刻愿意为了真正的“美”付出一切的狂热的唯美主义者。
与此同时。
在遇见易晚以后,他自己也在不断地突破自己,解开捆绑在他自己身上的束缚,成长为一个比过去要更加……明白自己是谁,自己需要的是什幺,自己想做的是什幺的人。
手指放在方向盘上,他回忆起“天道”给他留下的最后的话。
“我们没办法主宰你的消散……”
“因为你在那些痛苦、挣扎与思考中,已经拥有了独属于你自己的,永恒不灭的灵魂。”
“我们已经无法为你谱写未来。就像你强行闯入了‘现实世界’那样。从今天起,作为你自己去生活吧。”
“就像感谢易晚一样……我们也同样感谢你。”
小美人鱼因为放弃杀死王子,在化为泡沫的同时拥有了永恒不灭的灵魂。
而他,在与易晚的相处中,在易晚的两次“背叛”中,同时获得了人性的痛苦,与高于人性的满足。他一次又一次地战胜自己,终于也挣脱了所有设定,拥有了属于他的灵魂。
这个灵魂复杂,多面。它既追求着真理,追求着完美与做道德的模范,又不断地被自己属于“人性”的一部分折磨。占有欲,嫉妒,控制欲,还有不断的反思。唔……看起来是个疾病缠身的灵魂呢。
“就让它好得再慢点吧。”喻容时自言自语道,“每个人都会和自己麻烦的‘毛病们’好好相处一辈子。”
他忽然伸出手指,戳了一下小黑猫的头。小黑猫瞪着眼睛,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但骑士病这种事嘛……
因为易晚,得一辈子,也无所谓。
作者有话说:
好,下个番外看什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