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去前,我拿起了桌上那颗心脏。
学着监控视频里他的样子,我和这颗心脏说道:“高望死了。”
话音刚落,本以为不会有反应,可掌心里的东西却异常地飞快跳动着,像是有一个人在情绪激动地对我破口大骂。
我拿着它,沿着楼梯走到外面的小院子,走进了那片小竹林。
竹林里,我看到有一个小小的墓碑。是个双人墓,墓碑上有两个名字,一个新,一个旧。新的那个就是高望。
我把它放在墓前的泥土地上,说:“谁吃饱了没事干地来骗你。”本来还想加一句“自己看”,想想它只是一个甚至都算不上是真实肉块的人偶心脏,就把这话憋了回去。
这颗心脏原本还很激动地跳着,我把它放到地上之后,没过多久,它跳动的频率就慢了下来,似是在小心翼翼确认着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一颗心脏说话,还多此一举告诉它高望已经死了的消息,反正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做了。
想来,要是我不告诉它,它就这么一直待在那个无人问津的地下室里,就算日后被厚厚的灰尘淹没,被铺天盖地的蜘蛛网缠裹,它也永远这么跳着,永远痴痴等着不会再回来的高望。
永远不知道,就永远在等。
不知道被拆的只剩下一颗心脏的它会不会感受到难过。
等了五分钟左右,一点反应也没有,我就想把它拿回屋里,谁知当我仔细去看时,却发现这颗心脏停止了跳动。
我惊疑不定,捡起来一看,手里的东西早已不再跳动,连一点轻微的幅度都没有了,冰凉,死寂。
仿若,它察觉到了掩埋在泥土里的那捧灰,认出了那是它等待许久的人。
苟延残喘到如今,高望没了,它的坚持也就没了意义。
于是,没有任何留恋的它,也就跟着高望一起死去了。
人偶的爱这么偏执吗?
认定了一个,就永远只是那一个。
爱人、主人。
执迷不醒,至死不渝。
该说是愚蠢,还是无知?
又或者……
不会跳的心脏,和玩具也没什么区别。
我刨了个坑,把它埋在了墓碑前的泥土里。
希望高望别来梦里骂我多管闲事。
做完这一切,我也不想在这里再多逗留,抓紧时间订票回了家。
毕竟我的人偶还在家里等着我呢。
我一路紧赶慢赶,到家楼下的时候已经晚上九点多了,一路风尘仆仆,整天下来都没吃什么东西,实在饿得不行了就随便在路边买了个鸡蛋灌饼几大口吞下肚,我的吃相吓到了摊主老头儿,我估计我现在憔悴狼狈的样子像极了一个流浪汉。
吃饱了回去时,我对着电梯里的镜子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再擦去嘴边沾着的碎屑,勉强能看之后,又练习了一个完美的笑容,我打算在电梯门开启的那一刻就展现出自己完美的姿态。
他一定在我门口等着呢。
电梯门开启,我的笑容只来得及扬起半分,就僵在了嘴角。
他是站在我门外没错,可是他并没有在看我,而是在看他面前的一个女生。
二十岁出头,一头乌黑长发,巴掌大的小脸,水灵灵的眼睛,很漂亮,这么一个漂亮的女生,她在对着我的人偶笑。
两个人不知道在说什么。
听到电梯开门的声音,他扭头看了过来,看到我的时候,眼神极为隐讳地带了些光彩。
行,算他识相。
女生注意力都在他身上,也条件反射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我,当然,只看了一秒,她就又回过头和他说:“那我待会儿在楼下等你!拜拜。”
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跑了,进了不远处的某个房门。我道是谁,原来是漂亮的邻居妹妹。
我才走一天,就勾搭上人了。
能耐啊。
我一步步走到房门前,在他面前站定。
期间,他一直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状若随意问起:“那女生是谁?真漂亮啊。”
他沉默几秒,言简意赅地回道:“邻居。”
“是吗?她刚才和你说什么话呢?笑得那么开心。”
我明知故问,他没回答我,而是扯开话题:“你去哪里了?”
“随便走了走。”
说没有危机感是不可能的。
虽然高望的那颗人偶心脏让我确认了某些事,但我面前的这个大概已经算不上人偶了。
他不再需要身体里的那块芯片就能行动自如,不再有外部因素能让他强行睡眠。他有了自己的神志,有了自己的思想。他学会了伪装,学会完美融入正常人的世界。
不会有人察觉到他的异样。
我确信他之前是喜欢我的,可是,现在呢?
以前,他能活动的地方只有我那一亩三分地的出租屋,整天能见到的人也只有我一个。
而他现在有了双脚,他能走遍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他的眼里会出现许多许多不同的人类。
那会不会有一天,他见过了花花世界,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我在这世道里就是一颗微不足道的死老鼠,没有任何优点,没有任何魅力,只会阴毒算计,怨天尤人。到那时,他会不会就会嫌弃我,厌恶我,不喜欢我了呢?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一无是处的我要怎么留住他?
比起我,刚才那个邻家女生不是更好?漂亮,嘴甜,会说话,从外表上来看,她甩我八条街还不止。……或许心灵上也是。
任谁在我们两个人里选,谁都会选她的。
如果刚才我听到的那句话没错,她是在邀请他,待会儿见?孤男寡女的,大晚上出去干什么?不允许。
谁同意你和别人出去的。
我必须要把他留下。
我想了想,问他:“待会儿有空吗?”
他一愣。
不等他回答,我就抢先说道:“有空就一起吃个晚饭吧,我还没吃呢,”我笑着伸出手指,抚上他的胳膊,“就我们两个。”
他张了张嘴,似乎要说话了,我屏气凝神等他回复,莫名还有些紧张。
谁知他在这时竟然回头看了一眼那邻居姑娘的房门,这一眼把我看得火气直冒,干什么?这什么意思?我和你说话,你看人家房门干什么?就这么想和人家姑娘出去?我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你居然还他妈的给我犹豫?
看了一眼他就扭过头来,我却不想听他回答了,转身开门轰地把门砸上。
不识好歹,你就和你的姑娘玩去吧!
话是这么说,可我憋了两分钟,还是忍不了,拉开房门,以为会在门后看到他,他却不在。
他……走了?!
这才两分钟,以前等一天都能等的人,现在两分钟都等不了吗!
我瞪向对面,愕然发现门开着一条缝,没有关上。
身体比脑子快,我走过去轻轻拉开门,呲溜一下钻进了他屋里。
咔哒,我把门轻轻合上。
他没有开灯,屋里有些昏暗,好在窗帘还拉开着,这个点城市夜生活正热闹着,灯火通明,外头有光透进屋子里,也能看到些东西。
我没在客厅里看到他,脱了鞋,赤脚往他卧室走,房门没关,我看到他背对着我正在换衣服。
火气又上来了。
还是准备出去?
晾着我不理,去和别人出门?
我是不是总要晚这么一步?
就像之前那样。
兴冲冲地给他吃了药剂,以为终于能甩脱这么一个大麻烦,谁知接下来就看到了他的芯片,发现他递给我的那碗难吃的面条原来是为了庆祝我生日的长寿面。
是后悔的。
可我不敢后悔。
事情已经做下了,如果我当时后悔,那就是要我承认我犯下了无法挽回的错误,是我一意孤行做出了错误的决定。
我有可能亲手害死了这个世界上唯一真心爱我的人。
我一直追求的幸福原本唾手可得,自大狂妄的我却不屑一顾,最后,眼睁睁地看着它从我指尖流逝消散。
我可以承受不幸。
但我不能承受,——原来我的不幸是我自己造成的。
我受不了。
于是我只能假装自己不后悔,不懊恼。
假装自己不在乎。
现在,他找了回来,我失而复得。
而监控的内容也告诉了我,他是为我而来,不惜一个人受苦,受罪,受痛,仍不放弃。
他说爱我,我也终于相信他是真心,相信我是他唯一坚定的选择。
我想通了,下定决心了,以为童话里的幸福生活终于要降临在我身上了。
可是为什么,我兴高采烈地回来,只才一天,他却变了样。
我又在重蹈覆辙了。
只要晚了一步,错了一步,就无法挽回。
……
去他妈的。
我偏要挽回!
他换好衣服转身,看到我的时候一惊,连忙拿起放在桌上的眼镜戴上。戴眼镜的动作很急,不正常,像是怕我发现了什么似的。
他是不是还以为我把他当成梁枝庭呢?
真以为自己伪装的这么好,能瞒过我?
“你怎么……”
我知道他要问什么,说:“门开着。”
上下打量他一眼,我赞赏道:“衣服很好看。”
他看着我,说道:“谢谢。”
我点点头,看了眼时间:“要出门吗?正好,一起走吧,带我一个。”
他默默从卧室里走出来,从我的肩膀旁边擦过去,去开大门。
我跟在他身后,看见他把手掌放在了门把上,要往下压的时候,我眉头越拧越深,猝然出手,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腕。
因为我的阻挠,他的手就这么虚虚搭在门把手上,没能开门。
我仰着头,在昏暗的光线里直视他的眼睛,问:“你感冒,好了吗?”
“……”
我死死抓着他的手腕,指甲恨不得都掐进去,我等不了一时片刻,也受不了他要和别人出门一起玩。
我要被他气疯了。
火冒三丈,语气也急了,近乎逼迫:“好了的话,继续上次的事吧。”
我一把扯下他脖子上的领带,两三圈将他的手强行捆在门把手上,让他没法逃离。随后扯住他的衣领,仰头亲了过去。
他迟疑了几分钟没动,不过很快在我的强势攻势下,不再是木头似的杵着,似乎忍不下去了,终于开始反客为主。
我十分乐意见到他被我扰的方寸大乱的模样。
证明我还不是那么没有吸引力。
晕乎乎渐入佳境时,敲门声在极近的地方响起。
“你好了吗?”
门外响起一个温柔的女声。
邻家妹妹找来了。
我勾着他的脖子,以为他会对小姑娘的声音有所回应,还准备在他犹豫的时候用点强硬的手段来对付他,岂知定睛一看,这家伙自刚才开始,从始至终一双眼睛都只是盯着我,没有一丁点分给其他事物,——他的眼睛里只容得下我一个。
果然。
我心满意足,只恨不能趾高气昂地对门外的小姑娘炫耀。
我没有来迟。
他还是只属于我。
还是我那只,——衷心的好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