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特一行人最后还是没能逃掉。
因为因赛特白天有过跟奴隶们群聚的异动, 当天负责在暗地里监视那些间谍、及时察觉到这一点的小队队长及时上报给了治安官凯恩。
只是因为凯恩事务太过繁忙,而因赛特除了与平时游手好闲的崔特等人厮混在一起外,又没有做出其他出格的事情, 以至于紧急级别并不算高。
等到晚上, 凯恩读到那篇报告后,就当机立断地下达了‘中止监视、直接实施抓捕’的命令。
尽管去晚了一步, 没能第一时间捕捉到因赛特在下工后的行踪, 但要掩藏住崔特等人行迹,难度远比因赛特想象得还要高。
打晕的巡逻卫兵很快就被发现了, 贪婪地背了大堆食物和财物的叛徒们的踪迹也很快被发现,哪怕第一时间分散逃开了,也根本逃不出几乎随处可见的巡逻兵的包围。
包括最狡猾、却彻底低估了莱纳城的守备力量的因赛特在内, 全都遭到了抓捕。
只是直到他们被愤怒的人群包围, 被卫兵重重地一拳击倒、再毫不留情地按到在地上, 疼得面孔扭曲的那一刻, 都还疑惑着一件事。
那场计划里用来转移卫兵注意力, 引起骚动的粮仓大火,为什么始终没有发生?
当审判官冷厉地阐述了相关的法律、意识到后果的严重性后,几乎所有囚徒都陷入了绝望, 拼命地咒骂着参与到这场计划里的所有人——除了自己。
该死的因赛特!
他们根本不知道, 不知道……做出这种事, 是一定会死的!
因赛特在意识到事情为什么会那么快暴露的原因后,就放弃了求生的想法, 只是他始终被严密看守着, 即使是想要自/杀也不被允许。
见他一直沉默着, 丝毫不愿招供, 凯恩也没有急着对他施加酷刑, 而是转而审判起了崔特等人。
相比起因赛特的绝口不提,为了争取唯一的生机,崔特等人的招供就称得上是争先恐后了。
“什么?”
听到他们为了防止走漏消息,还绑住了一位预备卫兵后,凯恩的眉头就拧了起来。
当听到他们将那名卫兵关押在设计了起火机关的粮仓里时,他更是坐不住了,直接带上近卫,风风火火地亲自赶去了那座粮仓。
单从卫兵巡逻的路线位置看,粮仓静悄悄的,并不像有任何异常。
但只要再靠近一些,就会发现上面的挂锁是虚挂着的。
他们没有说谎。
凯恩心里一沉,命人打开了那座厚重的大门。在门扉被打开的那一瞬间,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混杂了厚重的血腥气,以及一股刺鼻的肉和麦类烧焦的糊味。
可并没有人在意这些。
凯恩,以及跟随在他身后的那几名亲卫的目光,都一下落在了那道安静得犹如陷入沉睡般背对着大门,跪趴在几只被烧得焦黑的粮袋的躯体上。
任谁都能一眼看出,这名卫兵已经死透了——那么严重的烧伤,那么反常的安静,不可能活下来。
在粮仓最中间的位置,还有一大摊血迹,上面有几颗断裂的牙齿……这大片的血迹,与那具被半烧焦的尸身上是连着的,通过一道触目惊心的血路。
可以想象出,他当时是凭借多强大的意志力,才能强迫自己在那么严重的伤势下爬到了起火点,再带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勇气,将自己的血肉之躯盖在了即将喷发的起火点上。
哪怕他为保住这一座粮仓所付出的代价,是被炼狱的火焰灼烧全身的痛苦,是彻底的死亡。
凯恩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然后一言不发地摘下了自己的帽子。
跟在他身后的那几名骑士扈从,也默默地做出了一样的举动。
他们悄然无声地以右手捂住胸口,深深躬下上身。
“向您献上敬意,杰克先生。”
作为贵族,他愿发自内心地向这位奴隶出身的预备卫兵,献上了如对英勇战死的同胞的最高敬意。
奥利弗一闻讯,就毫不犹豫地带着猫猫神与少数包括福斯在内的亲信赶来了。
抵达莱纳后,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亲自去往杰克的家中,见他的遗孀玛丽安。
玛丽安家里正聚着几个邻居,也是她的好友——在得知杰克的事迹后,前来拜访她的人其实有很多很多,但乍然失去丈夫的她沉浸在极大的悲痛之中,既不擅长,也没有任何应酬的心情。因此她的好友们便代她出面,将那些人客客气气地请走了。
她怎么都想不明白:晚饭时还活生生的,笑呵呵的丈夫,只是因为被人叫去帮生病的老埃德力忙,为什么就永远地回不来了?
明明他们的幸福生活,才开始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啊!
现在的玛丽安在极度的打击下,暂时连照顾孩子都做不到:很懂事的孩子们也大致知道了发生了什么,哭啼着希望“爸爸回来”,而被邻居暂时接走看顾了。
杰克的身躯被烧得惨不忍睹,当天就收敛下葬了。
玛丽安并没有阻止他们,事实上,在看到丈夫身体的那一刻,她就因为心碎而差点崩溃了。像游魂般目睹丈夫被葬在神殿后的那片墓地中,看着神官们为丈夫的安息祈祷,祝福他死后能被伟大的猫猫神的荣光庇佑,她的心情才稍微稳定了一些。
现在她怀里紧紧抱着的,是她在丈夫下葬前无论如何坚持保留的,一些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卫兵制服碎片。
当奥利弗带人赶来时,他并没有让任何人上前将门打开,而是亲自轻轻敲响了那扇木门。
“又有人来了。”
一位邻居大婶无奈地叹了口气,与另几位伙伴交换了个眼神后,就自觉地站起身来,准备把新的访客打发走。
“抱歉,玛丽安现在非常脆弱,并不能——”
门刚打开,在近距离接触到那惊人得超出所有人想象的美貌后,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不是所有奴隶都亲眼见过那位伟大的领主,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拥有一头微微卷曲,很长的,像灿烂的阳光凝聚成的金发。
而比那金发更令人着迷的,则是那完美无瑕的精致面容,在美丽的微笑下愈发熠熠生辉,圣洁而温柔,就如同所有人最美好的想象所化成的天使。
只要是见过他的人,就永远不可能忘记他。
而从没见过他的人,也一定能一眼就认出他来——那样惊心动魄的美丽,只有天使公爵才会拥有。
“您、您,您……”
她瞪大了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嘴巴就像是年久失修的破门一样、一下卡住了。
她明明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对方的身份,也知道自己应该行礼,可她却什么都做不出来,只傻愣愣地站着。
“我是奥利弗·乔安·奥古斯塔·亚历山大·乔治·姆斯塔。”
她痴痴地听着对方那悦耳动听的话语,彬彬有礼地阐述着:“……我是这里的领主,想见玛丽安,希望你能告诉她一声。”
——“伟大的猫猫神啊。”
终于回过神后,她呆呆地点了点头,一边喃喃自语着,一边脚步虚浮地回到了房屋里。
她浑然未觉的是,在自己下意识地念出‘猫猫神’后,站在那位拥有超脱凡俗的美貌的公爵大人的身边的金发青年,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玛丽安,你一定要出来!”她满眼放光,紧紧握住了不知所措的玛丽安的手:“是领主大人,啊啊啊啊,是领主大人!领主大人竟然亲自来见你了!”
她激动得语无伦次,但话语的内容却很清楚。
这下所有人都吓到了:“什么?!”
玛丽安震惊得根本说不出话来,但身体的反应却比她的意识更快。
等她的意识回归后,人已经站到了门口,战战兢兢地向那位高贵的殿下行礼了。
“夫人,我已经从我信任的治安官凯恩口中,得知了你的丈夫,杰克的英勇事迹。”奥利弗凝视着这位形容憔悴的农妇,眼神就如他的语气,温柔到了极点:“他的勇气、忠诚和果断,成功地保护了莱纳城整整半年的努力成果,守护了莱纳人的生命财产安全,也间接帮助卫兵们捉到了卑鄙的叛徒。尽管在我的眼中,人们的性命比粮食更加珍贵,但他所做的一切贡献都值得所有莱纳人钦佩、赞赏和铭记,而身为他家人的你们,我敢保证,也绝不会被所有人遗忘。”
对牺牲性命、或是落下影响日后生活的残疾的卫兵,哪怕是预备役的——相关的遗属抚恤援助,是在半个月前刚定好的。
除了一笔丰厚的金钱补偿外,遗属每个月都能得到食物、孩子教育以及医疗方面的补贴。在其他条件相同的情况下,工作筛选方面,也会优先选择遗属。
绝不让英雄流血又流泪。
让所有人意外的是,一直呆呆听着的玛丽安,却在这时摇了摇头。
“您什么都不用做了,尊敬的殿下。”
因为过度的哭泣,她的嗓子沙哑而艰涩,但意志却非常坚定。
“我们从您身上得到的,已经够多了。”她强忍着对丈夫的思念,和几乎让浑身颤抖的悲痛,用力地说出了接下来的话:“如果不是您,我们恐怕早已经死在了去年的冬天里。”
就像被雪盖住的落叶一样,直到春天来到、化成泥巴被踩进更深的泥地里的那一刻,都一直悄无声息。
“能得到您的认可,杰克一定是心满意足的,那已经足够了。”
一直谦卑地低着头的农妇,这时终于抬起了头,鼓起全身的勇气,与那双明澈的蓝眼睛对视着:“杰克是心甘情愿去做的,我了解他,他永远都不会后悔,他对您充满了崇拜和感激,而且他所做的这一切……”
她深吸口气,仿佛又看见了曾经那个抱着预备卫兵的制服高兴得快要发疯,在屋子里欢蹦乱跳、像是孩子一样的丈夫。
“我清楚,他一直以自己身上的制服为荣。”不知不觉间,她的眼里已经饱含泪光,但还是强忍住哽咽,一字一顿地说着:“感谢您的认可,尊敬的殿下。我悲伤于他的离去,但我也同样高兴……高兴地知道我的丈夫杰克,直到他死的那一刻,都对得起自己身上的那件制服。”
她知道。
如果那天晚上被关在粮仓里,面对大火的人是她。
如果她也面临着那样的选择,握着同一个的机会的话,她也会义无反顾地去做。
她闭了闭眼,泪水终于决堤而下,声音也被冲得七零八落:“他做得好,我永远以他为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