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言书知道自己是不可能认错的,但这并不妨碍他喊出这两个字时,花费了巨大的胆量和勇气。
两人就这么对视了良久,青年终于认命了一般,慢慢垂下手。
他真的在这里。
那一刻,温言书在想,念念不忘,果真必有回响。
叮咚的风铃声响起,打断了温言书脑内克制不住的翻涌回忆。
衡宁伸手把他往屋子里拉了小半步,玻璃门应声贴着他的后背合拢。
玻璃上起了一层薄雾,把他们包裹在暖气里,和窗外的寒冬隔开了。
衡宁的睫毛在温言书的心口轻轻扫过,心跳似乎在那一刹那乱了阵脚。
温言书又忍不住瞥了那人一眼——
比起这十年里印在他回忆和梦境中的形象,这人的肩膀变得更加开阔,五官也脱去了少年人的稚气,取而代之的是只有白马桥这一片独有的成熟。
而他的穿着打扮,也和这藏在阴暗角落的小网吧一样,低廉得有些寒酸,却又倔强得保持着整洁和体面,在那笔直的脊梁骨的支撑下,衬出别样的气质来。
颇有些出淤泥而不染的意味。
站定后,看着衡宁收回拉着自己胳膊的手,温言书悄悄攥紧了拳头,忍着不安跳动的心脏道:“好巧啊,你也在北京?”
衡宁在原地顿了许久,直到他那吹了冷风的肩膀被室内的暖气一点点解冻,才将刚刚被他握住的手腕插回口袋里。
“嗯。”衡宁终于回过头来,却没跟他对视,冷漠地公事公办道,“上网?”
看来是不打算多聊了,温言书垂下眼帘,把方才没收住的满腔赤忱往回拢了拢:“对。”
衡宁没再多问,点点头便转过身走去柜台前,伸手敲了敲桌面:“给他开台机子。”
趴在柜台前的胖子骤地弹射起来。温言书乖乖递上身份证,也不再回头看衡宁了。
胖子睨了他一眼,便操着一口大碴子味的东北话道:“成年没啊?我们老板从进门搁那儿瞅你,是不是有问题啊!”
温言书偷偷瞟了衡宁一眼,那人似乎有些尴尬,只冷着脸催促胖子:“少废话,给他开。”
温言书笑起来,对胖子说:“成年快十年了,身份证都要掉色儿了。”
胖子定睛一看他的生日,这才瞪大眼:“不好意思啊,你看着太显小了!”
被认年轻当然开心,温言书眼里的笑意就没消散过,他下意识抬头看向衡宁,发现那人似乎也正在看他。
但目光也只短兵相接了一瞬,就错觉般挪开了。
一边,胖子起身要给他递密码条,顺手捞起一根烟叼在嘴里,打火机“咔”地亮气一簇火苗。
温言书不太习惯烟味儿,下意识皱了皱鼻子,下一秒,那胖子的后脑勺就被“啪”地一声拍了个踉跄。
胖子嗷呜一声捂着脑袋回头,一脸委屈地看着身后出掌的衡宁。
“烟掐了。”衡宁瞪了他一眼,手里却装作不在意一般,悄无声息地把桌上的打火机和烟盒、连带着一支“英雄牌”钢笔一起,一股脑扫进抽屉。
温言书看在眼里,唇角轻轻上扬,没做声。
他接过那密码条,弯着眼朝那两人说了声谢谢,便就找了个隐蔽的机位窝了进去。
再次见到衡宁是什么感觉呢?温言书以为自己没有什么强烈的反应,低头才发现,自己握在鼠标上的指尖还在不可控地颤抖着。
温言书深吸了口气,戴上耳机,周围声音骤地消散,让他的心情平静了些许。
关于过去、关于衡宁的回忆在他脑子里反复碰撞涌现,温言书的头有些突突的跳痛,他揉了揉太阳穴,等电脑启动完成。
他戴着没有任何声音的耳机,对着屏保长久地发愣,一直到不经饿的胃又开始痛起来,他才瞥了一眼柜台,思忖半分,起身走过去。
此时已经快下午一点,衡宁正撑着脑袋发呆,也不知在想什么心思。
“老板。”温言书故作生疏地唤道,“拿桶泡面,加根火腿肠。”
两人几乎同时抬眼看了看钟,早就过了午饭的点,温言书有点难受,垂下眸子,伸手揉了揉早就饿出毛病的胃。
衡宁的目光刚巧落在他的手上,皱着眉直起身说:“你先回去。”
温言书看了他一眼,会意道:“好。”
他回到座位上,随手划开了个页面,无聊地玩着鼠标滚轮,不久,方才那胖子端着个陶瓷碗放到他桌前。
是一碗漂漂亮亮的清汤挂面,上面点缀着几片青菜,一层色泽诱人的肉丝,上面还卧了一枚荷包蛋。
但温言书却只摘下耳机,抬头看了那胖子一眼,笑道:“老板娘做的?手艺不错啊。”
胖子没怎么跟这种人打过交道,立马上了钩:“哪儿来的老板娘啊?我们老板当了快八百年和尚了!一帮兄弟跟着他屁股后面吃斋呢!”
没谈对象,倒是有一帮好兄弟。
温言书想,或许真可以试试呢?
他弯起眼把那碗搬到面前,却没急着下筷子,问道:“你们这店里是有优惠活动?买泡面还能免费升级?图个什么呀?”
那胖子绕不过他,赶紧扭头朝柜台嚷道:“老板,这位上帝怕面里有毒,你速来自首!”
衡宁支着脑袋显然正在偷听,被点到大名时整个人稍稍僵了僵,却正对上温言书看过来的眼神,便几不可闻地轻轻“啧”了一声,朝他走来。
胖子双手一拢,便退朝了。那一角只剩他俩,温言书抬头,盯着他看。
先开口的是衡宁,他面无表情地道:“我们这个月器官贩卖的指标已经完成了,不会对你下手的。”
早年间有传闻,黑网吧会迷晕年轻力壮的小伙,趁其昏睡挖了他的肾倒卖。温言书为此调查了将近一个月,结果却是闲着制造都市怪谈的无聊中学生合伙编出来的谣言。
温言书看着一脸凶样的衡宁,认真道:“可我的预算只够买一桶泡面搭一根火腿肠,老板你不会让我去黑窑厂搬砖还债吧?”
衡宁似乎并不想跟他有过多的推拉,只冷冽道:“吃还是不吃?”
温言书眨眨眼,乖巧地掰开送来的竹筷子,诚恳道:“谢谢老板,厨房在哪儿,我一会吃完把碗洗了。”
衡宁又睨了他一眼,说:“放柜台就行。”
似乎总不给他可趁之机,温言书埋下头,乖乖吃起来。
衡宁坐在一边,愣是盯了他吃了快半分钟,才强迫自己收回目光。
临走时,他问了一句:“你又要攒钱?”
温言书不知他从哪儿得出这个结论,便忙里偷闲地抬眸看他:“嗯?”
衡宁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只甩下一句“好好吃饭”,就转身走了。
温言书愣了半晌,忽然想起自己以前上学的时候,为了攒钱买MP3,连着一个月不吃早餐的时候,衡宁也是这么说的。
他低头看了那剩下的半碗面——没有加葱,没有麻油,清汤寡水的,和自己高中养胃的时候,那人给自己做得一模一样。
他笑了笑,稍微有些心安了。
温言书从桌子上爬起来的时候,天已经昏黑了。似乎是吃完那碗面不久他就昏睡过去。
四肢睡得发麻,爬起身来还狠狠趔趄了一下,他下意识摸了摸腰——肾还在,那就放心了。
这也睡太久了,大约是暖气太热,温言书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鼻腔干得难受。
他捏了捏眉心,回头看到坐在桌子边抽烟的衡宁,那人有些凌厉的面部线条,在氤氲的烟雾下变得有些模糊的柔和,似乎将那人描摹成了温言书熟悉的少年模样。
就这样一直直直看着衡宁,等到四肢不再发麻,温言书才起身穿好外套,下了机拿着网卡去前台结账。
等温言书走到前台时,已经将近晚上七点了。两个人都没提,但最后一班回市里的末班车已经错过了。
衡宁伸手按灭了烟头,帮他结好账,听温言书跟他礼貌客套地道了声“再见”。
于是,衡宁就这样看着他围好围巾,转身,一步一步走到门口。
推开玻璃门的一瞬间,衡宁看他的背影融进黑暗里,带着些许道不明的萧条。
他强迫自己收回视线,却在那玻璃门快要将那背影和黑夜一同从他的视野抹去时,起身三两步便跟去。
他一把拉开玻璃门,正看到温言书的脸映在室内柔和的光里,似乎在问道他有什么事。
衡宁凝滞了半晌,才装作顺口般风轻云淡地问道:“怎么回去?”
温言书看了看眼前的一片漆黑,言不由衷道:“一会儿打个出租车吧。”
衡宁盯着他看了半晌,快把温言书那薄薄一层脸皮灼出个洞来,才道:“这一片儿晚上治安很差。”
这到确实不是开玩笑,因为人员成分复杂,这里治安案件发生率年年居高不下,小到偷窃尾随,大到杀人强|奸,永远都像割不完的韭菜,一茬接着一茬。
他的担心并非空穴来风。
温言书却假装听不懂他的意思,笑着说:“我一男的,有什么好怕的?”
衡宁转过身,冷冷撇下一句:“我们这儿就是男的死得多。”
被他噎了一句,温言书倒也不觉得尴尬,只乖顺地低着脑袋说:“可我明天一早还得去总部签到。”
衡宁没再说什么,只是转身从口袋里拿出一串钥匙,朝他招了招手:
“来。”
让他来就是要送他回家。
终于等到这句话,温言书抬头看他,又明朗地笑起来:“好。 ”
衡宁把他的开心看在眼里,冷冷地揶揄道:“就等着我说送你吧”
“是啊。”温言书也不避讳,弯着眼大方承认道,“这么黑,我一个人也害怕嘛。”
作者有话说:
衡宁:别演了,你的套路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温言书:那你吃不吃我这一套ouo?
衡宁: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