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出去那一句话之后, 温言书觉得自己绷紧的大脑终于酥酥麻麻地舒展开来。
尘埃落定,温言书觉得视野都开始泛白——终于可以安心生病了。
得知冯然被当庭释放之后,温言书直接高烧到将近四十度, 接着又是漫长的肺炎。
他半眯着眼躺在床上, 身体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折腾,睁开眼觉得天旋地转, 他便就翻个身, 任由自己昏睡过去。
“来之前, 你病了有段时间了吧?”护士给他送药的时候, 忍不住嗔怪道,“本来就是普通感冒,硬给你自己熬成了肺炎, 怎么一点儿都不注意身体?”
温言书咯咯笑着, 顺手喝掉了药, 晕乎晕乎答着:“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啊, 顾不上休息了。”
护士嗤之以鼻, 给他打上吊针:“哪儿有什么事比命重要哦。”
当然有, 温言书耷拉着眼皮, 有种已经死而无憾的感觉。
明明依旧分手没复合、衡宁失踪没讯息、案子半点儿没动静,但温言书总觉得,所有的苦难就已经快要到头了。
住院的这段时间里,温言书脱离了手机和电视, 拒绝接触任何外界消息, 安安静静躺在病床上听歌看书,心安理得接受着佟语声的照顾。
“你就赖上我了吧!”佟语声一边帮他小苹果, 抱怨道, “没了我, 你的日子还怎么过!”
早些年佟语声和吴桥一还在打拼事业的时候,温言书一个人在北京,好几次病倒在马路边、自己家、工作中,都不知道是怎么扛过来的。
或许是从小受到的折磨太多,温言书的忍受力强得吓人,这边也就造就了一旦扛不住、整个人就彻底垮掉了的事实。
看着佟语声在病床前笨手笨脚地给他削苹果,温言书想到以前自己在他枕边卑躬屈膝的样子,一边咳嗽一边幸灾乐祸地感慨:“风水轮流转啊,这会儿我算是把你以前欠我的都讨回来了。”
佟语声直接拿书盖在他脸上:“得了吧,我不希望再有任何一个人进医院了。”
对于生过重病的人来说,这实在是个敏感沉重的话题,温言书看着慢慢攀爬着的输液瓶,心想,等所有的所有都结束之后,真的要对自己好一点了。
他最近脑子不清楚,不太能思考关于衡宁的事情——他不知道自己今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衡宁,也不知道自己那条消息他有没有看见,但他不想再深究了。
自己已经把能做的都做到了,今后的一切,没有让他后悔的挂念的,这便就足够了。
这大概是温言书这段时间以来,过得最没有负担的日子,工作上的事情暂时没有人会再叨扰他,情感上的问题因为暂时断了片儿也想不到太多,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也都明显提升了。
出院的那一天,他收到了来自冯然一家的感谢信。
他其实没觉得自己帮了什么忙——毕竟,庭审当日他甚至没能看完全场,而他一个拿着笔杆子的,又怎能隔着遥远的旁听席,左右一个人的人生?
然而何思怀却对他说:“老丁说我们的报道起了很大作用。”
“舆论影响司法判决的案例一直都有,我还专门为此写过论文。”何思怀说,“法律的存在就是为了让公民的权力和利益得到保障,所以必然要倾听公民的声音。”
案件宣判之后,各路媒体也争相庆祝这一次的舆论胜利,他们虽不是《每周观察》那般冲在最前方开辟道路,却也为千千万万个冯然发出过呐喊和助威——
“新闻监督对于人民群众来说是权力,对于我们媒体人来讲是责任和义务。”
温言书太了解舆论的影响——他见过一篇报道让万念俱灰的人绝处逢生,也见过几段文字让本该圆满的事情分崩离析。
一直以来,他对于选题和措辞都十分慎重,因为他是在太过清楚,舆论就是他们拿在手里的枪,他们扣下扳机的时机,左右了太多的希望和绝望。
他一度因为压力过大不想再从事媒体行业,他后悔过彷徨过,心想当初要是没有脑子一热选择新闻就好了,毕竟无论是暗访还是明访,提笔就如提枪。
好在这一回,他手里的子弹射中了靶心。
他所做的一切,在一锤定音的刹那有了结果。
出院的当晚,老丁就捞着温言书和何思怀几个一起吃饭——这段时间,老丁也因为这个案子在原有的基础上更加名声大噪。
“这是个非常经典的案例,”老丁兴奋地说,“从此以后,正当防卫的界限标准会更加明确清晰,也同时会成为舆论对司法判决产生正向影响的典例——这个案子会被载人史册。”
温言书也听得高兴,一边吃吃喝喝,一边听着老丁的话记着笔记。
“这个课题我一直在做,在这个过程中,我也是在海量地寻找案子,总算给我碰上一个。”老丁分享道,“这个过程里,我也得到了很多外界的帮助,和不同的人沟通里也得到了灵感。”
温言书听到这话,抬头看着老丁。
“早在很久之前,我建立了一个匿名的法律论坛,里面有律师、有法官、有法学生,也有一些案件的当事人。”老丁说,“大概在一年前,我遇到了一个网友,他得知我在研究正当防卫之后,主动跟我探讨了很多,我也在跟他交流的过程中收获了很多东西,其中很多用在了这次庭审中。”
温言书来了兴趣,问:“他也是法律相关的专家吗?”
“他没说,但我觉得他应该是个法学生。”老丁说,“他的很多想法都比较理论化,显然是没有过辩护经验的,但是知识面和案件积累量甚至不亚于我,至少是个非入门级别的法学爱好者。”
“我判断他是个学生,主要还是因为他的网名。”老丁乐呵呵道,“他叫‘念书人’,一看就是个学霸,对吧?”
另一头,衡宁正在桌边刷着手机。
这段时间的论坛已经被“冯然”的案子刷屏,刷了几天几夜的衡宁几乎能背下来每个字。
这时,屏幕的右上方亮起一个红点,是来自“眼镜律师”的私信:
“念书人,您好!事到如今实不相瞒,我本人就是冯然的辩护律师,同时也是政大的法学教授丁智军。这次辩护的成功,离不开有你给我提出的那几点想法,很感谢替我打开了思路。冒昧地请问,您是否为法学相关工作者、亦或是高校在读的法学生?我本人的正当防卫课题还在继续,如果有意愿,是否可以邀请您加入我们政大课题组?学校之间我可以帮忙沟通联系,如有需要,毕业论文相关我也帮忙把关。”
衡宁看着那条私信,缓了很久。
在监狱里的那段时间里,他想为自己鸣不平,八年的时间里一直在苦读刑法和刑诉的相关书籍。
出狱之后,他加入论坛,一边悄悄用网吧前台电脑听着法律相关的网课,一边和论坛版主“眼镜律师”探讨正当防卫的内容
——这人说话很保守,从没提过自己要为冯然辩护的事情,从头到尾都是以假设的前提和他展开讨论。
期间,他们着重探讨了“防伪措施必要限度”的界定问题,也为丁智军辩护的顺利打下来决定性的一仗。
此时,对面的人已经全然默认自己是个法学生,他看着手里的邀请函。
似乎看到了屏幕对面,光鲜亮丽的大学校园、忙碌在教室图书馆的身影、头对头在会议室研究课题的小组氛围……
衡宁感到庆幸,自己一直以来的努力似乎总有了些许作用,却又有些复杂,这样的命运至少在这一刻并不属于他。
他的手指轻轻颤抖着打下一行字来:
“丁律师您好!感谢您的高看和邀请,诚挚地恭喜您赢下了这个案子,也很高兴很荣幸能帮到你。
然而本人暂时只是个单纯的法律爱好者,可能不能满足加入课题组的相关硬性条件,但如果有需要,我依旧可以继续与您探讨相关话题。”
发出这一段后,衡宁又思索了许久,又补了一句:
“待我有朝一日成为高校学子,定去支持您的课题。”
作者有话说:
念书人:学习的人/想念温言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