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解救温言书的过程中, 衡宁宛如一条狼狗,以诡异的冷静状态,展现出了惊人的嗅觉和直觉。
他第一个想到了灯光的问题, 将目标锁定在了附近唯一一栋彻夜加班、稀稀拉拉点着灯光的互联网写字楼内, 警方以此缩小范围,快速锁定了温言书的位置, 为救援节省了大量的时间。
警方突入的时候, 衡宁只能被拦在外面干等着, 他看着楼下闪烁的警灯、听着远方传来的救护车的鸣笛, 脑袋里混沌地胡思乱想——如果自己是警察就好了,这样就可以第一个冲到温言书的身边,如果自己是医生就好了, 这样就可以亲手抓住温言书的命脉……
他在人墙外焦急地踱着步, 他感觉楼底这一片的地面都要被自己的脚步磨烂了, 感觉连漆黑的夜都要被他熬白, 这才听见一边警察的对讲机里传出呼声:
“犯罪嫌疑人已被控制, 被害人受伤, 需要一名家属陪同。”
那一句话便是他发令枪,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推开单元门,16楼的高层,他等不及电梯,硬是疯一般徒步飞驰上去。
推开门, 是他半生的噩梦。
眼前的温言书, 单薄、透湿、鲜红。
血水混着雪水将他身上一道道骇人的疤晕染开来,在白瓷砖上铺开一片妖冶的花海。
而与那艳红色形成对比的, 是他脸上已经完全没有血色的苍白。
衡宁跪倒在他身边, 慌忙脱下外套给他盖上, 把他整个搂进怀里,他不知道是温言书在颤抖还是他自己在颤抖,只知道连开口的声音都不稳了:“没事了,没事了,我来了……”
温言书还没有完全失去知觉,迷离的目光飘忽着,在触碰到衡宁的一瞬间,紧皱着的眉轻轻解开了。
他努力抬手,轻轻攥住了衡宁的手指,那冰凉的体温让衡宁也跟着浑身发冷。
衡宁赶忙将他冰块一般的手抓在掌心,但他却又不敢抓紧——此时的温言书就像是窗外飘着的雪花,似乎落在他的手心里,便就会彻底融化掉一般。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护送温言书一路上了救护车,只知道自己脑子里一片发白,一边佟语声一行人的问话,他硬是一句也没听到脑子里去。
上一次这般失魂落魄还是十年前,不是因为自己杀了人,而是看见有刀子刺向了温言书。
“目前来看,伤者受到的主要是皮外伤,出血量偏大,首先要进行输血避免病人出现休克,挺过这一关,后期要防止开放性伤口感染……”
医生的叮嘱大概是衡宁今晚听进脑子里的第一句话,他根本来不及处理喜与悲,只能尽可能冷静地把叮嘱都塞进脑子里。
等每个字都仔仔细细听完,他终于对医生说:“医生……他是AB型血,对青霉素过敏,还有一些基础病,主要是贫血和低血压,身体底子可能不太好,麻烦您注意一下……”
医生也认真听着记着,一边给温言书清创包扎,一边进行给氧,衡宁不太敢看他,似乎那每一道伤口都是真真切切划在了自己的身上一般,叫他难过至极。
飞驰到医院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衡宁站在急诊室的门口,似乎和一切都剥离开来,脑袋发麻,不敢往好了想,也不敢往坏了想。
因为伤口的太多,手术进行了很久很久,出了手术室,还没等衡宁问清情况,温言书就又被马不停蹄地送进了ICU。
从那一刻起,衡宁便几乎半步没有过离开门外的那条长椅。佟语声和何思怀轮班给他送饭、企图陪他聊天。
但衡宁似乎已经关闭了对外接收的信号,他们只能眼睁睁能看着衡宁紧紧盯着急症室的大门,没有生气没有反应,一天天无法控制地憔悴下去。
转入ICU的第五个中午,走廊上的其他病人家属也回去午休,衡宁一如往常,宛如傀儡般迅速洗好了餐盒返回原地。再回到自己的根据地时,他发现自己的位置被吴桥一占领了。
那人看见他来,并没有把座位还给他的意思,只平淡道:“很难熬,对吧?”
衡宁没有吱声,怔怔地站在他身边看着他——佟语声和何思怀这段时间说了很多宽慰他的话,半句没有讲到他心里去,然而这个曾经少年时代的老对手只是开口,便让他共鸣起来。
“我那时候也一样。”吴桥一看了看ICU紧闭的大门,道,“恨不得砸碎了这道门,看看里面到底什么情况。”
十多年前,佟语声换肺术后感染,吴桥一便坐在此刻衡宁的位置,没日没夜地守着面前的那道门,企图熬干自己的命,来换来门那边的一则好消息。
“我每天不要命的等,结果比起好消息,我先收到了我幺儿给我的‘遗书’。”吴桥一无奈地笑了笑,“他叫我回渝市看看白象居——他都快死了,还想让我去看看白象居。”
衡宁闻言,布满血丝的眼球动了动,这是他三天来,第一次做出属于人类的生物反应。
“躺在床上生病受伤,已经很耗精力了。”吴桥一终于起身,把本属于他的位置让出来,“先照顾好自己,别让他操心了。”
衡宁骤地回头,看着身后紧闭的铁门,手指慢慢握紧了。
温言书醒过来的时候,衡宁理了头发和胡须、换了整洁干净的衣服,尽管睡眠不好,但他的精气神也给温言书带来了巨大的能量。
刚醒过来的温言书不知是脑子不清楚口不择言、还是故意借着机会直抒胸臆,开始不停夸赞:“你好帅啊……”
一边还有病友听着,衡宁被他夸得有些头皮发麻,赶紧岔开了话题:“身体感觉怎么样?”
此时,温言书除了没怎么受伤的脸之外,全身上下都贴满了纱布和绷带。
他艰难地往被子里瞅了一眼,又看了一眼衡宁,意识迷离地哼哼着:“疼死了……”
衡宁立刻紧张起身:“这不对,得找医生问问。”
温言书一听,瞬间精神了,慌张耍赖道:“没有,没那么疼,但你不能走,你要走了我就疼了……”
他伸手想把衡宁拉回来,结果动作太大,直接扯得浑身一阵裂痛,立刻龇牙咧嘴:“嘶——”
衡宁被他整怕了,连忙坐下来陪他。
温言书躺回床上,看着天花板,两个人沉默了许久,似乎是想说的太多,竟不知从何说起了。
还是衡宁先开的口:“刘民军已经被抓住了,背后的杀人产业链也被扯出来了,案子进展得很顺利。”
温言书闻言,长长地松了口气。
“还记得去年‘企业职工实名举报后跳楼’的案子吗?”衡宁轻声道,“也是他们一手操纵的。”
温言书轻轻屏住了呼吸——受害者果然不只有他一人。
衡宁:“前几年几个知名的案子也怀疑和他们有关,但这只是出现在大众视野里的,那些悄悄死去又被人拿钱消抹掉的生命,还不知有多少个。”
眼看着话题变得沉重,衡宁立刻把话题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我的意思是,你这次真的立了大功,从根源上避免了更多惨案的发生。”
温言书刚要弯起眼笑,就看衡宁的脸垮了起来,严肃地盯着他:“但是一码归一码,你这次擅自行动危险性极大,警察叔叔让你写一千字检讨,反思一下自己的行为。”
温言书的笑容僵在脸上,下一秒,他又哀嚎起来:“嗷,伤口好疼啊,我快不行了……”
直到衡宁塞了一瓣橘子进他的嘴里,他才吭哧吭哧闭了嘴。
得知温言书醒了,日理万机的老杨立刻放下公务前往医院探望。
自家上司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温言书便一把抓住他的手:“杨哥,这个报道我要拿独家,我脑子里已经打好草稿了,初稿今晚就能赶出来,千万不要把消息放出去!”
杨文武先是给他脑门来了一板栗,怪他不好好养病想这些有的没的,但很快还是给他吃了颗定心丸:“你放心,之前有别的报社来打听,我们硬是扛住了没露出半点风声,就等你醒了放话,你要愿意操刀我绝不会让任何人干扰你。”
温言书立刻喜笑颜开了:“等着吧,又一篇爆炸性新闻要面世了!”
傍晚,写累了的温言书就这样靠在衡宁的臂膀上放空,他还发着高烧,额头滚烫,显然身体不舒服得很。
衡宁其实不太乐意这人刚醒就进入这么拼命的工作状态,但他看见温言书拿起电脑拟大纲时双眼放光的样子,又舍不得让他停手了——
这是他用命换来的真相,没有人比他更有立场将其公之于众。
温言书的心理,衡宁再清楚不过——频繁被追踪带来的恐惧让他燃起了斩草除根的念头,但还是出于一个记者对真相本能的追求,让他有了无尽的勇气和信念。
怯懦脆弱、却又勇敢无畏,温言书便是这样一个极致矛盾的个体。
眼见着那人迷迷糊糊就要睡过去,衡宁把病床摇下来让他躺平。
那人额前细微的汗又把刘海打湿了些许,搭在额头上,叫人看得心疼。
衡宁轻轻合上他的笔记本,又拿毛巾沾了些热水帮他擦掉额头的汗。
他的脸颊被烧得红扑扑的,再不是先前毫无血色的样子,衡宁的指腹划过时,只觉得柔软得叫人心碎了。
眼下,温言书的呼吸声已逐渐平缓,睫毛上凝着一层薄雾,在傍晚的余晖里,变成橘色的碎片。
衡宁便也觉得自己的心跟着细细地碎了。
一个吻落下,像是一滴在温水中晕染开的墨,在温言书的鬓角荡出片波纹来。
分明已经浅尝辄止,但衡宁起身时,还是看见温言书的睫毛明显地抖动了一下。
——那人在橘色的光里,偷偷笑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偷亲犯衡宁屡次犯案,终于当场抓获缉拿归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