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去温言书家补课的事情, 衡宁下了很大的决心。毕竟要耽误打工的时间,家里给爸爸看病的钱,本身就很吃紧了。
衡宁爸爸却答应得很干脆, 他告诉衡宁, 今后再遇到这样的机会,不要因为金钱的问题有任何犹豫。
“你能读书是爸爸最大的心愿。”衡宁爸爸说, “我现在努力治病, 也无非就是想多看你几年。”
第二天清早, 衡宁给了温言书答复——自己只要帮周末偷摸出门的温言书打个掩护, 就可以换来长期高质量一对二的小班教学补课。
为了更好的读书,衡宁可以起早贪黑,也可以帮忙撒谎圆谎。
他模仿温言书的声音接了他妈妈的电话, 还帮温言书写掉了他的那份作业, 两个人里应外合, 倒是打得一手默契牌。
他把学习时间和资源利用到了最大化, 在学习上也更加自信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 他觉得自己真的前途无量起来。
细细回想起来, 那段时间大概是他们整个高中生活里最快乐顺心的日子——温言书有着一位称职的掩护,终于有了可以偷摸着出门喘息的时间,衡宁则暂时从高压的生活中逃离,成为一个单纯为梦想奋斗的高中生。
因为补课的缘故, 两个本来就坐在一起的少年距离更近了。
不知不觉中, 温言书跟衡宁说了很多关于自己的事情——
他说他其实并没有多喜欢听歌,只是小时候爸妈吵架的时候, 他不敢听, 就悄悄把耳机戴上, 在被窝里一缩就是一晚,久而久之,耳机就成了他逃避现实的一处避风港。
他说爸妈离婚的时候在法院闹得很难看,他在法庭上吓得哭了半天,还是法官叔叔一直安慰他,他才坚持到了结束。
他还问过衡宁无数次,有没有觉得自己太娘了、嫌他没有男生该有的样子,衡宁不好意思跟他说,他倒是觉得蛮喜欢这样温温柔柔的男孩子,相处起来像是清清的流水一样,舒服极了。
衡宁知道他这样的顾虑是有原因的,尽管他没有说过,但是他能明显得感觉到,温言书并不是很讨同龄人的喜欢。
如果温言书拿自己当朋友的话,衡宁心想,这人在班里唯二的朋友,应该只有自己和他那位名叫佟语声的、身体不太好的发小了。
后者还是个性格开朗的海王,一活跃起来整个周围都是朋友,温言书一看那一群人围得层层叠叠的,便也很自觉地不敢往里挤了。
一开始,衡宁只是觉得温言书可能不太合群——有些人天生不喜欢往人多的地方去,他自己也是不爱凑热闹的一类人,便没多注意。
直到他亲眼看见有人往他的水杯里倒粉笔灰。
衡宁没见过这种事情,第一眼甚至以为自己看错了:“你们在搞什么?”
搞恶作剧的是班里比较刺儿头的几个,本身就和衡宁这样的好学生合不来,一听这话立刻嗤笑起来:“你他妈天天跟那家伙走那么近,不怕他怀孕啊?”
这句恶俗的玩笑立刻引来了周边小范围的一阵哄笑,起哄的有男生有女生,有成绩好的也有成绩差的,似乎全班都默认温言书是这样的一种角色,听得衡宁恶心得要命。
他刚把温言书的水杯从抽屉里拿出来,想要拿去洗干净,就看那人匆匆而狼狈地从班级门口钻了进来。
似乎是对这样聚集的场面敏感又熟悉,温言书朝自己座位上瞥了一眼,就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衡宁定睛一看,这人从头发到裤腿儿,全身都是湿漉漉的。
和衡宁对视的瞬间,温言书便躲闪地垂下目光,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剥开人群来到自己的桌子前。
他看见自己的水杯在衡宁的手里,便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
“里面……”衡宁话还没说完,那人就伸出手急匆匆抢回了自己的水杯。
然后低着头颤着音小声道:“我知道,谢谢你。”
在四周一片戏谑的、嘲弄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目光里,湿淋淋的温言书抱着自己的水杯又冲出教室,洗了整整一节下课。
接下来的那堂自习,衡宁翘了十分钟,准确说是请过了假的,却倒也是他唯一一次请假,他回了一趟家,给温言书拿了一套干衣服。
他回来的时候,温言书还穿着那一身湿淋淋的校服,目光涣散地坐在位子上,既不写作业,也不看书,也没有想象中哭哭啼啼的样子,就这样愣愣地坐在原位,一动不动,麻木得像个死人。
衡宁气不过,一把直接把他从位子上拉走,把自己的干校服塞进他的怀里去。
整个班里只有班长在看自习,这一出动静不小,立刻引发了一阵颇有歧义的唏嘘。
温言书也茫然失措起来,几乎是被衡宁整个直接拖拽到了卫生间。
最里面的隔间还有一地没有清扫的水渍,旁边还有方才一并用来充当作案工具的水桶和拖把,温言书不敢往里看,抱着衡宁的衣服就匆匆掩上了最外一层隔间的门。
他受了刺激,显然不敢轻易锁门,却又支支吾吾道:“你能不能不看我……”
衡宁本来站在门外帮他拿衣服,根本没有想看他,倒是被他这么一出问得有些恼火:“谁要看啊!”
一听他生气了,温言书立马哆哆嗦嗦道歉:“对不起……你别走……”
烦死了,又不给走又不给看的,衡宁立马就想回班刷题了。
好半天,这人终于磨磨蹭蹭换好了衣服——衡宁的校服比他大很多,松松垮垮坠在身上,还拢着袖子,不干练,到却显得他更加娇小瘦弱了。
那时候已经深秋了,温言书换好衣服的时候还冷得发抖,脸到嘴唇都一片苍白。
衡宁又接了些热水给他喝,好半天,温言书才缓过神来,开口跟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要不要找老师换个位置坐啊?”
温言书的眼睛是乌黑的,蒙上水杯腾起的水蒸气时,像一片哀伤的黑色宝石。
衡宁被他问得发蒙,甚至根本来不及生气:“你什么意思?”
“跟我坐一起很烦的吧。”温言书勉强地笑了笑,“你也会被我连累的。”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什么老套谍战电视剧的台词,衡宁没理他,只叫他换好衣服就回班看书,那人吸了吸鼻子,低着头袖手跟他一起回了班。
两人一起坐回座位的时候,周遭起哄的声音就更大了,甚至课还没结束,他们俩的绯闻就在班里传了个遍——
老古板学霸和怂包死娘炮在谈恋爱,一对死基佬。
衡宁听了只觉得是无稽之谈,但后来总会有人恶意地把温言书往他怀里推,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在一旁瞎起哄,还有人直接在衡宁面前称呼温言书为“你老婆”……
有一点奇怪的感觉便在衡宁心里扎根了。
但衡宁很努力地没有表现出异常——他知道温言书和自己待在一起会有安全感,就尽可能多得和他待在一起,他知道温言书一个人待着害怕又孤单,就在学习完之后找他聊天。
他继续给温言书讲题、和他做体育课的搭档、甚至还找勤工俭学的老板接到了自行车,每天接送、和他一起上放学。
他还记得温言书第一次坐在他自行车后座的时候,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他:“衡宁?我可以抱你吗?”
但是他觉得别扭急了——其实直接上手搂完全没问题,可他偏要问那么一句,软软糯糯的声音擦着他的耳根子飞过去,差点把他的龙头都打飘了。
最后他还是让温言书抱着了。
那时候他们的车晃晃悠悠穿梭在无边的树荫之下,叶间的光斑像雨点一样扫过他们的肩头。
温言书的脑袋抵在的他的后背,热乎乎的,整个人像是要悬空起来一般。
林荫道下的路是衡宁骑过的最平坦顺畅的路——路上没有拦腰出现的欺凌者,也没有扑面而来的贫穷,他们总能在那里暂时忘掉学习、生活、人际……
这是一条只属于他们的、空白的时光隧道。
一直到那年入冬,衡宁的爸爸病情恶化,而同班的天赋型选手吴桥一也在学习成绩上、靠着诡异的天资压了衡宁一头,到手的特等奖学金也眼看着就成了泡影。
那段时间,一向心态平和的衡宁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焦虑。
他难以言喻地嫉妒起来周围的人来——嫉妒他们有学习的天分、嫉妒他们有幸福的家庭、嫉妒他们有富裕的家境……
他一度怀疑自己放弃打工去补课到底有没有意义,或许多赚些钱给父亲治病远比花时间补课来得更值,他一次又一次地自我怀疑,直到圣诞节的那场班级晚会,同学们都在欢乐,而他依旧绷紧着神经,在喧嚣吵闹的班级里刷题。
其实他一点儿也写不下去,烦躁得只想掀了桌子,直到他抬起头,正正巧对上温言书小心翼翼的目光:
“送你的,圣诞礼物。”
那是一支躺在丝绒布上的“英雄牌”钢笔,一支陪伴了他十多年、至今仍被他当成宝贝的钢笔。
“衡宁哥,谢谢你帮助我这么多,无论是生活上还是学习上。”
温言书说话的时候,鼻尖被冻得微微泛红,像一只圣诞夜里可爱的小驯鹿。
“你就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衡宁怔愣着接下那支钢笔,细想起来,那大概是他第一次对这个男生有了心动。
作者有话说:
佟语声:谁是海王?
吴桥一:谁诡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