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有下人伺候, 崔拂衣却也知自己不能当真如此袖手旁观,否则还不等他们前去敬茶,消息便能传入爱子如命的王妃耳中。
在应缺被下人抱上木制轮椅上时, 崔拂衣便接过丫鬟手中的木梳, 自告奋勇道:“我来吧。”
应缺方才懒懒掀了掀眼皮,微微一笑道:“寻常人家婚后翌日皆是丈夫为妻子梳妆,倒是夫人怜我体弱,便将我的活儿给替了……”
短短一句话,他便似是累了, 缓了缓才接着道:“当是我比他人幸运, 得以有这与众不同。”
“你们说, 是也不是?”
一众丫鬟小厮皆是笑开了来,纷纷讨巧卖乖:“世子与世子妃夫妻恩爱,自是凡夫俗子比不得的。”
崔拂衣手握发尾, 木梳却好似卡在发间, 不得移动分毫。
片刻后,方才又顺顺利利地梳下去。
发髻高挽,玉簪束冠,方才分明还是慵懒的模样,此时却成了翩翩郎君, 只这苍白病容,消瘦模样, 损了几分玉面公子相。
崔拂衣从前听过无数赞誉, 其中容貌才华几乎半分,自己便是惊鸿貌, 看他人便都道寻常,此时瞧着眼前这位新婚夫君, 却心想,若他身体康健,必然也能在这京城公子榜上掀起一番风浪。
铜镜中的公子睁开眼,似是将将睡醒的模样。
“夫人,再瞧下去,便当真要耽误时辰了。”
丫鬟们低低笑了,笑声揶揄。
崔拂衣恍然回神,才知他们这是笑他看得久了。
崔拂衣低下头去,心道:他才非是瞧那世子忘了时辰,他不过是……不过是……
“父王母妃应当已经用完早膳,我们走吧,莫要让他们久等。”任由丫鬟为他披上披风,盖上薄被,应缺摊开手心,温声道,“夫人,你初至王府,尚不识路,可要牵紧为夫。”
崔拂衣与应缺四目相对,却又微微垂眸,眼睫轻颤,“……拂衣为世子推素舆,不便牵手。”
应缺向后倚靠,轻咳两声,声音轻软无力,竟是连咳嗽也费劲气力,却仍同崔拂衣轻语:“那非你之责,你是夫人,而非仆人。”
崔拂衣……终究还是将手落于应缺手中,并非相信此言,而是瞧这世子殿下说话已是艰难,不愿再让对方耗费心力。
掌心相触,入手仍是一片冰凉,竟是连掌心也无丝毫暖意,若非见应缺尚有喘息,还能言语,怕是要相信此人并非活人,而是一具尸身。
王府乃先皇御赐,亭台楼阁,风台水榭,雕梁画栋,无一不美,无一不精,崔拂衣从前自是也见过众多宅院,却也为王府之用心微惊,转来又一想,世子久卧病榻,无法外出,王妃设法精心布置王府,也是应当。
为往来方便,世子住的桃园与正院相隔不远,不过一刻钟便见到正院迎来之人。
“王爷,王妃,世子世子妃到了!”
瑞王妃忧心儿子,起身相迎,还未至门口,便见二人相携而来,虽广袖遮掩,却仍能窥见其两手相牵。
见应缺精神不错,今日更是愿意亲自陪着崔拂衣来,便知对方对新婚妻子颇为满意,不知当真是冲喜于身体有益,又或是崔拂衣一身藕粉衬人,应缺今日面上似有淡粉微光,多了人气。
王妃面上笑容难掩,“今日风大,怎得不多穿些?”
崔拂衣低头看向应缺,见他身上里里外外,就差没裹上斗篷,思来想去,也不知还能加穿何物。
“是儿子考虑不周,只想着夫人穿藕粉格外动人,便想让他穿与母亲瞧瞧,忘了今日风冷,该加件外衫才是。”
直到应缺慢慢将整句说完,崔拂衣方才恍然,原是王妃问的是他,而非应缺。
“是……拂衣也忘了,方才走来,也未觉冷,想来不妨事。”崔拂衣忙道,说罢,并看向应缺,却不想对方也正将目光落于自己身上,便又匆匆移开。
见小夫妻互相维护,王妃非但未曾生气,反而更为欢喜。
“果然是新婚燕尔,见你们感情好,为娘便也放心了。”
王妃亲手褪下手上的晴空镯,伸手便要亲自为崔拂衣戴上。
崔拂衣从前未曾戴过此类物件,一时未能反应过来,还是应缺微勾手指,提醒了他。
崔拂衣低头,缓缓将手抬起,当那枚晴空镯戴在手上,崔拂衣微微福身,“多谢王妃。”
王妃含笑将他扶起,“不必言谢,自小缺那日特地去见你状元游街时,我便知你是好孩子,今后,也盼你二人夫妻和乐,美满顺遂。”
崔拂衣心头一跳,下意识看低头向应缺。
特地看他游街?他如何知晓他是状元?又为何是为他而去,而非为了他人?
他……认识自己?
手上镯子触手温凉,却不知为何,竟觉发烫,教他握它不住。
今日之前,崔拂衣也如外人揣测,只当瑞王府救他出狱,聘他入府,不过是为那道士八字之说,为那冲喜而来。
今日之后,他却心有所感,或许事实并非如此。
若此事当真,他便是欠下这位世子良多,余生当尽数偿还。
他并不欣喜,只觉沉重。
应缺余光微敛,淡淡笑道:“母亲,外面风大,还是进去说罢。”
王妃连连点头:“对对,瞧瞧,一高兴,竟将这都忘了,你们快些进来。”
见前厅空荡无人,崔拂衣心中惊疑,今日本该敬茶认人,如今却四下无人,可还是来迟了?
低头看向应缺,见对方面无异色,方心下稍安。
瑞王与瑞王妃拉着应缺闲聊几句,直到应缺面上流露出倦色,方才作罢,放二人回桃园时道:“日后无事,只初一十五来请安即可,至于府中其他人,不见也罢,他们不敢前去打扰,若当真有事,随你施为,不可受了委屈。”
是不可委屈,而非不必委屈。
崔拂衣恍然领悟瑞王世子在府上地位之高。
“拂衣。”王妃亲热唤道,“为娘便将小缺交于你了。”
崔拂衣心中稍沉,面上却是乖巧点头应下:“是……”思及应缺方才称呼,余光瞧了应缺一眼,口中称道,“母亲。”
直到二人身形渐远,王妃才抹了眼角泪痕。
瑞王上前宽慰:“缺儿如今成了亲,娶了妻,你也当放心了。”
瑞王妃面无表情将眼前为她拭泪的手推开:“林嬷嬷,随本王妃回院。”
林嬷嬷早对眼前情形习以为常,“是,王妃。”
瑞王望着王妃背影,愁眉紧锁,心下一叹。
瑞王与王妃本是青梅竹马,自幼定亲,王妃自小便喜爱追在瑞王身侧,吓退众多异性玩伴,随着日渐长大,王妃赶的便成了红颜知己。
瑞王心中恼怒,越是与之作对,婚后更是大张旗鼓,广纳妾室,以气王妃为乐。
直到世子出事,王妃彻底心死,瑞王方彻底醒悟,后悔莫及。
“王爷,秦侧妃派人来告罪求情。”
“让她继续病着,王妃何时消气,她何时解禁。”
王府后院,粉衣女子咬牙暗恨:“她林乐仪生气,与本侧妃何干?王爷这是为了那林乐仪,丝毫不顾本王妃颜面!”
当初为气林乐仪迎她入府之人是你,如今翻脸不认人之人仍是你。
她便合该受这般苦楚?!
“侧妃娘娘,三公子前来与您请安了。”伺候的嬷嬷机灵道,“您可要将泪痕擦上一擦,免得三少爷担心?”
秦侧妃闻言忙以帕沾水,将泪痕拭尽,瞪向门口,“不长眼的狗奴才,还不快请三公子进来!”
“母亲何故如此生气?”一道身影走来,屋中丫鬟皆纷纷低头,以掩面上羞红。
比起病秧子世子,这位王府三公子玉树临风,仪表堂堂,显然更得世人青睐。
“无事,不过是今日本是世子世子妃敬茶之日,王爷竟不许我等出现,我去了,王妃还无故斥责王爷更是将我禁足,娘一时心中不忿,有些气恼。”
三公子见状如何不知,定是他娘说了些不合时宜的话,惹恼了王妃。
“母亲,日后谨言慎行,莫要莽撞。”次次当枪使,次次还上当。
“娘又没说错,昨儿进门那位世子妃,谁不知他是……”
“母亲。”三公子语气一沉。
秦侧妃话音一滞,面上心虚一闪而过:“我、我不说便是了!”
想到那位新入门的大嫂,三公子心中也难免复杂难言,“陛下尚且网开一面,若是母亲再提,言语嘲弄,传入陛下耳中,儿子怕是也要吃罪,亦或是不得重用。”
秦侧妃心头一惊,未曾想到如此严重,一时也害怕起来,连忙捂嘴,表示再不敢多言,瞧着是真怕了。
如此,三公子方才放下心来。
世子缠绵病榻,不堪重用,王府终将换新世子,三公子亦不甘拱手让人,自是想要拔得头筹,他与秦侧妃一损俱损,算计秦侧妃之人,亦是算计他。
三公子眸色渐沉。
*
回到桃园,行至昨夜所经之路,见道上仍有花瓣,自不会认为王府下人干活偷懒,如此,便只能是昨夜新下。
残花如人,以新换旧,更替取代,曾经残留下的芳香,亦消散于风中,不留半丝痕迹。
回到屋内,丫鬟们一早烧起了暖炉,进门便暖意融融,将方才在室外带来的寒意驱散。
抬头凝视挡在眼前的山水屏风,想着内室之人此时在做之事,崔拂衣便面色微恙,片刻后,伺候的小厮捧着花瓶离开,崔拂衣才得以进入里间。
越过屏风,便见应缺已然换了身衣衫,半靠在床头,手持书本,似在看书,只是不知为何,半晌未曾翻页。
崔拂衣想到隔壁似有间堪比整间卧室一般大的书房,心想,原来世子喜读书。
想来也是才学出众,若非久病在床,应当也能得一才子名声。
他一边想着应缺手中是何书,竟如此引人入胜,一边前去关窗。
“不必关上。”
应缺视线从书上移开,微一抬头,看向崔拂衣。
崔拂衣手仍扶着窗框,“世子受不得风。”
应缺掩唇轻咳:“屋中尽是药味,我不喜,便散一散,稍后再关便是。”
闻言,崔拂衣便也只好作罢。
手中无事,四下无人,便是昨夜,也不如此时寂静尴尬。
崔拂衣试图找些事做,方才关窗便是如此,不想却被应缺制止,一时令他不知该做甚,只好另起话题。
“世子喜欢读书?”
“……算是。”应缺又补了一句,无奈道,“左右我这身子,也无事可做。”
不等崔拂衣接话,应缺目光轻轻一扫:“夫人不想问问,今日母亲所说之事?”
何事?自是他似是认识他这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