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本入手, 烫得泛红。
崔拂衣正欲放下,却见伙计提着已然找好的书本走来。
“夫郎,您的书找好了, 您手里还有一本, 小的给您一起包起。”伙计不由分说,便眼疾手快将崔拂衣手中书本一同拿来,用纸包缠妥当,方重新交与崔拂衣。
“夫郎,您的书, 承惠, 一共八十七两五钱。”掌柜把掌算好道。
门外呼唤适时传来:“夫人?”
崔拂衣霎时低头, 面上神色如常,若无其事,“好了, 夫君, 书有些重,我提不动。”
随后护卫上前,抬手便将一捆书提上,“
崔拂衣紧随其后,出了书局。
掌柜望着那二人, 一人坐于轮椅,一人行动自如, 虽非相配, 瞧着却又些许自然,无人可插入。
待行至繁华街道, 嘈杂之声环绕耳边,崔拂衣方才醒神, 自方才书本中离开。
再低头一瞧,便见方才尚且百无聊赖之人,此时眼中也已洋溢勃勃兴致。
“夫君不喜读书?”崔拂衣笑问,方才可不见应缺这般欣喜。
应缺神色微顿,抬眸暗暗一瞥,“家中自有众多书籍,若看完,也可差人去买。”
“既已外出,已然应当瞧些不一样的。”
崔拂衣若有所思点头,“夫君言之有理。”
既然如此,崔拂衣自当应应缺所求。
二人行至茶楼酒肆,登上二楼,寻了个靠窗,视野正好的位置坐下。
叫了些茶与茶点,听着楼下歌女一展歌喉。
“夫君,喝茶。”见应缺将清茶饮尽,崔拂衣方才道,“虽非上好茶叶,却也非同寻常。”
“只是夫君尽饮好茶,这杯恐入不了夫君之口。”
应缺伸手,待崔拂衣再次将茶杯满上,低头垂眸,茶面之上,隐有眼睫轻颤,唇角微弯,“于我而言,世上最好的茶已然尝过,再见其他,都不过尔尔,便也无甚区别。”
崔拂衣微微侧耳倾听,“最好的茶?”
应缺适时抬眸,微微一笑,眸带星光,“夫人也喝过,可是忘了?”
崔拂衣灵光一闪,新婚第二晚,应缺请的那杯合卺茶,骤然浮现于眼前。
他亦是垂下眸去,唇边含笑。
与他共饮合卺酒,那便是最好的茶吗?
茶楼位高,二楼自有遮挡,应缺便让崔拂衣将帷帽取下,此时二人对坐而笑,神色清晰落入对面酒楼有心人眼中。
“蒋二,对面似是崔兄?”
蒋二收回视线,轻描淡写:“如今不可再叫崔兄。”
王七公子讪讪道:“不过一时嘴快。”
蒋二公子淡声道:“日后莫在嘴快,尽是麻烦。”
王七公子抬眸远眺,远远瞧见崔拂衣与人对坐而笑,神色自然松快,丝毫看不出困顿颓靡之态。
见他为应缺斟茶,喂应缺点心,为应缺整衣弄发,为……
举止自然亲昵,未有半分不愿。
他怔然叹道:“我本以为他是为人所迫,身不由己,还想着寻着机会照顾他,他日……若有机会,再寻机会使他脱身,如今瞧着,却是我自作多情,自以为是了。”
几人同窗数载,相识多年,感情非比寻常,便是得知崔拂衣真身乃是哥儿,虽有别扭,却更是担心。
当日婚礼他们也曾参加,却只能远远看着,无法上前相谈。
今日再见,却是不知是否该上前相谈。
他尚在纠结,蒋二公子却已起身向外。
“你走哪儿去?”
“偶遇。”
“他那病秧子夫君还在。”
“正是他在,若非你想与他私会?”
“……”
如此,一人便成了二人。
不多时,应缺身旁便多了一位白衣公子,“二位,茶楼客座不多,可否容我与二位拼个桌?”
白衣公子身旁,还有一蓝衣公子相随,拱手称礼,态度倒是不错。
然,应缺低头望向桌面,七八点心,三两壶茶,便将桌子占去大半。
如此,竟还有人前来拼桌?
抬眸望向崔拂衣,后者却已眸光微亮,欣然应允。
“二位请坐。”
应缺:“……”
他眼眸微转,目光落于二人身上,若有似无带着打量。
“蒋兄,王兄,这是……我家夫君。”崔拂衣略一卡壳,轻轻一瞥,眼含柔光,“你们不必客气。”
应缺微微一笑,“原是夫人旧友,应某在此失礼了。”
蒋二公子与王七公子未曾想崔拂衣如此坦然直白,心中已然知晓,对方与眼前这位夫君当真亲近。
二人双双拱手,算是施礼。
应缺抬眸一扫,一名护卫便主动上前,“不知二位公子是何口味,小人再行点单,今日我家夫郎与旧友相会,自然该我家公子请客。”
护卫言语客气,尽显主人姿态,而他所代表之人,显然是那言笑温和,锋芒不显的崔拂衣夫君。
“咳……”应缺轻咳一声,“在下身子不好,若有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哪里,该是我二人打扰才是。”
虽未有表现,二人却隐隐觉得,应缺对他们并不欢迎。
崔拂衣正欲再次为应缺倒热茶,手试茶温,却觉茶微凉,便唤人将茶壶重新放于炉上烧一烧。
“可觉得冷?我将窗户关上。”崔拂衣关切问。
应缺笑染眉眼,“是有些,可屋中烧着炉子,若再将窗户关上,恐二位公子觉得闷。”
崔拂衣便道:“且留条缝便是。”他竟也问都不问那二人,便径直起身关窗。
二人默默对视一眼
应缺眼含歉意,唇角却隐隐微扬,“在下身子不好,夫人过于紧张,让二位见笑了。”
蒋二、王七:“……”
“并未……只是意外二位感情如此之好。”
应缺闻言面露黯然,“在下身子不好,幸得夫人垂怜,不曾嫌弃,却是我拖累于他。”
再次听见身子不好四字,二人嘴角微抽,心道:莫非崔子衿对此人和颜悦色,笑意盈盈,也是因为对方身子不好,待到对方寿数尽时,便可轻易脱身?
他们自然不信此玩笑之言,然应缺此番姿态,俨然自己身子不好,处处皆有理,处处可用到。
崔拂衣适时走来,温声相询:“今日出来这般久,可是累了?若是累了,便不必再多言,闭目歇息片刻罢。”
应缺眉眼弯弯,“无妨,二位公子很是客气。”
二位仅仅说了一句的公子:“……”
“他们说夫人与我感情好。”应缺微微含笑,似是心悦。
崔拂衣闻言眼眸微转,又因有他人在旁,一时竟不知该看向何处才好。
“我却道是夫人心善,不曾嫌弃……”
一块点心喂进口中,堵住了应缺未曾出口的尾音,亦止住了他未曾说完之言语。
“夫君若是喜欢,便教人将这儿的茶点方子买下?”崔拂衣问道。
应缺并未揭穿他转移话题之意,也未曾回去应或是不应。
只在吃完口中点心后,靠在椅背,“夫人,我困了……”
崔拂衣坐落于应缺身侧,与之右手相握,“那便睡吧。”
应缺当真困了,在此话说完不久,便闭目熟睡过去,蒋二王七目瞪口呆。
“崔……”王七下意识唤道。
崔拂衣以指抵唇,示意小声。
片刻后,几人来到屏风后,低声交谈。
“一月不见,你似是变化许多。”任是蒋二性情沉稳,如今见状亦是不由感叹。
崔拂衣浅浅勾唇:“如今,我名唤拂衣。”
二人领会其意。
心中更为复杂。
片刻,却也拱手祝道:“同窗数载,虽不赞同,却也祝你得偿所愿。”
崔拂衣心中一顿。
“多谢。”
得偿所愿?
有所愿,方才有所偿。
前事已了,而如今,他心中所愿又是为何?
待应缺醒来,屋中已没了那二人踪迹。
“夫人?”
崔拂衣将锦帕浸湿,为应缺轻擦双眼。
“夫君可清醒了?”
便是热水,到了脸上也凉了,应缺如何能不醒。
“嗯……醒了。”
“醒了,便该回家了。”崔拂衣为他披上斗篷。
应缺视线一扫:“那二位旧友呢?”
崔拂衣微微勾唇:“他们自觉不受夫君待见,早已先行离去。”
应缺眼皮微跳,心道冤枉,面上却不显,只淡声道:“我未曾不待见谁,夫人莫要冤枉于我。”
崔拂衣笑意愈深,“夫君说的是,所以他们是不愿打扰你我夫妻二人,这才先行离去。”
应缺闻言这才满意。
不等他露出微笑,便听崔拂衣又道:“只是他二人离去之前,多番叮嘱我看顾好夫君身子与心情,便是身子不好,也要宽心,方能长寿。”
应缺微微抿唇,抬眸望他,眸光认真。
“夫人,想要我长寿?”
崔拂衣神情微顿,笑容微敛,片刻后,神色肃然,“与夫君相识以来,我自认诚心待之,却不知夫君竟如此揣测于我。”
“我既嫁与夫君,夫君既是恩人,又是亲人,我非无情无义之辈,如何不盼着夫君好?”
应缺轻轻一笑,欠声道:“我并非此意。”
“只是觉得……若夫人这般想,恐要失望。”
“不如,换个愿望。”
失望?
如何失望?
还未曾希望,未曾努力,便要失望了吗?
望着应缺始终浅笑盈盈的神色,崔拂衣心中越沉。
“夫君可是见过阎罗判官,知你命数?”崔拂衣双眸定定望向他,满目认真。
应缺摇头,“未曾。”
“夫君又或是见过牛头马面,勾你魂魄?”崔拂衣又问。
应缺再次摇头,“也未曾。”
“既未有阎王夺命,判官划名,夫君如何能定自身命数?”
“拂衣自小便认人定胜天,不认命,从前不认,今后亦然。”崔拂衣望着眼前人,心绪纷杂。
他本是要认命的。
在自己暴露时,在深陷牢狱时,在身不由己,嫁与此人时……
可应缺将为他解开牢笼,为他指点迷津,为他看天高海阔。
他让他不认命。
既然如此,他又怎能自己先认了命?
先前他还不知自己有何愿,如今,他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夫君,随我一起试试如何?”
应缺定定望着他,似要将他一颦一笑,连那微颤的眼睫也记在眼中,片刻,方才微微眨眼,“……什么?”
崔拂衣蹲下身,伏在应缺手边,微微阖眸,声音淡淡:“试试,人是否能改命。”
崔拂衣心有所愿,望应缺长命百岁,岁岁安宁。
应缺眸光沉静,静静落于崔拂衣身上。
耳边嘈杂喧嚣声不断,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宁静。
许久以前,应缺尚且随心所欲,未曾将寿命放在心上,虽付出代价,却也不过是知道教训,却从未领会其意,未曾共情。
今日之前,他仍无法全然理解人类对生命之执着。
可今日之后,他似是终于领会当年池眷青所狠为何。
恍然发现,他真该死。
虽然他也确实死了。
而今……他将再次死去。
是否算偿还当年之债?
不……若说还债,青青所受之苦又当如何算?
因此,这并非还债,不过是……命运请他一品这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罢了。
茶楼内人生百态,茶楼外人间烟火。
他们身处这喧嚣中,唯一安宁之处。
半晌,应缺眉眼舒展,微微一笑,“好。”
*
应缺说到做到,当真在书房放了张一张床,一张榻,然这床榻尚未被他使用,便被崔拂衣占了去。
应缺本想将那好读书的形象装上一装,崔拂衣却不让他如愿。
最终,应缺只好当真做一回那好读书的世子爷。
同崔拂衣一起,在书房读书。
然比起崔拂衣的认真上进,他便显得懒散悠闲许多。
也罢,左右他不过一病人,既是病人,自当以养病为主。
应缺理直气壮地想。
然每每见到崔拂衣看书至深夜,应缺便又难免心虚,若非为他,崔拂衣也不必这般努力看医书,虽无用,却也是他一番真心。
应缺几次起念,将自己命数如此之话告知对方,却又几番回想对方先前所言,如此岂非出尔反尔?
“夫君,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房安睡。”崔拂衣自案牍中抬头,见天色不早,该就寝了。
应缺看向书房中的床,“我在这儿睡。”
崔拂衣眉心微蹙,“书房太亮,夫君不好睡。”
应缺:“无事,再亮再暗,我都无妨。”
崔拂衣不许。
如此,行动不便与行动自如差别分外明显。
“来人。”二人齐齐传唤。
应缺:“今夜我在书房留宿。”
崔拂衣:“送世子回卧房。”
下人面面相觑,视线轮转,看一眼应缺,又看一眼崔拂衣,一时进退两难。
世子与世子妃争执,却苦了他们这些下人,这该如何是好?
在下人们想着是否派人告知王妃时,便见崔拂衣已然推着应缺,出了书房。
“夫人,你可还记得院中当家做主之人是谁?”应缺声音沉沉,似在威胁。
“自然是世子。”崔拂衣答得干脆,毫不犹豫。
应缺:“所以夫人是在以下犯上?”
崔拂衣低头一笑,“当家做主之人是世子,而拂衣,则做世子的主。”
应缺神色微顿。
四周下人皆心中紧张,忧心世子会倍感冒犯,勃然大怒,又忧心世子会暗生闷气,憋在心头。
至于世子不生气?
当真会如此吗?
桃园中人皆知,世子虽性情温和,与人为善,却绝非能被他人做主之人,王爷王妃尚且不能,又何况世子妃?
便是世子与世子妃感情极好,二人却也仍成亲日短,如何能与王爷王妃相提并论?
便在众人心中皆忐忑不安,准备去请王妃时,却听一声低低回应:“好……”
语气之温柔,声音之眷恋,乃前所未有。
至少,桃园中人皆未曾听过。
众人不禁用余光看去,却见世子此时已然靠在椅背,安然阖眸,面上未有半分怒意,反而唇边隐含笑意,似是只被顺毛的狸奴,吃饱喝足舔了舔唇,懒洋洋打着盹儿。
分明是夜色渐浓,他们却不知怎的齐齐做了白日梦,所以,眼前果真是梦?
应缺不知众人所想,他闭目养神,却是浑身舒坦。
恍惚中,他似又被青青养着、管着,在他之下,无忧无虑。
他愿为青青遮风挡雨,可被青青养着,更令他眷恋沉迷。
崔拂衣自看医书,欲学医术,并常向薛府医请教一事,不过几日,便传入王妃耳中。
王妃并未觉得崔拂衣做无用功,只觉得这儿媳难得一遇,嫁给儿子非但不曾怨言,还真心以待,如今更是愿意为儿子开始学医。
不提有用与否,便是这份真心,已无人能抵。
儿子受苦多年,如今终于苦尽甘来,若是可以,王妃当真想让身体渐好的儿子再与崔拂衣成一次亲。
“崔家如今已是如何?”儿媳对儿子真心实意,她也不好懈怠。
“回王妃,崔家如今那位继夫人刚刚被休,因为害死前任主母而入狱,崔家已经将她所生子女除族。”下人小声禀报。
除族,与崔拂衣当时的待遇别无二致。
“无能之人,事发之后,便将一切责任推到别人头上,连应辙此人都比不上。”王妃面露嫌弃。
刚到门口的瑞王:“……”
半晌,他轻叹口气,“你许多年未曾夸过我了……”
瑞王妃一顿,再回头时,眉目微凝。
便是为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夸赞,瑞王也要让那崔家后悔莫及。
他虽喜瑞王妃难得夸赞,却厌恶那等人竟能与自己相提并论。
他也配?
崔拂衣得知崔父谋害发妻,崔氏为保名声将其除族,其人已经押入大牢时,恍惚着想是否身处梦中,所见所闻皆是梦?
待应缺含住他手中糖心卷,肌肤相触,热意霎时蔓延整只手臂,崔拂衣方才回神,不着痕迹放下手臂,却未察觉,手指微僵,便是放下,状态也未曾变过。
应缺暗自瞧着那只手,眼底隐含兴味盎然,面上却是一本正经。
“夫人方才可是在想崔家之事?”
崔拂衣缓缓点头,“未曾想过变化如此之快。”
应缺:“需得感谢父王母亲,改日请安时,夫人多说些漂亮话,将父王母亲哄得高兴,便足够了。”
崔拂衣却是不赞同,微微蹙眉,“当真?”
“一份正经礼物也不备?”崔拂衣未曾见过对长辈如此无理,且与应缺孝顺形象不符。
应缺:“桃园之物无一不是父王母亲所赐,借花献佛,实非诚心。”
应缺试图解释并非自己不孝,而是无论送什么差了些许。
“不如说些好听话,做对孝子贤媳,父王母亲便心悦不已。”
王府富贵,便是礼物再贵重,也未必能入王爷王妃之眼,崔拂衣心觉夫君说得不对,却又觉得有几分道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待他回神时,却觉手指被人勾住。
一根,两根,三根……直至整只手皆被握入掌中。
低头看去,却见应缺眉眼弯弯,含笑相望:“夫人,你可知孝子贤媳应当如何做?”
崔拂衣微微抿唇,眼眸流转,欲抽回手,思及应缺病重无力,刚入府时,说上几句便喘不过气,便只这手方才勾得不易,心下不忍。
嘴上却道:“自是侍奉长辈,日日不敢懈怠。”
应缺眸中故作失落,“夫人日后可是要日日请安?岂非我醒来再见不到夫人,再不可与夫人共进早膳?”
崔拂衣不由随之想象,越是想象,便越是不愿。
见应缺直直看着自己,便知他有话要说,遂配合道:“既然如此,夫君有何意见?”
应缺眉眼一弯,莞尔道:“确有一二见解。”
“父王所爱为母亲,母亲所爱为我,夫人若要讨父王母亲欢心,最应做的,便是讨我欢心。”
“我若欢喜,母亲便欢喜,母亲欢喜,父王便也如是。”
见应缺当真说得一本正经,崔拂衣再难忍住心中笑意。
他这夫君,当真大言不惭。
却又言之有理。
应缺尚有一句,崔拂衣若要讨他欢心,便要让自己开心。
然而此话还未出口,便见眼前一黑,却是被人蒙上眼睛。
下一刻,应缺只觉手背一暖,似有温热落于手背与指尖。
待到眼前重现光明,便见崔拂衣瞧着面色如常,唯有指尖触觉传来些许僵硬。
“如此,夫君可算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