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令脚步顿了一下,犹疑地侧身,后面哭着的人忽然抬头看到他,目光撞上,再装看不见也不行了。
坐在那处的是学院研究生辅导员姚珍珍,陶令一向不喜欢她的做派,还曾经因为一个学生助理跟她有过点不愉快,因此没什么往来。
但双方毕竟是同事,办公室就在隔壁,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对方还正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就这么走也太尴尬。
陶令的脚于是没能抬起来。
看到他,姚珍珍立即抬手抹了一把脸,匆匆低下头去。
沉默两秒,陶令掏出纸巾,走到她面前递过去。
姚珍珍看着他手,愣了足有半分钟,忽然哇一声大哭起来,哽咽着喊:“陶老师……”
陶令急了,他最怕这种场面,忙把纸巾扯出来递给她,说:“姚老师你先别哭,有事解决事,擦擦眼泪。”
姚珍珍抽抽噎噎地接过纸巾去,陶令说:“早点回家吧,我先走了。”
他说着正要转身,姚珍珍却突然喊:“陶老师,对不起。”
陶令眉梢一扬:“对不起什么?”
姚珍珍擦着眼泪:“就觉得挺对不起你的,以前觉得你傲气,特别不喜欢你。我现在觉得你好聪明,参加工作不站队,虽然不被重视。”
陶令:“……”半晌无奈地笑:“您这也太直白了点,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话到这里,陶令第三次想走,姚珍珍说:“我说真的,你好歹独善其身了,不像我。”她说着嘴巴一撇,眼泪刷地又来了。
陶令叹口气,又给她扯了张纸巾。
“我做错什么了啊?”姚珍珍边哭边说,“单位底层活该被这样欺负?系上说我,院里说我,这么大个学院,学生工作组就这么几个人,奖学金事项那么多,也不是我一个人定的评分规则你说是吧?”
“这个系主任说我不公平,那个教研室主任说我太不懂变通,表面上一个个都无心名利,暗里都要自己的学生得,合着怎么排成绩都是错呗。我就一辅导员,每个人的账都算我头上,指着我鼻子骂……”
陶令听着她念叨,虽然觉得她可怜,但有些事前因种下了也没办法,因此直白道:“姚老师,你找院长去啊,你跟他不是关系好吗?”
姚珍珍被噎了一下,而后哭得更厉害,几乎是泣不成声。
陶令拿着纸,知道自己说错话,只得弯着腰说:“姚老师,有话好好说,你哭得这么惨,好像我在欺负你一样。”
“为什么?我做错什么了?我容易吗我?我养着一大家子,养着孩子,我婆婆还逼我生二胎,二胎!三十好几了,学校现在又让我必须得读博,工作出了问题,没一个人帮我说话……”她断续哭诉着,哭得累了,忽然就抓救命稻草似地抱住了陶令,把眼泪擦他身上。
陶令无言,微微举着双手注意不碰到她,最后无奈地叹,“你跟我这儿哭也没用,我自己还想哭的。”
看她实在停不下来,陶令顺势在她背上轻拍两下,放柔了声音:“好了好了姚老师,你现在回家,睡一觉起来问题一定就都解决了。”
听到这话,姚珍珍忍不住笑了一下,努力克制半晌,不好意思地放开他,瓮声瓮气地说:“对不起陶老师。”
陶令摇摇头,把剩下的纸全塞给她:“没事,谁没点情绪崩溃的时候。”
看她终于缓下来,陶令说:“那我走了。”
“嗯。”姚珍珍低着头,无措地揉纸,“谢谢陶老师。”
陶令勾了一下嘴角。
终于是出了学校,比平时要迟得多,刚刚经过斑马线,陶令就看到几个男人进了花店,最前面那个瘦小些,后面跟着的三个都人高马大的。
来者不善的样子。
心下一紧,陶令立即加大了步子。
到了门口,就看到那伙人都站在店里,跟闻清映对峙着。
几个大男人往那儿一杵,不算窄小的店突然显出逼/仄。
闻清映站在最里面,皱着眉,陶令出现的第一秒他就发现了,立即望过去,眼神顿时柔和下来。
“喂!做什么?”陶令大声说,进店匆匆扒拉开几个人,回身挡在了闻清映跟前。
这一下他才看清面前这几个人,带头的那个男人看上去还算正常,胳膊下面夹了一个公文包,后面几个都一脸横肉,好像随时要动手。
“请问一下,这家店的老板叫闻清映吗?”前面那男人问。
陶令应:“是,请问几位找闻清映有什么事?”
男人满意地点点头,饶有兴致地看了闻清映一眼。
闻清映想拉开陶令,陶令固执地不让,非要挡在他身前。
男人掏出手机,语气礼貌:“是这样的,有位叫闻同威的男士,在我们店里消费了八万块,但是他没钱还,最后我们商量了一下,他说他外甥能帮他还。”
陶令皱紧了眉:“你们是什么店?有什么证据?”
男人彬彬有礼地笑,点出一段视频,把手机递给他,陶令伸手接过,扭头跟闻清映对视一眼,点了播放。
里面确实是闻同威,看上去倒是没什么伤,只见他对着镜头双手合十地说:“好外甥,救救小舅,我欠了这家店八万块钱,你先帮我垫着,小舅过段时间就还你。”
视频很短,对方应该知道闻清映聋哑,还专门配上了字幕。
播放了两遍,陶令头都大了,早知道他那小舅不成器,没想到这么不成器。他把手机递回去,冷冷说:“欠条。”
“少他妈废话,给钱!”后面一个男人往前一步,抬手就要来推他。
几乎是立刻,闻清映把陶令往身后一拉,飞起一腿,男人抬手一挡,那脚正好踹在他手臂上,直接把人踹得踉跄后退,撞翻了一盆花。
与此同时,闻清映已经挪了半步,做好了迎接反击的准备。
男人恨恨甩了一下手,剩下两个壮的也要上前,为首的男人喊:“住手!”
众人同时停下动作,陶令一手搭着闻清映的肩,说:“这位老板,你们来要钱,要欠条是正常程序吧?要我们给钱还要打人砸店?”
他扬了下巴:“要砸也行,先给我钱。”
男人一愣,挥手示意后面的人别躁动,看着陶令笑了。
闻清映警惕地往旁边一步,将陶令彻底置于自己的保护范围之内。
陶令举着手机,推了一下眼镜:“我刚才已经录了音,有实时备份的,你们这样一言不合就动手,我合理怀疑,你们是放高利贷的或者开赌场的。想要钱还是想打架,不如都先报个警?”
男人一笑:“这位朋友,你未免太警觉了,我们公司的人脾气是比较暴躁,但我们做的都是合法生意,开的是正规的店,你要是真想报警也随便,我没意见。”
陶令吸了一口气,双方对有些事心知肚明,他只是不想落下风罢了。
感受到闻清映整个人还绷着劲,陶令轻轻捏了捏他肩,摸着他手臂示意他放松,说:“欠条拿来。”
男人从公文包里翻出一张条,上面确实有闻同威的落款和红手印。
递给闻清映看了一眼,闻清映脸上没有表情,陶令知道他心里不舒服,自作主张转向男人:“转账吗?”
闻清映看他在打开手机银行,一把握住了他手腕,两个人对视片刻,陶令摇摇头,用口型朝他说:“打发走人再说。”
僵持了一会儿,有个男人不耐烦道:“快点成吗?磨磨唧唧的!非得催!”
陶令漠然地看他一眼。
“客气一点。”为首的男人说。
给完钱,看着那些人出了店门,陶令立即回身,在闻清映颈侧亲昵地摸了摸,捧着他脸说:“乖宝别怕别怕。”
闻清映知道他故意把自己当小孩子安慰,简单地笑了一下,下一秒嘴角就立即放平了,随后抿直成了一条线。
陶令心叹一口气,看着他走了几步,蹲下去扶起那盆花。
去他妈的小舅。
趁着闻清映收拾花盆,陶令给云南发了条消息:“云南,你小舅这段时间找过你吗?”
云南回复:“没有啊,怎么了陶老师?”
陶令:“没事,是你哥突然跟我讲起来,说你小舅来了一回就不见了,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我正好闲着,帮他问问。”
云南:“这样啊,那我小舅要是找我的话我就跟陶老师说。”
陶令想了想:“好,你那边校区在郊区,注意安全,晚上尽量别乱跑。”
云南:“好,谢谢陶老师!”
闻清映一直蹲在地上,陶令知道他在调整情绪,过了会儿还是走过去,矮身跟他并肩,把写了字的屏幕递给他看:“你小舅应该没找过云南,别担心。”
闻清映显然料到了,只是点点头。
陶令心说也是,云南一直被云心守着,白观看上去那么不好惹,谁都不瞎,只有我们小哑巴好欺负。
因为这么一出,陶令也忘记了自己专著被毙的事情,两个人提前收拾了花店回闻清映家。
进了屋,虽然知道没用,陶令还是不死心地用闻清映的手机打了个电话,闻同威果然关机。
闻清映从他手里接过手机去,要给他转账,陶令明白拒绝没用,坦然地受了。
一晚上闻清映的情绪一直很低落,陶令觉得他好像不太敢直面自己,但是也不知道该表示些什么。到了平时该回家的时间点,他也没动弹。
闻清映默契地给他拿了睡衣,陶令示意他先洗,闻清映点头,在他唇上温柔地亲了一下,进浴室。
坐在客厅,听着浴室里水声响起又停,陶令知道是闻清映调好水温了。
片刻,他脱掉外套,拿着睡衣起身。
因为家里通常只有陶令在,闻清映没有反锁门的习惯,他刚刚拧开花洒走到水下,门突然被打开了。
他一怔,诧异地看向陶令。
陶令也没什么表示,直接抬手脱了个干净,跟着走到水流下面,一点点贴近他的身子,随即抬手抱住他脖颈,整个人都挂在了他身上。
抱在一起洗澡特别艰难,面对陶令突如其来的黏人,闻清映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他一手搂着陶令,一手替两个人清洗。
洗着洗着火气上涌,动作不由自主就变了性质,汗水渗出毛孔,又即刻被水流带走。
陶令思绪忽然就跑远,想起每次做这事都是在浴室,两个人从来没在床上滚过,好像彼此之间始终有点什么距离,要用水流遮盖住,才能面对彼此的情/欲。
快要到最后关头,他倏地又觉得,不是他们不能面对对方,因为他们相爱无疑。需要遮掩,或许是因为不能坦然面对自己。
两个人都是。
过了一会儿,闻清映终于饶过陶令的双唇,他低着头,闭上眼睛,吻上陶令的耳朵。
陶令则紧皱眉头,一口咬在他肩膀上,堵住了那点溢出喉咙的声音。
回屋靠在床头,陶令半压着闻清映的肩,给他发消息:“心情有没有好一点?”
闻清映看罢这话,揽他腰的手收紧一下,将他彻底搂进怀里,低头亲他露出来的小半肩头。
陶令舒一口气,侧过头跟他接吻。
终究还是没说专著的事,陶令觉得自己其实很能坦然面对这些,他担心的只是闻同威,这事情也不知道过去没过去。
静静等了几天,再没等来后续,陶令松了口气。
就当花钱买平安了。
好在彼此的惶惑只要靠近对方就能消解,所以这些插曲也只能是一点意外而已,不足以破坏他们的幸福。
过了一周,学生陆陆续续开始查上学期的分,并且对各科老师以及学生教务工作进行评价。
也就是这个时间段,混在开学的各种事宜中间,学院各个部门也在组织上学期的工作评估。
因为涉及奖励,程序不算简单,要自评还要他评,陶令却一向不在这些事上留心。
出乎意料地,星期五评估结果出来,陶令竟然拿了个优,同一天他得知,跟寇怀合作的研究课题也正式立了项。
然而好情绪没能维持到一天。
下午刚刚下班,外院的那同事发消息给他:“令哥,你摊上事儿了。”后面附了个链接。
那链接的形式陶令太熟了,每次都是这同事发过来的。
陶令:“好无聊,这回又说我怎么了?”
同事:“这回说你勾引有夫之妇,还有图。令哥这真的假的?你喜欢少妇?不过人家还没离婚呢。”
陶令:“你说什么玩意儿?”
同事:“开玩笑的,知道你不是那种人,赶紧去澄清一下。”
陶令狐疑地点开链接,登时懵了。
那贴子已经有了不少回复,标题十分直接了当——“不是吧?文学院的陶令插足别人婚姻了?”
主楼上说:“先声明,这照片不是我拍的,是我朋友那天正巧在文学院办事,无意间看到的。”
陶令往下拉,看到好几张直接拍到他正脸的照片,关键是他还抱着姚珍珍。
拍照的人选的角度刚好,直接将他虚虚安慰姚珍珍的姿势,生生照成了两个人在深情相拥。
下面有人一下子就认出来了:“是我们辅导员吧?是辅导员啊!操,她不是娃都有了吗?”
“看不出来啊,陶令那么高冷一人喜欢这样的,做什么腌臜事呢?知人知面不知心,学识好不代表人品好。”
“日,我同学要心碎了,她暗恋陶令好久了,还准备这学期去表白,幸好被我泼了冷水。我以为他是个无性恋,结果这他奶奶的。”
“我三观炸裂了。”
“我早说他有问题,举报举报!举报给学校!”
陶令从上看下来,这些都还是温和的,越到后面说得越难听,看着屏幕,他气得手直发抖。
刚刚翻完贴子,他立马提着包要朝外走,本来想去找姚珍珍,谁知道还没出办公室门,先听到外面一个声音大喊:“陶令!陶令!”
跟着还有女人在说:“你干嘛?你别喊!老公你听我说!”
陶令咬紧牙出去,就看到一个男人气势汹汹地从走廊那头冲过来,边走边高喊:“大家都别走啊!都别走!看看这个不要脸的第三者!陶令不得好死!”
办公室里还有几个在加班的,通通够出来看着,姚珍珍着急地说:“老公老公你听我说,真不是那回事儿!”
陶令冷冷扫了眼看热闹的同事,转身就要朝楼梯口走,他本意是要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话,那男人却立马跟过来,上手就要扯他。
“放开!”陶令猛地一甩。
男人扬起巴掌,被陶令一把捏住了掷开。
“我跟你老婆没关系!”陶令说,“姚老师,我还没去找你说清楚,你怎么就找上我了?”
姚珍珍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陶老师,对不起。”又去拉男人:“老公你听我说啊!”
男人还在高声叫骂,陶令皱眉:“这位大哥,我们出了学校说好吗?我跟姚老师真的没有关系。”
“那你告诉我这照片是怎么来的?”男人去掏手机。
陶令趁着这间隙,长腿一迈下楼梯,男人一边诅咒一边跟在他身后,姚珍珍没办法,只好也跟着。
“操/你妈你不得好死陶令!你插足别人婚姻!你知不知道我还有个女儿?”
陶令回头吼:“你讲点道理!照片真的假的你就来找我?”
他吼完继续大步走,男人继续骂:“我都去找过别人看了,照片不是PS的,你跑不掉的我告诉你,我绝不离婚!你跑不掉的!你破人婚姻死全家!”
陶令咬紧了牙。
姚珍珍这老公,即便陶令平时不爱跟人嚼舌根,不免也听过,这人根本就是个无赖,游手好闲的,全靠姚珍珍养着。
果然是没人样,不想想真假不知地这么一闹,以后老婆还怎么做人。
陶令越想越生气,后面的辱骂一直没停过,姚珍珍着急地劝,三人前后路过校门口,连保安都多看了两眼。
出了校门正好是绿灯,陶令得以快速过了马路,后面夫妻俩还跟着,一个骂一个挡,一路上都有人侧目。
陶令朝着花店望过去,发现闻清映就站在门口,正疑惑地看向这边。
见情况不对,闻清映迎着陶令走了两步。陶令心里一激动,直接冲上去,不管不顾地把着他脖颈,猛地亲了上去。
后面的吵闹声音骤然消失。
闻清映被亲懵了。
他看到跟在陶令后面的那俩人在看,手习惯性地把着陶令的腰,却不知道该推还是该搂。
一吻毕,陶令转身,大声说:“看清楚了!我他妈同性恋一个,去你妈的第三者!”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辅导员不知道大家还记得不?在第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