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下,火光冲天。
大火熊熊,几乎染红半边天。
守在附近的侍卫们,终于发现起火了。
他们冲到火场外,却被强烈的热浪阻挡,不得靠近。
于是他们开始大喊:“王爷!王爷!”
“王爷还在里面啊!快来人,救命啊!”
“我苦命的王爷啊!”
祝青臣和李钺站在山上,都能听见他们撕心裂肺的呼喊。
两个人都惊呆了。
“李钺,你的属下和你一样。”
“一样聪明。”
“一样会演戏。”
祝青臣忍着笑,回过头,吩咐身后侍从:“他们也挺辛苦的,明日给他们炖点梨汤,润润嗓子。”
“是,多谢王妃。”
这场大火,足足烧了一夜。
到了天色微明的时候,火势才被控制住,进而被扑灭。
一整座小院子化为灰烬,一片焦土。
侍卫们在院子里找了半天,最后从一堆灰烬里,把他们的“王爷”刨出来,又开始嚎。
“王爷!王爷死得好惨!”
不多时,官府的人也到了。
萧长旭派去的两个暗卫就混在官差之中,上前确认一番。
尸体烧得黢黑,胳膊腿儿都不齐全了,更别提能看清楚脸了。
但是依稀能看出男人的身形,高高大大的。
应该就是岐王没错。
仵作装模作样地查验一番,很快就下了结论——
岐王半夜打翻了烛台,又因为门上挂着铁链子,他逃不出来,这才被……唉。
先是坠马疯癫,然后被活活烧死,岐王真是命苦啊。
最后,官府派人把尸体带回去,说要给他筹办丧仪。
*
身着白衣的官差,骑着高头大马,连日赶路。
在三日后的清晨,抵达京城。
杂乱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依次踏过长街青石,惊醒睡梦当中的百姓。
一声厉喝,划破京城安宁——
“岐山报丧!”
“岐王薨逝!”
来到宫门城楼前,几个官差侍卫动作利落,从马背上翻下来。
“我等乃岐王府中人,岐王薨逝,特来报丧!”
王侯薨,宫中开承天门,供使者报丧。
关雎殿,谢明月被丧钟惊醒。
他从床上坐起来,看了一眼身边睡得正香的林星,帮他掖了掖被子,然后起身下榻,朝外走去。
守在殿外的杨公公听见动静,回头见他起来了,连忙迎上前:“君后……”
谢明月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先不要开口,随后走到门边,皱着眉头,仔细数着丧钟响了几声。
一声……两声……
九声。
谢明月心中忽的有些不安,还想再等等,看丧钟会不会再响。
可是他等了很久,都没有再等到。
王侯薨逝,九声丧钟。
所以……
谢明月强压下心中不安,问:“杨公公,是哪位王爷薨了?”
杨公公恭敬答道:“回君后,是岐王殿下。”
“岐王?!”谢明月身形一晃,下意识扶住门,才勉强站稳。
他不愿相信,再问了一遍:“是岐山的那个岐王?”
“是。”杨公公点点头,“一大早,岐山那边就有人来报丧了,如今正跟陛下禀报呢。”
岐王死了……
岐王死了!
这下不用赌岐王是真疯,还是假疯了,他死了!
谢明月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回荡着的就只有“岐王死了”四个字。
一时间,头晕目眩。
“君后!”
在杨公公的惊呼声中,谢明月险些栽倒在地。
林星也被这一声惊叫吓醒,从床上爬起来,看见谢明月要倒了,连忙冲上去扶他。
“谢明月!”
林星一把扶住他的手臂,努力支撑着他,让他靠着自己站好,至少别倒在地上。
林星艰难地腾出一只手,拍拍他的脸,又用力掐他的人中:“谢明月,醒醒!”
耳边吵杂的声音慢慢消散,谢明月渐渐回过神来。
他用力掐着手心,竭力稳下心神:“杨公公,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我应该去看看的。”
“是。”杨公公会意,“那老奴马上去传热水与早膳,君后还病着,药也要喝了再去。”
“好。”杨公公行礼退下。
殿中只剩下林星和谢明月两个人。
林星看向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最近两个人都在装病,吃着祝青臣给他们的药,脸色都算不上好看。
只是谢明月的脸惨白惨白的,看着就跟真病了似的。
林星不放心,仍旧紧紧地抱着谢明月的胳膊,生怕自己一撒手,他又倒下了。
林星再问了一遍:“你说话啊,出什么事了?”
谢明月深吸一口气,双唇颤了颤:“岐王死了。”
一开口,林星也愣住了。
*
岐王一死,他们前面所有的期盼和谋划都落空了。
谢明月不死心,马上梳洗更衣,准备过去探探虚实。
他披上外裳,端起杨公公奉上来的药碗,皱着眉头抿了一口,又回头对林星道:“我过去看看,你就留在殿中……”
林星正背对着他,给自己套上小太监们穿的粗布衣裳。
谢明月不确定地喊了一声:“星星?”
林星从来都不承认自己是小太监,更不喜欢穿太监的衣裳,他说他穿太监衣裳穿得够够的了,总喜欢蹭谢明月的衣裳穿。
但是这回……
他却自己穿上了。
林星回过头:“嗯?我和你一起去吧,你不是还病着吗?刚刚都差点晕倒了。”
谢明月顿了顿,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好,我们一起过去。”
不论发生什么,总要一起面对。
两个人收拾齐整,一同前往皇帝寝宫。
不上朝的时候,萧长旭一般在那里召见朝臣。
他们到时,几个官差官员就站在殿中,一身素白。
一看就是来报丧的。
萧长旭坐在高位上,脸上带着喜色,看见谢明月和林星来了,皱起眉头,问:“你们两个怎么来了?”
谢明月面不改色,上前行礼:“臣听闻宫中丧钟敲响,想着出了大事,因此过来看看。”
萧长旭不疑有他,只是满脸不耐,觉得麻烦:“罢了,给君后赐座。”
“谢陛下。”谢明月缓步上前,在旁边的位置上坐下,“不知是哪位王爷……”
“岐王。”萧长旭说这话时,明显又笑了一下,带着藏不住的得意。
最后一个兄弟也死了,还是他派人去杀的。
他花了半个多月,终于坐稳了皇位,从今往后,他就高枕无忧了,再没人能跟他争了。
他能不高兴吗?
他甚至多问了一句:“可查验过尸首?确认是岐王无疑?”
前来报丧的官员答道:“回陛下,仵作验过,是岐王无疑。”
萧长旭脸上笑意更甚,往后一倒,志得意满地靠在椅背软枕上。
好!好啊!
尽管已经知道了,但是听到萧长旭亲口说出来的时候,谢明月还是忍不住握紧了自己的拳头。
这时,官员又问:“陛下,不知岐王的丧仪,是直接在岐山办了,还是将岐王尸首送回京城,在京城……”
“拉回来。”萧长旭今日心情大好,也不想跟一个死人计较了,“就在宫里办。”
官员一听这话,一掀衣袍,俯身便拜:“陛下仁爱,福泽四方!”
萧长旭笑了笑,摆了摆手,让官员退下:“去安排罢。”
“是。”
谢明月握了一下拳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把尸首送回来也好,说不定……说不定岐王是假死呢?
夫子走后,他开始学着夫子那样考虑事情。
没错,说不定就是假死,在见到尸体之前,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
谢明月这样想着,便准备站起来。
林星站在他身后,也赶紧扶住他。
“陛下,既然陛下都已经安排好了,那臣也先行告退……”
谢明月话音未落,外面又有官员匆匆赶来。
太监通报:“陛下,尚书台官员求见。”
“让他进来。”萧长旭收敛了笑容,“所为何事?”
官员回禀道:“南屏县启奏,前几日是新教谕上任的日子,可祝学官不知所踪……”
还没来得及离开的谢明月和林星同时紧张起来,握着对方的手,下意识看向萧长旭。
所幸萧长旭看起来并不在意的样子。
他大手一挥:“不必理会,一个文弱学官,走得慢些也是有的,教他们再等等就是了。再等不到,说不准是被野兽吃了,再派一个去就是了。一个小小教谕,芝麻大点的事情,紧张什么?”
他今日心情好得很,看不上这一个小小学官,早就把这人抛到脑后去,连名字都忘了。
谢明月和林星松了口气,却还是忍不住担心。
如今岐王出了事,那夫子会去哪里?
该不会也出事了吧?
*
入夜。
林星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推开关雎殿正殿的门。
殿中没有点灯,谢明月坐在案前,地上散落着十来个揉皱的纸团。
听见有人进来,谢明月抬起了头。
林星傻乎乎地朝他笑了一下:“我来了。你一整天都没怎么吃东西,我去小厨房给你煮了一碗小米粥。”
谢明月叹了口气,也朝他笑了一下:“多谢。”
林星把乱糟糟的桌案清理出一片空位,然后把粥放在案上:“喝吧。”
“好。”谢明月端起粥碗,抿了一小口。
“多喝点。”
“嗯。”
林星把案上蜡烛点起来,然后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纸团。
“星星……”谢明月试图阻止他,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林星已经把纸团展开了。
纸上只有寥寥几行字,似乎是谢明月写了一半,就写不下去了,所以揉皱了丢掉。
林星看着上面的字句,不由得皱起眉头,又捡起一个纸团,打开来看。
他的眉头皱得越来越深。
“谢明月。”林星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把自己关在寝殿里一整天,就是在写信给谢家?”
谢明月垂了垂眼睛:“我在朝中没有太多认识的朝臣,只有谢家。如今夫子不知去向,我们装病,也不知能装多久。我想试探一下谢家的意思,看看他们能不能带你出宫……”
“你疯了?”林星睁大眼睛,“老师不是跟我们说过了吗?谢家不可用。你是谢家的亲生孩子,他们都舍得送你进宫来,现在怎么可能会帮我们的忙?他们不拿着信,把我们告发到萧长旭面前就算好的了。”
谢明月叹了口气:“我也知道,可我算来算去,实在是不知道还有何人可用了。我写了很多封信,还是觉得不妥,也没有打算派人送出去。”
林星认真问:“真的没有送出去?”
“没有。”谢明月自嘲地笑了笑,“你放心吧,我还没有这么傻,只是想找点事情来做。”
谢明月显然是关心则乱了。
他只是太过自责,原本就是因为他,林星才会有此一难,现在又是因为他,害得夫子也不知所踪。
而他只能留在宫里等,什么也做不了。
他实在是担心。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真的疯了。”林星把这些纸团捡起来,丢进铜香炉里,用蜡烛点火,全部烧掉,“这些东西也不能留着,万一被别人看见,就全完了。”
“嗯。”谢明月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端端正正地坐在软垫上,捧起粥碗,又喝了一口。
信纸燃起,香炉里亮起火光,映在两个人的脸上。
林星转头看他:“对了,老师临走前还叮嘱过我们,我们留在宫里,保命第一,别的什么事情都不要管,更不要自作主张,你都给忘了?”
谢明月笑着道:“是啊,我不小心给忘了,幸好你还记得。”
“你不用故意顺着我的话,我听得出来,你是在附和我。”林星正色道,“你不用担心,老师说会回来救我们,就一定会回来救我们的,老师不会食言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担心夫子出事……”
“那就更不会了,老师很厉害的。”
林星用力拍拍他的肩膀:“你快点喝粥,喝完了,我们出去散散心。我觉得我们就是被关在宫里太久了,所以才总是忍不住想七想八的,出去走走就好了。”
谢明月颔首:“也好。”
*
月明星稀。
林星和谢明月并肩走出关雎殿。
远处传来乐声与嬉闹声,那是萧长旭和他的男宠们在寻欢作乐。
今日萧长旭心情大好,早早地就把男宠们喊过去了,华灯初上,宴饮也才刚刚开始。
林星撇了撇嘴,小声抱怨道:“每晚都这样,吵得很,今晚又不用睡了。”
谢明月淡淡道:“都这么久了,早就习惯了。你昨晚上不是睡得挺香的?”
大梁皇宫没有宵禁,就算有,谢明月明面上还是君后,没有侍卫敢拦着他。
两个人就这样并肩而行,漫无目的地在宫里闲逛。
忽然,林星指着高处:“我就是在那里,第一次遇见老师的。”
谢明月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宽阔的宫门,高耸的城楼,矗立在夜色之中,像一座雄伟的高山,阻断宫里与宫外。
林星道:“就是你和萧长旭大婚那天。所有人都去赴宴了,只有我没去,萧长旭不让我去,说我去了丢脸,我就一个人在宫里到处乱转。后来我一抬头,看见面前有个城楼,就直接上去了。”
“上去看看。”谢明月道,“我还没上去过。”
两个人一同登上城楼。
林星继续道:“当时我整个人都混混沌沌的,只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我努力了这么久,就是想让自己活得好一点,可是我非但没能过得更好,反倒过得比之前更糟了。”
“我站在城楼上,往下看,忽然有一种想从上面跳下去的冲动。”
与此同时,两个人也登上城楼,扶着城垛,朝下望去。
纵使宫道上每隔几步,就有宫灯照明,可从这么高的城楼上望下去,底下还是黑黢黢的一片。
深不见底。
林星道:“就在我马上要跳下去的时候,我忽然听见有个声音在跟我说话。”
“嗯?”谢明月疑惑,“你听见什么了?”
“我听见,它对我说:‘你先别跳,等一会儿,有一个特别特别厉害的老师,会经过这里,只要你喊他一声祝老师,他就会救你的。’”
谢明月笑了笑:“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坐在城楼上,告诉我自己,我就等一刻钟,要是一刻钟之后,祝老师还不来,我就直接跳下去算了。”
“结果你猜怎么着?正好一刻钟,不早不晚,不多不少,祝老师出现了——”
林星回头,看向某个方向。
那是祝青臣第一次出现的地方。
“祝老师就像神仙一样,从天而降,出现在我面前。”
“我还记得祝老师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他说:‘林星?我是祝青臣,你可以喊我祝老师。’”
“我还没喊他,他就先喊我了。那个瞬间,我忽然就不想死了,我喊了他‘祝老师’,跟他哭了好久,他也开导了我好久。”
“再然后,就跟奇迹一样,祝老师出现的那一刻,所有事情都开始好转——”
“我认识了你,还和你住在一起,不用再在冷宫里过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祝老师还会时不时进宫来看我,虽然我有时候听不懂他的谋划,但是我知道有人在帮我,我也会努力活下去。”
“我是在马上要去死的时候,遇见祝老师的,所以我特别相信他。”林星顿了顿,“我接下来说话你别生气啊。你和我不一样,你还没有到那种绝境,所以你可能还不是很相信……”
谢明月忽然打断他的话:“我也是。”
“嗯?”林星疑惑地看向他。
“我也是。”谢明月笑了笑,“在绝境里遇到了夫子。我和你一样相信夫子。”
在夫子出现之前,他被家族舍弃,甚至自己也决定放弃自己,放林星出宫。
是夫子告诉他,他没有被舍弃,他和林星都是夫子的学生,是一样的,夫子哪一个都不会丢下。
他怎么会不相信夫子呢?
他只是害怕夫子有事,想帮忙啊。
林星正色道:“那就对了,我们都相信老师。”
“老师说他会带人回来救我们,那就一定会;老师让我们不要自作主张,那我们就乖乖待着,不要乱动。好不好?”
“好。”谢明月握住他的手,“我们就这样好好待着,等夫子来救我们。”
“要是一年内……三年内……十年内,夫子没回来救我们,我们就一起从这里跳下去,让萧长旭后悔一辈子……”
“诶!”谢明月连忙捂住他的嘴,“你又胡说八道些什么?”
林星推开他的手:“对,萧长旭不会后悔一辈子,他顶多掉两滴猫尿,就继续寻欢作乐了。”
他想了想,改了口:“要是十年内,夫子没回来救我们,我们就自己行动。十年时间,足够我们两个苦练武功,练成绝世高手。”
林星攥着拳头:“到时候你按住他,我一拳把他打死。等他死了,你做皇帝,我做君后,老师就是帝师,我们都往上升一级。”
谢明月没忍住笑出声:“好,都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