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是夜里,屋子里没有点灯。
顾鸿轩没有找到蜡烛。
他身为大师兄、高等弟子,用夜明珠照亮。
就算是次等弟子,也有专门的照明法器。
他不常来这个院子,自然不知道,宗门没有给卫飞云多少蜡烛,他也不知道,卫飞云把蜡烛藏在哪里了。
月光清冷冷的,从裂开的墙缝和破损的屋顶照进来,落在顾鸿轩的身后。
顾鸿轩蹲在床榻前,用完好的左手,把藏在床底下的木箱子给拖出来。
那箱子很大,也有些沉,算是名贵的木材,上面雕刻着漂亮的花纹,和破落的院子格格不入。
卫飞云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顾鸿轩起了疑心。
他一向简朴,吃穿住行都不在乎,辟谷之前吃的是粗茶淡饭,直到现在,穿的也是粗布麻衣,他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莫非是他仅有的家当?
还是说,卫飞云真跟说书先生说的那样,对他情根深种,把他落在这里的东西都存了起来?
思及此处,顾鸿轩不由得勾了勾唇角。
还好,虽然小师弟欺骗他多年,但卫飞云对他用情至深,从不曾背弃,更不曾怨怼。
如今误会解开,他一定会善待卫飞云,不让卫飞云空等一场。
顾鸿轩一边想着,一边捏起了箱子上挂着的锁头。
卫飞云竟如此小心谨慎,还把箱子锁起来了。
顾鸿轩笑了笑,攥住锁头,用灵力一催。
“咔嚓”一声,锁头开了。
既然是他的东西,他与卫飞云又是道侣,他看一眼,也没什么关系罢。
顾鸿轩抬手一扬,直接将箱子打开。
和顾鸿轩方才想的不同,箱子里,堆满了一幅幅卷轴。
顾鸿轩不解,随手拿起一副,展开来看。
卷轴展开,率先展现在顾鸿轩眼前的,是年轻男子与他相似的英俊眉眼。
原来如此。
顾鸿轩再次勾起唇角,原来是卫飞云为他所做的画像。
卫飞云果然是深爱他的。
画卷再往下,露出男人的嘴唇与下巴。
嘴唇稍微薄了些,下巴画得也不够神韵。
顾鸿轩在心中点评。
接下来,便是男人的衣着——
那男人穿着寻常百姓的粗布麻衣,衣袖撩起,衣摆扎进腰带里,方便行动。
而他的腰上挂着箭囊,背上还背着木弓。
顾鸿轩不由皱眉。
这是什么装扮?这不是凡人装扮么?和山下猎户一模一样?
他什么时候穿过这样的衣裳?
卫飞云画的……究竟是不是他?
顾鸿轩有些急了,丢下手里这幅,再打开一幅。
一模一样!
和他模样相似的男子,衣着打扮却完全不同!
这究竟是谁?
一连四五幅,全都是这样!
这究竟是谁?
终于,顾鸿轩将找到了一幅有落款的画像。
在画卷的最底下,写着一行小字——
道侣顾槐。
顾槐?他是姓顾,但顾槐是谁?
画上的人究竟是谁?卫飞云画的究竟是谁?
顾鸿轩跌坐在地上,久久回不过神来。
顾槐是谁?!
顾鸿轩扑上前,想要将整个箱子掀翻,看看里面是不是全都是这样的东西。
可他竟然掀不动!
卫飞云给这个箱子下了禁制,外人不能动它分毫。
不可能的,卫飞云对他这么好,对他用情至深,他不可能……
顾鸿轩急了,再也顾不上受伤的右手,他疯狂地在箱子里翻找,整个人都快钻进去了。
可画卷底下还是画卷,画上的人,除了那个男人,还是那个男人。
顾鸿轩终于翻到箱子最底下,可最底下,却是却是几支蜡烛!
蜡烛?
卫飞云竟然把为数不多的蜡烛藏在这个箱子里。
什么意思?
只有卫飞云画画的时候、只有他把画拿出来观赏的时候,才会用蜡烛?
对吗?他是这个意思吗?
小师弟骗他,他早有预感,但也欣然接受。
可卫飞云怎么能骗他?卫飞云怎么会骗他?
顾鸿轩瘫在地上,就像见了鬼一般,尖叫一声,将手里的东西抛出去,不敢相信地连连后退。
他丢下满屋子的画卷,惊慌失措地从地上爬起来,冲出院门!
不,他不相信,他要去找卫飞云问个清楚。
*
与此同时,卫飞云刚喝完药,不能马上睡下,就坐在小榻上,和师尊一块儿说话。
祝青臣问:“既然你那时已经不喜欢顾鸿轩了,那又为什么,要为他挡下妖兽袭击呢?”
卫飞云沉默着,不知道该怎么说。
好半晌,他才开了口:“到底是我对不起他。”
“不瞒师尊,从一开始,我对顾鸿轩,便不算坦荡。”
“我与他初见时,是他被妖兽追杀,我见他的模样与……我已故的道侣相似,这才上前救他。”
“我原本就动机不良,对他并非十分真心。”
“我也将他当做替身,除了那三个月外,我时常望着他的脸,怀念亡夫,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所以后来,再次遇到妖兽偷袭,我看着他那张脸,又觉得对不起他,所以才冲上去,将他推开。”
“其实推开他之后,我也有些后悔。他是天剑山大师兄,若他负伤,天剑山一定会倾尽全力救他,可我负伤,他们都不放在心上,一拖再拖。”
“事到如今,已经是一团乱麻,我也说不清楚了。”
祝青臣表情严肃。
“你将他当做替身,他又何尝不是?”
“可你救他一命,他却不曾救你。”
“为师还是那句话,你是对不起他,但就算两相抵消,他对不起你的地方也更多。”
卫飞云仍旧道:“话虽如此,但……”
“你就是太有良心了些,也该用他对待你的方式……”
祝青臣话还没说完,门外传来叩门声。
“祝卿卿,顾鸿轩在外面闹。”
是李钺的声音。
屋子里设了禁制,听不见外面的动静,所以李钺过来敲门了。
祝青臣拍拍徒弟的肩膀:“你先休息,为师出去看看。”
卫飞云放心不下,掀开被子,也要下床。
祝青臣拗不过他,只得让他跟着一起来。
推开房门,禁制消失,院门外,传来顾鸿轩用力拍门的声音。
“飞云、飞云?你在吗?你出来,我要见你!”
这会儿倒是喊上“飞云”了,好像多亲近似的。
“飞云,我知道是我误会你了,我已经把林寻秋打走了,我亲手刺伤了他。”
“直到今天,我才看清楚自己的心,我根本就没喜欢过他,我是喜欢你的。”
“只是我与他从小一起长大,我误将青梅竹马之情,认作是道侣之情。你与他长得太像了,我才会错将对你的感情,认作是对他的。”
“你出来见我一面,我们把话说开,还像之前一样,你出来见我。”
祝青臣与李钺对视一眼,李钺低声道:“我本来不想喊你们的,但是他在外面喊了快两刻钟,太吵了。”
祝青臣点了点头:“嗯。”
“你说,他是不是发现……”
李钺话还没完,原本漆黑的夜空中,划过一道闪电,“轰隆”一声,雷声大作。
似乎快要下雨了。
门外传来顾鸿轩的声音:“卫飞云,你藏在床底的画像,画的究竟是谁?!”
一声惊雷,听到“画像”二字,卫飞云顿时自乱阵脚。
“师尊,我……我得出去看看。”
卫飞云顾不得跟多说什么,拽着披风,大步走出院子。
祝青臣与李钺赶忙跟上去:“飞云……”
卫飞云来到院门前,拉开门扇。
顾鸿轩就站在门外,模样有些狼狈,头发散乱,衣上还有几道剑伤,被林寻秋刺穿的手腕还淌着血。
见卫飞云出来,他抬起头,眼睛一亮。
他动了动嘴唇,喊了一声:“飞云……”
卫飞云低下头,看见他抓在手里的画卷,一把抢了过来,打开检查。
只可惜那画卷,已经被顾鸿轩的鲜血弄污了。
见他如此紧张这幅画,顾鸿轩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飞云,这画上的人是谁?”
卫飞云本不愿告诉他,可顾鸿轩见他沉默,心愈发沉了下去。
真相就在他的眼前,只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只要他伸手去拨,就能拨开。
良久,卫飞云道:“画上的人不是你,你不用问了,回去吧。”
顾鸿轩却不依不饶:“所以他是谁?到底是谁?!”
“就当是我对不起你,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等我病好之后,我会与你和离,你不用再追问了,回去吧。”
卫飞云这话说的,祝青臣在后面听得,直皱眉头。
什么叫做“就当是我对不起你”?本来就不是他的错,他有什么可“对不起”的?
太不会吵架了!
祝青臣拍了一下卫飞云的肩膀,冷声道:“顾鸿轩,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把我的徒弟当成替身,如今又何必多问?”
“这不一样!”顾鸿轩红着一双眼睛,“祝师祖,我是被林寻秋蒙蔽了,我也是无辜的,可飞云他……他怎么能瞒着我画别的男人的画像?他怎么能把我当成是别人的……”
“为何不能?”祝青臣反问道,“不管你是被蒙蔽,还是早有预感,你都折辱磋磨了我的徒弟,你能做的事情,为何我的徒弟不能做?你未免太过可笑了。”
“可……”顾鸿轩无法反驳,只能再次转向卫飞云,“飞云,你实话告诉我,这画上的人到底是谁?你是不是还在生气,故意惹我生气,才说不是我的?你……”
见他越说越离谱,卫飞云也终于忍不了了。
“不是你!”
“那就是我,飞云,你还在生气对不对?画像是你故意……”
“我说了,不是你!那是你的兄长!”
顾鸿轩愣了一下:“我的兄长?我什么时候有……”
卫飞云深吸一口气,干脆全盘托出:“你忘了吗?五岁之前,你都在顾家村生活,你有一个兄长,他比你大三岁,他带着你上山摘果子、下河摸鱼。”
“他叫——”
“顾槐。”
顾鸿轩猛地后退一步,几乎站不稳。
“轰隆”一声,惊雷在他头顶炸开。
被他遗忘多年的记忆,终于在此刻想起。
“顾槐……顾槐……是他!”
卫飞云继续道:“你五岁之后,便因为根骨非凡,被天剑山带走了,留他在村里打猎为生。”
“一入仙道,斩断尘缘,他便代替你,给你们的爹娘养老送终,他以自己有一个修仙的弟弟为荣。”
“后来,我与他相识,结为夫夫,他很喜欢我,我也很喜欢他,我们在顾家村里,度过了一段很美好的日子。”
“只可惜……”
顾鸿轩问:“只可惜……凡人终究寿数有限,他死了?”
卫飞云淡淡道:“不,妖兽偷袭村子,他是为了救我而死的。”
卫飞云定定地看着顾鸿轩,顾鸿轩不敢相信,连连后退。
顾槐一介凡人,能为了保护爱人而死。
顾鸿轩修为深厚,却还要依靠卫飞云给他挡下攻击,甚至卫飞云受伤之后,他也从来没有尽力救治过。
两相对比,顾鸿轩应当惭愧。
他有什么资格说喜欢?有什么资格说“回到从前”?
顾鸿轩连连后退,几乎跌倒。
“不可能……不可能……”
卫飞云还想再说些什么,顾鸿轩却不肯再听,他捂住耳朵,转身跑了。
光风霁月的大师兄,就这样狼狈地逃走了。
一日之内,他自以为爱慕他的小师弟、对他情根深种的道侣,都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
他接受不了现实,也是正常的。
卫飞云松开紧紧攥着的拳头,回过头,道:“师尊、师公,我还有画像留在原来的院子里,能不能……”
“走吧,我们陪你过去拿。”
“多谢师尊,多谢师公。”
月光洒在山路上,师徒三人来到那个破落的院子里。
卫飞云蹲下身,把散落在地上的画像一幅一幅捡起来,收进箱子里。
祝青臣和李钺默默陪着他。
回来的路上,李钺扛着箱子,祝青臣和卫飞云各自抱着几幅画卷,慢悠悠地走在山路上。
李钺道:“卫飞云,虽然你师尊维护你,但我还是要说——”
“你一开始就不该找替身。”
卫飞云低下头:“师公,我知道,我这样对顾鸿轩不公平。”
李钺道:“倒不是对他不公平,而是对你死去的道侣不公平。”
“你口口声声说着喜欢他、一辈子都不变,那就慢慢等着,等到你们再见的那天。”
“若是想找新的道侣,那也该放下他了再说。一边受委屈,被替身欺负,一边把他当做精神支柱,他在地底下看见你这样,只会气得团团转,如何安心等你?”
卫飞云抬起头:“是,师公说的是。是我当时没有考虑周全,就匆匆答应了顾鸿轩。弄成现在这样,我也有责任。”
祝青臣碰了一下李钺:“人性本就复杂,丧夫之痛,痛彻心扉,你当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情有可原,不必太过自责。”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便好好想想,该怎么弥补,至少把自己的身体养好,日后才有再见面的机会。”
卫飞云点点头。
回到住所后,他才小声道:“可我觉得,若是师尊……师公也一定会发疯的。”
李钺把箱子搬进房间里:“师公我可不会找替身。东西放这里了,你也早点休息,别让你师尊担心。”
卫飞云歇下了,有医修陪着。
祝青臣和李钺走出房间,坐回院子里的躺椅上。
一个仙尊,一个凶兽,当然不用睡觉。
李钺找了件毛披风,盖在祝青臣的身上。
祝青臣道:“李那个,这里是修仙世界,我不会生病的。”
李钺帮他掖了掖披风,反问道:“若是修仙之人不会生病,此处为何还有医修?”
“受伤和风寒是不一样的。”祝青臣有理有据,“医修一般治的是受伤,不是风寒。”
两个人坐在躺椅上,抬头看天。
刚刚才打了雷,阴云蔽月,没什么光亮。
祝青臣撑着头,忽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向李钺:“李钺,你之前说,你最喜欢修仙世界?”
“是。”李钺应了一声,“古代朝堂、现代架空,我最喜欢修仙世界。”
祝青臣问:“因为我们可以玩很多花样?”
李钺沉默着,没有回答。
祝青臣又问:“因为可以打打杀杀?”
李钺依旧沉默不语。
祝青臣最后问:“因为我不会死。”
话虽是问话,语气确实笃定的。
“因为我不会死。”祝青臣笃定道,“你怕我会死。”
李钺握住他的手,算是承认了。
他是很害怕,害怕祝青臣会死。
祝青臣已经死过一次了,也被他找回来了,但他还是很怕。
所以他喜欢修仙世界,在上一个修仙世界,发现自己的身份是鬼王的时候,尤为高兴。
当上鬼王意味着,就算祝卿卿死了,他也可以和祝卿卿在一起。
祝青臣也握紧了他的手:“你方才对飞云说的那些话,其实也是对你自己说的,对吧?”
“我可没有找过替身。”李钺正色道,“我的脑子比他的清醒。我一直为你守身如玉,等着我们再见面的时候。”
祝青臣问:“那你有给我画过画像吗?”
“我画不像。”李钺道,“宫里的画师也画不像。”
“那……”
“祝卿卿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祝卿卿,绝对没有替身。不论是画像,还是现代的照相,都不是祝卿卿本人。我看着那些画像,只会觉得那根本不是你,越看越烦躁。”
“那你怎么想我?”
李钺点了点自己的脑袋:“用脑子想。白日里想多了,晚上做梦就会梦到你了。”
不等祝青臣再说话,李钺便握着祝青臣的手,把他从躺椅上抱起来,自己坐了上去,把祝青臣抱在怀里。
两个人挤在一张躺椅上,有点不舒服。
但祝青臣还是搂着李钺的脖子,好好地窝在他的怀里。
李钺低下头,吻了吻他的发顶。
祝青臣也抬起头,用脸颊贴贴他的胸膛。
“没关系的。”祝青臣安慰他道,“就算不是修仙世界,也没关系的。回去之后,我会勤做五禽戏,再也不偷懒,争取活到一百岁。”
李钺抱着他的手臂收紧,又亲了亲他的额头:“说到做到,不许反悔。”
白天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一会儿打架,一会儿吵架的。
就算是修仙之人不用睡觉,祝青臣窝在李钺怀里,竟也睡着了。
他搂着李钺脖子的手,不知不觉间松开了。
李钺仍旧将他抱得紧紧的。
他低下头,在黑夜里,亲了一下祝青臣的额头。
*
一日之内,把事情解决得差不多了。
天剑山上,竟也消停了好几日。
顾鸿轩和林寻秋都受了伤,顾鸿轩还受了“自己也是替身”的刺激,大概是不会再过来了。
至于天剑山的掌门长老,还有其余弟子,他们都知道卫飞云现在有人撑腰,不敢再来惹他。
这天清晨,祝青臣和李钺照例在院子里吃着点心、晒太阳。
祝青臣把自己咬了一口的点心递到李钺面前:“李那个,这个好吃,你尝尝。”
“这个肯定难吃。”李钺了然道,但还是张嘴咬了一口,“果然难吃,我就知道。”
“那这个,这个真的好吃,你再尝尝。”
“这个也难吃,你的牙印还在上面。”
“胡说,这个就好吃!那你说,哪个好吃?”
“就你刚才开头第一句说的‘那个’。”
“这个?”祝青臣举起第一块点心。
“不是。”
“这就是第一个。”
“不是,你说的第一个是‘李那个’,‘李那个’最好吃。”
祝青臣皱起小脸:“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竟然……让我尝尝!”
祝青臣抓起他的手,作势要咬他一口:“啊——”
正当此时,门外传来陆南星和成意的声音——
“师尊、师公!小师弟的丹药……”
声音戛然而止,两个徒弟捂着眼睛,扭过头去。
“我们什么都没看见。”
“也什么都没听见。”
然后,两个徒弟又不约而同地转回头,悄悄张开手掌,从指缝里偷看。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祝青臣握着李钺的手,清了清嗓子:“你们两个,太明显了。有事进来说。”
“好。”陆南星与成意真不愧是师兄弟,分明没有蒙住眼睛,进来的时候,却还是齐刷刷地被门槛绊了一下。
两个人护着怀里的东西,稳住身形。
“师尊、师公,小师弟的救命药炼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