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叔已经五十多了。
他穿着一身褐灰色格子西装,在听见门响声时没有回头。
霍刃绕半圈走到他的面前,在靠近他时有种头皮发麻的被压制感。
这人是个老烟枪,刚开门时都能闻见一股生冷的烟味,走近些更加明显。
姜叔先前在会议厅出现时没有戴墨镜,但他们之前隔的距离实在太远,霍刃没有看清。
第二次再见时也只是侧影。
现在场景被局限到一个方格小房间里,只有他和这个人面对交谈,单是身份认知造成的心理压力都让霍刃呼吸发紧。
他知道自己在进入从前根本没有幻想过的世界,几乎每一天都觉得贴切真实也无比虚假。
临坐下前还记得鞠躬行礼,压着声道一句姜叔好。
中年男人戴着蓝灰色墨镜,目光和情绪被完整遮盖,让霍刃无法判断他的想法。
“简单聊几句。”
霍刃点头。
姜恕翻开资料页,有一下没一下地按动着圆珠笔。
房间做过隔音措施,导致这没规律的响动格外清晰。
霍刃本能地开始猜他的问题。
自己的身份,未来的规划,成绩,还是父亲那边的一团糟?
“你近期在想什么。”
“……怎么才能进corona。”
“具体一点。”
霍刃抬头看他,思维有些不受控制。
这个上位者哪怕戴着墨镜,他也感觉他的视线像军刺一般锐利,而自己正被审视着,仿佛所有心思都已经一览无余。
“我知道只剩一个名额了。”少年快速道:“我在找突破口。”
“找到了吗?”
“不确定。”霍刃和这样的年长者对话时,脑子里既思绪缜密,又好像只有一片空白:“理论上,我不能和那五个人有重复,这会减弱团队的竞争力。”
薄玦擅长多种乐器和作曲,谢敛昀作词作曲编曲三全,龙笳rap街舞编舞都很强,池霁从小就在练习唱歌跳舞。
他对天王之子没有概念,但在这四人面前都几乎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如果我要留下来,又该以怎样的角色,站在哪个位置?
姜叔还在无规律地按动着圆珠笔,仿佛在思考他说的话,又好像只是在应付这场会谈。
过了接近半分钟,他才开口问下一个问题:“你觉得偶像是什么。”
霍刃已经感觉这个像哲学题了。
他坐的不是很安稳,动了一下才开口。
“我没有可以肯定的答案,还在找。”
姜叔冷笑一声:“还有两个月就要出最终结果,这时候再找,来得及么。”
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嗓子带着长久抽烟后留下的粗糙质感,夹杂着蝮蛇般的嘶嘶声。
霍刃定了定神,还是选择放弃试探回旋,一切实话实说。
“我刚来这里面试的时候,是因为家里欠了高利贷。”
“辍学以后并没有太多选择,我只想活着。”
他抬起头,看着姜叔平直道:“现在我想加入corona,九成原因还是因为钱。”
“不赚钱,我可能会流落街头,也可能被那群讨债的人绑走。”
“我想留下来,想好好活着。”
“所以哪怕只有两个月,我也必须尽全力找到答案。”
这不是对理想梦想的探索,是他一个人的生死状。
十六岁,在社会无依无靠,连打工的机会都很难找到。
只要被淘汰掉,他就可能转眼被吞噬干净,灵魂和□□都覆灭的无声无息。
姜叔还在观察着他,从他进门起坐姿就没有变过。
“还有一成原因是什么。”
霍刃垂着眼眸笑起来:“我喜欢这里。”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属于高中物理联赛,属于科技大学少年班,和其他同龄人一样过着读书上学的生活。
可来到这里几个月,他学到的一切意外的可以给他同等的欢欣和安全感。
他开始享受在酒吧驻唱,和朋友们对着镜子跳舞,深夜里一个人在楼道里跳完八千个绳。
身体和大脑都在被开发到极限,这让他能够确认他在活着。
无比真实的活着。
姜叔抬手一收,转了一圈笔。
这小孩是很有意思。
在坚韧和柔软之间游走切换,短短几句话暴露着好几面的性格。
可塑性也非常强,还主动把软肋暴露了出来,无疑是在展示忠诚性。
也不知道是天生就这么聪明,还是被哪个浑小子指点过。
“出去吧。”他的声音里没有什么情绪:“下周还是这个时间。”
霍刃起身把椅子推回原地,安安静静鞠了个躬。
他还有八周的时间递交答案。
霍刃走出来之后,等在不远处的龙笳也走了进去,过了十分钟推门出来,神情很放松。
他拉着霍刃去吃早餐,脚步轻快。
“姜叔问你什么了?”
“近期在想什么,以及我觉得偶像是什么。”
现在才六点出头,自助餐厅里蒸腾着保温的湿热雾气,有服务员在帮忙把一锅锅粥汤面食端上长桌。
龙笳最近在减脂,挑了两块紫薯觉得不够,想了想拿了一碗凯撒沙拉。
他看着远处热腾腾的炸酱面半天没挪步,恋恋不舍地继续往下聊。
“我这边也是差不多的问题。”
“我跟他说,近期过得挺开心,没什么好想的。”龙笳顺手给霍刃夹了根鱼肉肠,示意他多吃点:“以及,偶像是个发光发热的职业。”
“让粉丝们能一直有个牵挂念想,也就够了。”
霍刃和他一起找位置坐下,低着头搅了一会儿燕麦粥,忽然开口道:“我打算找个时间再去一次酒吧。”
龙笳闲散道:“吕老师他们周五会组队去。”
“不,是报名单人练习。”霍刃想了想道:“我内心深处,好像总是觉得我离舞台很远。”
“有时候我也会想,我是不是迟早还会回去读高中,并不是什么练习生。”
但如果脱离那些队友的陪伴,以个人而不是团体的身份过去驻唱,也许对舞台的感受会截然不同。
龙笳侧头看他,伸手揉了揉少年的头。
薄玦是在这一天下午回来的,他拎着箱子走的气喘吁吁,发带都快散了。
“比利时最近在过狂欢节,”他在宿舍里把靴子一蹬,风衣直接扔到了龙笳的胳膊上:“霍霍,给你带了黑巧——我箱子里空间不太够,所以只带了一小盒。”
一个小铁盒循声被扔出来,刚好被霍刃接住。
“薄老师不够意思啊。”龙笳帮他把风衣顺平褶皱挂好,毫无羞耻感的撒娇道:“人家家也想吃巧克力嘛。”
“起开。”薄玦随手把长发挽了个结,示意他自己拿箱子对角的另一个小铁盒:“一米九就不要随便发嗲了好吗?”
龙笳对着小铁盒亲了一口:“可以,这个就当封口费了。”
薄玦懒得收拾箱子,拉着霍刃的手腕往外走:“先去检查钢琴,你最近有按时练吗?”
“都有练,”霍刃知道他怕麻烦,迅速汇报作业完成情况:“轮指琶音每天有练,你留给我的那本巴赫也对照视频弹熟了,没有偷懒。”
薄玦抬手揽着他的胳膊,扭头示意龙笳麻溜的跟上来,三人一块晃到了琴房。
谢敛昀在这挑着琴谱,侧眸打了声招呼:“哟,胡来呢。”
“加你一个不嫌多。”薄玦凉凉道:“听说spf这两个月天天有人送奶茶进来,你是不怕姜叔拿尺子抽你。”
“我很克制了。”谢敛昀正色道:“这事谁传出去的,我跟他没完。”
薄玦笑道:“前台小妹都开始打赌了,你不知道?”
“她们都知道了,你猜姜叔知道不知道?”
“这周谈话我跟你是前后脚进。”谢敛昀很冷静:“我把他惹毛了,你就是台风尾。”
薄玦骂了一声,拉着霍刃进了琴房。
“弹琴弹琴,不跟那王八蛋聊天。”
龙笳还在嚼巧克力,给谢敛昀也递了一块:“尝尝?比利时的。”
谢敛昀抽出两本琴谱,看了一眼有点嫌弃:“黑巧,算了。”
“不许给他吃!”琴房里传来声音:“给狗都不给他吃!”
霍刃规规矩矩把前后作业顺溜弹完一遍,十指的灵活程度比两个月前进步的不知道哪儿去。
先前有段时间,他每次练完跳绳以后双腿酸到走不动路,就顺路来这练到能走路了再回去。
半本哈农跟魔法师咒语似的来来回回弹个几百遍,十指指节现在要多听话就有多听话。
他顺手把后面薄玦没教的部分也弹一遍,一不留神被喂了两块巧克力。
齁苦,一点都不好吃。
龙笳舔了下指尖,公事公办道:“这是有福同享,好好感恩你家薄老师。”
霍刃苦着脸把巧克力块吃完,没来得及伪装表情,皱着眉还在想下个乐段该怎么转。
薄玦一手给他翻谱子,一手捏他的脸:“黑巧克力可是成年人的浪漫,你这就是人学傻了不会享受。”
霍刃嘴里巧克力还没咽,含混应了两声差点弹错装饰音。
“嗯,是挺浪漫。”龙笳捧着小盒子给薄玦也喂了一块:“吃完保证能唱咏叹调,薄老师必须得试试。”
“操,这什么牌子这么难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