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橘白感觉自己身体的左边凉得厉害,有衣服的布料擦着他的肩膀过去,安静的夜晚将全部感官对外界的敏感大幅度提升,甚至,只剩左侧。
一只手拿走了江橘白手中的笔,对方那只手泛着一种死人才会有的惨白。
“部分题目对你来说难度有点高,把我勾选的做完,周日晚上我要检查。”
笔管落在桌子上的声音清脆响亮,徐栾不见了。
江橘白保持着姿势过了很久,确定是不见了之后,才手忙脚乱去拉下了百叶窗,拾起笔,笔管握在手中特别凉,像是握了支冰棍在手中。
少年打了个寒战,伸手把资料拿到了眼前,他低头翻阅着,本来干干净净的书本上多了不少笔迹,从第一页,一直到整本资料的二分之一,被勾选的题……江橘白细细数了一遍,一百三十道?!
这比他一个学期做的题量还要多!
一开始的恐惧化为了不可置信的愤怒,接着是手足无措,再又回到恐惧。
如果没有完成,徐栾会把他怎么样?
按照契书上的内容,徐栾肯定杀不了他,做不完作业就得死也太不人性化了。
但徐栾会让他生不如死,这是一定的。
不过如果不是徐栾,江橘白也不知道于敏丽居然一直在自己家门口游荡。
她应该是找人,找的这个人,不用猜,是他。
只是江橘白如今看不见这些小鬼了,他和他们之间的结界只有强大的怨灵才可以打破。
江橘白坐在椅子上,过了大半天,他才开始动笔。
他平时不怎么听课,老师上课也是打工人心态,照本宣科地上完课,下课铃一响,他们跑得比班里的学生都还要快。
末班的学生想学基本都得靠自学,不过班上也没几个人会学习,大家各有各的爱好,在上课的时候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发展自己的爱好。
江橘白从二楼找到了自己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灰尘的书,三个年级的教科书都被吴青青收得好好的,一本一本,简直就跟新的差不多。
他也不知道要用到哪些,一箱一箱全抱进了自己房间。
吴青青和江梦华在楼下看电视,只听见楼上叮叮哐哐响个不停,动静时不时还大得很。
一开始吴青青还以为是老爷子又在捣鼓他那些破玩意儿,不耐烦地翻白眼,后来一直响,她才把遥控器一丢,气势汹汹冲上楼。
她跟抱着书的江橘白迎面撞上。
“你不是睡觉了?”吴青青愣了一下。
“没有,”江橘白淡淡道,“我把书搬上去,要用。”
见江橘白脸色不是很好,吴青青跟着他,“怎么了?是床脚不平要垫垫?”尽管吴青青下午反驳了江梦华,也不影响江橘白在家人心目中的刻板印象。
“……”
“学习。”江橘白进了房间,婉拒吴青青继续跟着自己。
外面安静了一会儿,随即敲门声响起,“小白?小白?你是不是生病了?无缘无故为什么要学习啊?你快跟我说说,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江橘白将门打开,吴青青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
“妈,别烦我,我真的要学了,不然来不及了。”他表情不似作伪。
门又重新关上,吴青青咽了一大口唾沫,等终于回过了神,她激动地转身,下楼的时候还差点把脚给崴了。
“江梦华!江梦华!快点快点,你儿子终于要开始发奋图强了,你明天、明天去我妈那儿抓一只老母鸡来,我要好好给儿子补补。”
江梦华全神贯注地看着电视,“这才不到五分钟,补什么补?”
两口子以为的来不及和江橘白说的来不及完全不是一回事,后者是性命攸关。
江橘白一边翻着书一边做题,但他基础太差,做一道题出来少则七八分钟,多则半个小时,这种速度不可能达到徐栾定下的要求。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到身后房间门被敲响,吴青青在外面打着哈欠困倦万分地提醒,“快两点了,你得睡觉了,明天还要去学校。”
知道时间已经很晚了,江橘白还是强撑着又写了一个小时,到实在是扛不住的时候,他才放下笔躺到床上。
这回应该不会把他叫起来了吧?
这一天做的题已经赶上了他半学期的份量,还都是自己做的,不是抄的。
想到未来的人生可能都要活在这只恶鬼的掌控下,江橘白闭上眼,这个契难道真的不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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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几户人家养的鸡开始叫了,江橘白睡得很沉。
忽的,他皱了下眉,眼睛都没睁开,他就被被子外面的一股力道直接给甩到了床底下。
“我靠!□□……”江橘白扶着屁股,瞌睡几乎是瞬间消失,他坐在地上,头发乱糟糟的,半张脸还有压出来的红痕,他刚睡醒的样子比他平时板着脸拽拽的样子要可爱,脸上的红痕像包子皮上面的褶。
少年完全还处于手足无措的茫然状态,夏衣夏裤全乱七八糟地卷在身上,露出来的皮肤细腻雪白。他遗传了吴青青,拥有着一身晒不黑,造不烂的好皮肤,好体质。
江橘白骂人的话还没骂出口,扬眼就看见了于敏丽那张脸贴在他的窗户外面,正瞪大了眼睛朝里面张望。
对方像是看见了他,又像是没看见,往外凸起的眼珠缠满血丝,像饿极了,在寻找食物。
江橘白咽了咽口水。
一个小时后。
江橘白面无表情地坐在一楼堂屋早读,他背的是文言文,并且刚完成了一个小时的做题任务。
吴青青也听不懂他背书,哼着歌给他做早饭。
毕竟江橘白已经好几年没起这么早过了,末班以前的班主任也不管,学生迟到也当是小事,睁只眼闭只眼就放了过去。
江橘白不是自愿起来的,在被从床上直接拖到地上时,他也反抗过,但无效,还可能会死。
吃了几口早饭,在慈母吴青青充满期许的眼神中,他又前去学校。
学校里这会儿,人已经不算少了,但在他们末班的教室里,一个人都还没有。
除了头一回早到的江橘白。
“豁!江橘白!”拎着公文包啃着包子从楼梯口走上来的陈白水,在路过自己班教室的时候,伸着脑袋看了眼,却没想到看见了江橘白,他索性走进了教室,“你这改头换面的速度很可以啊,早知道你这么有效率,我应该早点找你谈话的。”若不是拿着包子,陈白水还可以捶胸顿足一番。
江橘白垂着头,没理他。
陈白水看了看江橘白做的题,“等会你来我办公室,我再给你几本基础点的资料,跟你现在做的这个是配套的,你对着一起做,先把掉下去的基础补起来,太难的可以直接跳。”
他又看见了那些打了勾的题,目露满意之色,“不错啊,很有天赋,你还知道把基础题挑出来先做。”
“好好做,老师相信你。”陈白水很是欣慰,这也算是他的教学成果。他从市里辞职回到家乡,目的就是如此。
陈白水离开后,教室里陆陆续续来了近半数的学生,到第一节英语课过半,末班的学生才全部到齐。
英语老师站在讲台上,脸上没什么表情地上着课,硬要说有表情的话,那也是厌烦。几乎没有老师愿意给末班上课。
末班的学生在主任眼里也是没救了的,学生自己自制力差,家长也放任自流,老师多说两句,就横眉竖眼地顶嘴骂人,真要是开除,全家老小在校长办公室撒泼打滚、不依不饶。
于是索性就都不管了,爱怎么着怎么着。
给末班上课,能安然无恙地上完就不错了,要是碰上徐武星那几个突然想找事,挑衅和找茬也是家常便饭,对着老师完全不知道“尊重”两个字该怎么写。
江柿作为江橘白的同桌,头一回见江橘白的桌子上出现资料,还是做过的,他差点被惊掉了下巴。
但江橘白脾气不算好,他也只是看了好几遍,却不敢发问,其实看也不敢多看,因为江橘白要是察觉到了,会有极大可能说“再看就抠了你的眼睛”。
整个上午,江橘白都是一边听课一边做题,甚至中午下课,他都不敢像以前一样慢悠悠地晃着去。他跑着去的。
镇里高中的食堂不用现金,使用的是饭票,浅蓝色的方形纸片,上面有学校的盖章,饭票仅仅只能在食堂用,一张能代五块钱,一张也足够在食堂吃饱,他们学校饭菜很便宜。
江橘白掏了张票给食堂阿姨,他打好了饭,端着餐盘一转身,就撞上了徐文星的笑脸。
江橘白被吓了一跳,手里的饭都差点洒了。
他还以为是什么,脏东西。
“等会一起吃。”徐文星说。
江橘白现在无心认识新的朋友,他对徐文星只剩下了一个模糊的印象,好像是徐栾生前的朋友。
他如今对和徐栾有关的所有事物都没有任何好感。
“你看起来像是没睡好?”
徐文星还是坐到了江橘白的面前,他有着旁若无人的自来熟。
“还好。”江橘白低头往嘴里塞饭,徐文星只能看见他跟扇子一样的睫毛和笔直的鼻梁。
说真的,虽然江橘白脾气臭成绩烂到家,徐文星自己也是一个学霸,但他居然很能理解学校里那些女生对他的喜欢和欣赏。一张漂亮的脸本来就已经是顶级资源。
徐文星收回目光,“我上午去老师办公室交作业,听见你们班班主任在夸你,他说他就昨天找你聊了两句,你今天就大变样了,说你在在学习上很有天赋,他好像很喜欢你的样子。”
巧了,江橘白是最不缺喜欢的人,他无动于衷,“哦。”
“你心情不好啊?”徐文星问完,但却没有要听江橘白回答的意思,接着往下说,“你要是有不会的地方,可以来1班找我,基本上……应该没有我不会做的题目吧。”
江橘白握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
他之前从不关心年级的成绩排名,所以也不知道年级前几有哪些人。
“你多少名?”他看了眼徐文星。
“第二,”徐文星有意停顿了,又笑,“现在是第一了。”
“什么意思?”江橘白最不喜欢跟徐文星这样的人说话,对方总是说一半留一半让人问,让人猜。
徐文星脸上的表情变得没有刚刚那般轻松了,他苦笑,“之前第一一直是徐栾,他总分多我一百多,从小到大,我们一直都是最好的朋友,我们也总是齐头并进,现在他不在了……”
江橘白听见徐栾的名字,用筷子戳着盘子里的南瓜,戳成南瓜泥,“那不挺好的?他死了,你正好成了第一。”
徐文星直愣愣地抬起头,他脸上轻松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你说什么?”
江橘白也发现自己这话说得不太合适,“对不起。”他飞快说道。
尴尬僵硬的气氛直到整个饭吃饭才缓和结束,徐文星大概是整理好了心情,主动继续和江橘白交谈,“反正你要是有不会的,可以尽管来问我。”
“为什么帮我?”江橘白不解,他的确需要帮助,但来路不明的帮助,他觉得还是谨慎为好,因为围绕在他身边地怪事实在是有点多,万一徐文星也是跟徐栾一样的脏东西?
“因为眼缘吧,我很相信缘分说,”徐文星双手交叠托着下巴,“人类本质还是动物,动物对着外界事物的一切变化都有着敏锐的直觉,所以我也相信我自己的直觉。”
当对方开始说一些自己听不懂的话时,江橘白就会卡机。
江橘白虽然觉得对方有些答非所问,但又不知道怎么挑对方回答里的毛病,随便点了下头,“有需要的话,我会找你。”
“对了,学校下周要开始住宿制了,你也是住宿吧?”在起身离开之前,徐文星忽然问道。
“学校不是强制要求住宿?”江橘白疑惑。
“差点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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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周周日的下午,高三几乎全部的学生都搬进了学校早就竣工的学生宿舍里,总共六层楼,每层楼十二个宿舍,一个公共卫生间,一个公共浴室,每个宿舍十二个人,不是上床下桌的配置,是上边是床下边也是床的配置,胜在干净宽敞,再没别的了。
他们是第一届入住的学生,主任连连说他们有福气。
江梦华给江橘白扛着被子上宿舍,跑楼梯跑得气喘吁吁,一抬头看见个“4”,“这楼层,不吉利。”
吴青青瞪他一眼,“你尽跟老头子学!”
江橘白走在最前面。
两口子给他铺好了被子,总共给了半个月的生活费,让他不用省着花,要吃饱,不要饿肚子,用完了再和他们说。
走的时候,吴青青还洒了两滴眼泪。
江橘白选在了靠窗的下铺,光线好,也方便,他站在窗户边上朝下看,看见的是宿舍楼后边被落了一地的烂柚子。
徐家镇别的不多,两样最多,一个钱多,一个柚子多,学校种绿植都种柚子树,偏偏这种柚子树只管好看不管好吃,年年结果年年没人吃,一到柚子成熟的季节就烂整整一地,果肉腐烂发酵后的气味也会泡烂嗅闻人的呼吸道。
“哎哟哎哟,江橘白?”夸张的打招呼声从身后传来。
江橘白转身,看见徐武星歪着腰走进宿舍,对面跟瞧见什么热闹一样一直走到了江橘白面前。
“真巧了真巧了,以后咱们可得好好相处,好好相处,嘿嘿嘿。”徐武星热情得过了头。
江橘白没理他,朝他身后看去。
果然,徐文星和两人的父母紧跟着就走进了宿舍。
徐武星笑得一脸小心和讨好,江橘白靠在窗户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家四口。
徐武星自己给自己铺着被子,徐妈妈见着宿舍只有江橘白一个,便走到近打招呼,“你们在一个宿舍,以后可要好好相处呀,要是徐武星讨嫌,你尽管找徐文星,徐武星就怕他哥。”
“妈你跟他说这些干什么?”徐武星脸上的笑都维持不住了,眼看着就要暴走。
徐文星恰好插话进来。“我在101,你们有事可以随时来找我。”
徐武星狠狠丢着被子,小声模仿,“随时来找我~”
打量着不服气还得憋着的徐武星,江橘白点了下头,“好。”
除了徐武星,李观嬉也跟江橘白一个宿舍,徐马克则被分到了隔壁,末班总共就两个男生宿舍,江橘白本来还想换,结果一想到隔壁是徐马克,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两边都一样。
大家都是头一回住宿,连上晚自习都是头一回。
上晚自习的时候,整个末班吵翻了天,老师来了好几趟都没压住,索性撒手不管了,眼不见为净。江橘白还是埋头做他的题。
虽说是在学校里,徐栾可能不会像在家里那样明目张胆,但学校这种地方……镇里高中以前是个刑场,是砍头还是枪毙没人知道,说砍头的也有,说枪毙的也有,可能都有,总之,这片地死过不少人。所以像这样的地方,徐栾或许完全有能力把他扔到一百个“于敏丽”面前。
晚自习的铃还没响,班里的人几乎就已经走光了。
江柿看着还在埋头写的江橘白,“你还不走吗?”
“我还有几道题,你先走。”江橘白说,“把灯给我留着。”
少年看向江柿的那一瞬间,江柿有些被对方的光芒给晃了眼睛,有那么一瞬间,他从江橘白的脸上看见了前边那几个班学生脸上才会有的神采。
见了鬼了吧,江橘白从上周就开始不对劲,不对,是很不对劲,毕竟江橘白是个年级倒数的学渣,突然开始狂做题,实在是奇怪得很。
但江柿也没那个胆子去问为什么。
江橘白只是怕死也怕鬼,他没那么爱学习。不过,学了这么几天,他觉得学习其实也没那么难。
恐惧居然能提高专注力。
慢慢的,不仅末班的人走光了,就连隔壁的班级,桌椅板凳挪动的声音消失,一盏盏灯在走廊挨着挨着熄灭,热闹的教学楼走廊很快就空无一人,只剩下洗手间偶尔滴答响起的一声水声。
江橘白还在写。
窗外传来脚步声,江橘白浑身一个激灵,他朝外看了一眼,发现是隔壁班几个最后走的男生,嘻嘻哈哈地路过。
不想浪费一点时间的江橘白立马又低下头,飞快地看着手里的题目。
在江橘白看完窗外几个男生过后,几个男生才发现末班居然也有人还没走!因为末班的灯几乎都关掉了,只剩下了江橘白头顶的那一盏,不太显眼。
“不是,我没看错吧?那是江橘白?”
“倒数第一熬夜写作业,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那不还有人陪着,有人陪着一起写,肯定轻松很多啊!”矮个子男生一直回头张望,江橘白桌子前面还坐了一个男生,他面朝着江橘白坐的,只能看见侧脸,精致帅气得有些过分了,“我怎么觉得那人有点眼熟?”
“什么人?”
“没有人啊!”
“有病吧你,大晚上吓死人了,回头贞子从你的开水壶里爬出来哦。”
江橘白做题做得太认真,那群男生跑远了,他也没听清他们在闹什么。
一百三十多道题终于写完时,江橘白长舒了一口气,见四下寂静无人,他把笔丢在桌子上,从椅子上跳起来,又是跳又是比划了一通,得意像只成功捞起水里皮球的小狗。
发泄舒服了,他理了理衣服,恢复成平时面无表情的样子,把资料一合,嗤了一声,转身关灯,离开教室。
在他走后,他放在桌子上的资料兀自转了一圈,换了个方向。
徐栾托着腮,看着江橘白离开的方向,他眼神太漆黑,人类的瞳孔到达不了这种程度,像死水一滩。
过了会儿,他才悠悠然低下头,拾起江橘白刚刚用过的笔,还是热的,只是跟他毫无关系了,用不上两秒钟,本来温热的笔管就在他的手中变凉。
资料被一页一页翻过去,翻到最后一页,徐栾将笔掐断。
就对了11道题,刚刚是在得意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