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橘白回过头去,看见一个拎着手电的保安正朝他跑过来,他松了口气,但同时已经冷汗津津。
抱善搂紧了江橘白的脖子,她眼眶里的眼泪无故越来越多,如同洪水一般在脸上流淌,大部分都流进了江橘白的脖子里。
重新进电梯后,江橘白扶着抱善的脑袋,扭头对夏肆道:“抱善吓到了,下次再说。”别的事情。
夏肆替他按着电梯,“好。”
江橘白住在17楼,夏肆在8楼,对方提前下楼,但他走出去后,伸手挡着电梯,眸子里带着零星笑意,“明天早上带抱善下来吃早饭?”
“……好。”
回到自己所在的楼层,隔壁邻居见他给门上贴了符,纷纷也弄上了符贴着,只是不知道他们是去哪儿弄的。
本以为大城市的人不信这些,结果看起来比江家村的人还要深信不疑。
江橘白凑近看了看邻居家门上的符,假的。
抱善下到地上,她掏出钥匙开了门。
“你去洗澡。”江橘白换了鞋,顺手打开电视。
抱善仰起头,“要看恐怖片。”
“……”
吴青青实在是喜欢不起来徐抱善,她总觉得对方邪门儿,因为三分之一的时间里,抱善会待在家里,而不是道观,吴青青对她观感不好,一是因为她哥,二是因为她喜欢看恐怖片——同龄小孩都看动画片。
江橘白低头看着抱善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瞳色很浅,像阳光下的琥珀色。
许是因为早产,她皮肤很白,脸上只有在她刚吃过东西后出现淡淡的血色,其他时候都是苍白的,她头发很多,只是颜色太浅,泛着金,所有见过她的人都说她像个洋娃娃,也不是没有道理。
“哥哥你是不是害怕?”
“废话。”
从江家村出来后的这十年,江橘白从来没看过恐怖片。
“那看动画片吧。”抱善选择宠着哥哥。
江橘白打开了一部主旋律的红色电影。
“你先洗澡,我去处理工作,要喝什么自己去冰箱拿。”
“拿不到呢?”
“那就不喝。”
江橘白的工作居家也是一样处理,他上了二楼,习惯性地把所有灯都打开,然后转身进到自己的卧室,在书桌前坐下。
他看着漆黑的电脑屏幕,呆坐在椅子上。
刚刚在电梯里那一瞬间,给他的感觉,熟悉得要命,久违的恐惧感使他差点吐出来。
但他无比清醒。
这里是首都,不是江家村。
徐栾更是已死多年。
他有想过徐栾可能会再次出现,他也期待过。
再续前缘,闲话家常什么的。
但如果是抱着想弄死他的目的前来,那还是别出现了。
江橘白打开电脑,他翻到无畏子的微信,无畏子的微信刚注册几个月,他还玩不太明白,江橘白直接给了拨去了视频。
今天是个好日子,无畏子正忙着在给徐家镇的人供灯。
“什么事儿啊?”无畏子甩着宽大的袖子,把手机平放在桌面,另一边继续忙手里的事。
江橘白沉吟,问出了自己的问题。
无畏子差点把蜡烛插脸上了。
“你还念着他呢?”
无畏子:“我就这么跟你说吧,他百分之九十九已经魂飞魄散,消散于这天地了,剩下的百分之一呢,哪怕尚存,那他也不具备从江家村移动到首都的能力,估计跑半路都能被风给吹散咯。”
“再有,我奉劝你别对这种抱有希望,不论他以前对你是什么心思……”无畏子伸了个懒腰,“鬼死为聻,它如果再出现,只会是一种不认识你也不记得你的生物,并且,他的鬼气会更重,他会更残忍无情。”
“最主要的是,他要成了聻,以我的能力,就帮不了你了。”
“不过它能成聻的可能性基本是0,别太疑神疑鬼的,自己吓自己,你亲手了结的他,你忘了?”
江橘白自然没忘,也忘不了。
初到首都,他只觉新生重获,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只是没过多久,后遗症便袭来了。
他频繁地做噩梦,梦见那天晚上山顶的雷电交加,梦见徐栾惨白着一张脸,却面带微笑地走到他面前。
徐栾掐着他的脖子,温柔地问:为什么?
但那不是江橘白记忆的徐栾,徐栾当时明明说的是没关系。
无畏子的回答加深了江橘白噩梦留下来的阴影。
若徐栾再次出现,不记得了,也不认识了,他是来杀自己的。
外面传来脚步声,二楼是木地板,哪怕是软底拖鞋,走在上面也会发出轻微的声音。
江橘白扭头看去。
抱善用干毛巾包着头发,水珠从她鼻梁上往下滴,“哥哥,帮我吹头发。”
男人身形依旧清瘦,他踢开椅子起了身,T恤薄薄的布料勾勒出他细韧有力的腰型。
小姑娘走在他前面。
养大徐抱善,就当还了当年那一剑的债。江橘白心想。
-
夏肆是首都本地的,他跟家里关系好像不太好。这是江橘白与对方出去吃饭几次观察到的。夏肆每次接完家里的电话,心情都会变差一会儿。
他工作时间自由,因为店里有徒弟,他还很清闲。
从他平时的生活不难看出,他跟宁雨家境相当,一模一样的公子哥,只是爱好不太相同。
宁雨喜欢时尚相关的东西,他有专门的房间用来摆放他的藏品首饰,如果没有工作,总能在各大秀场和时装会上看见宁雨的身影。
拜宁雨所赐,江橘白还见过好几次平时只能在电视上看见的歌手和演员。
但江橘白对这些不感冒,就像他永远分不清洛可可和巴洛克在风格和表达上的区别。
夏肆与宁雨就全然相反。
夏肆喜欢的马术击剑游泳射击等,正好,江橘白也感兴趣。
国庆假期。
向生兴致勃勃邀请江橘白出去自驾游。
“有约了。”
向生刚参加工作时还在首都,他算盘打得好,打算等江橘白毕业了就表白,结果江橘白刚毕业,他就被调到隔壁津市给分公司开荒,加上宁雨总是打岔,一拖许多年。
“你……谈恋爱了?”向生语气艰涩。
“还没。”
向生松了一口气,这么多年,他还算了解江橘白,依江橘白的性格,他没那么容易跟人谈恋爱。
光是和他成为朋友,就已经是难上加难。
结果下一秒,他就听见江橘白的轻笑声,“但应该快了。”
“小白?”向生像是忽然坠进枯井。
“我知道你喜欢我,”江橘白从行李箱边上起身,他走到厨房,打开冰箱,拿出了一罐汽水,单手拉开拉环,“但是你们出现得不是时候。”
“你们?”
"你跟宁雨,我都知道。"
“原来你知道啊。”向生难过到空茫,难过到失去感受,“你刚刚说不是时候,什么意思?”
“没什么。”想到徐栾,江橘白登时就没了谈天的心情。
“你……很喜欢对方吗?所以才会忽然想谈恋爱了?”
“不知道。”
“那为什么……”
江橘白仰靠在沙发上,“我想开始新的生活了。”不然吴青青就该真喝农药了。
向生不明所以。
“那我等你,”向生在那边强颜欢笑,努力让语气显得活泼,“我会一直等你。”
江橘白想说什么,对方却先把电话挂了。
他怎么总招男的喜欢?
是不是徐栾把他身体干变异了?
“哒”
窗户开着,风被送渡进来,窗帘左右摇晃,底部的塑料坠子撞击在墙上。
江橘白目光看过去,那一角放了一张书桌,专门用来让抱善玩玩具,抱善的玉牌也放在那桌面上,在日光下透出润泽冰冷的光。
他走过去,一把抓起那块玉牌,丢进了抽屉。
抱善放学归家,她得知江橘白国庆假期要带她去马场,高兴得在客厅绕着沙发跑了一圈,她兜里被她跑得哗啦啦响。
见江橘白眼神好奇,她把兜里的东西掏出来,“情书,都是。”
“,……”江橘白一把把情书都抽到了自己手中,不悦道,“你才十岁,你班上那些人都比你大,老牛吃嫩草呢。”
“我不会喜欢他们的。”
江橘白随便拆了一封:“徐抱善妹妹,你的眼睛真大呀,像我妈妈戒指上的宝石……”
他气笑了,“还挺有心眼。”
几封情书全被江橘白丢进了垃圾桶。
他丢完情书,一抬头,看见那块被他丢进抽屉里的玉牌不知何时被挂在了窗户上。
那玉牌质地没话说,价值不菲,用红色的线串过,风一吹,他跟着窗帘坠子一齐摇来晃去。
江橘白心脏被一股不舒服的感觉充盈。
抱善站在椅子上,“哥哥,我挂的,好看吗?”
江橘白目光移走,“下来。”
小姑娘跳到地上,“那我去收拾行李咯。”
抱善上楼后,江橘白坐在沙发上,保持着刚刚的姿势,久久没有动,他看着还在悠悠晃动着的玉牌,它每一次晃动,江橘白眼前就出现一次那张熟悉的惨白的阴诡的脸。
我有对不起你吗?
很后悔吗?
很想念我吧?
江橘白蓦地站起身,他背对窗户走进洗手间,他拧开水龙头,用流水大力揉搓着左手无名指的纹身,夏肆很敬业,技艺过硬,纹身鲜艳得疑幻疑真。
镜子里的男人,脸似乎还是少年时的模样,苍白得跟恐怖片里的鬼一样。
他失态了,他还是害怕。
-
马场是夏肆朋友家的,只给私人养马,也不对外开放,偌大的一个场子,进进出出的全是自己人。
夏肆跟江橘白保持着距离,但却不停去看江橘白。
对方今儿穿一件浅蓝色的卫衣,不像宁雨那样一味追求设计和大牌,一看就是网购的,烂大街款。
但时尚的完成度全靠脸,他下颌线依贴着骨头,清晰分明,他下巴都没胡茬儿,脸白白净净得找不出半点印子,睫毛细长,总是一副懒散又难伺候的少爷样。
夏肆听宁雨说过江橘白,家境普通,穷窝窝里飞出来的一只小金凤凰。
“我在这儿养了两匹马,一只白的一只黑的,你挑一只,要是看中别的也行,我去帮你要。”夏肆戴上手套,推开马舍的门,里头就是养马的,清扫得挺干净,空气里漂浮着草料的味道,不难闻。
抱善戴着儿童安全帽,她被夏肆牵着手,满脸兴奋。
“抱善,待会儿我找个安全员带你骑,我给你挑个体格小点的马,行吗?”
抱善嘴甜,“谢谢哥哥,哥哥我爱你。”
夏肆的头直接就昏了。
走在前面的江橘白翻了个白眼,徐抱善跟徐栾一样,口蜜腹剑。
为达目的,什么鬼话都说得出。
身侧围栏里,一匹通体黝黑的马匹忽然嘶鸣了一声,它的头颅高高昂起,眼睛却看着外面的江橘白。
夏肆抱着手臂,用鞭子敲了敲门栏,道:“一刚回国的哥们儿从国外带回来的,听说这马脾气坏得很,踢伤了好几人,现在都没人敢喂他,那哥们儿下血本,才请到了一个胆大包天的,不然这马肯定养不了,得安乐。”
江橘白将它跟马舍里的其他马做了对比,这个个头更大,四肢更修长见状,连尾巴都甩得孔武有力,眼神很凶,瞪着每个打量它的人。
“离它远点,别伤着了。”夏肆自然地揽上江橘白,“走,我带你去看看我的,它俩温顺,哪像这玩意儿……”
江橘白挑了黑色,夏肆亲手把马栓了牵了交到他手里,“我就知道你会选黑的,它是女生,叫夏梦梵。”
“夏梦梵?”江橘白以为会叫一些英文名。
夏肆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昂,我的马,当然得跟着我姓。”
对方高了江橘白大半个头,眼神灼热,牵在江橘白手中的夏梦梵在水泥地上踩踏了两步,呼出两口重重的气息。
江橘白拽了下绳子,转身朝马舍外走,“我先出去了。”
夏肆目光一直看着江橘白的背影,直到对方消失在视野中。
他真不着急,听宁雨说,江橘白从上大学到现在一直都是单身,没跟谁谈过,也没听说过他暗恋谁,这样的人的心,本来就很难撬得动。
江橘白穿马术服格外好看,为了安全,夏肆还给他准备了安全马甲,他长手长脚,腰身纤细,易折又轻盈。
他手里攥着马鞭,将安全帽扣到头上,只是一只扣不好下巴下面的两条带子。
“我来。”夏肆把马鞭挂到马鞍上,从江橘白手中接任了这份工作。
夏肆手指将江橘白的下巴抬了起来。
夏肆神态认真,指甲却仿若不小心似的轻刮了一道江橘白的喉结。
江橘白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却又被强势地一把拖了回去。
身后传来嬉笑声,不过也并不全是嬉笑,细听,每句话都是在讨好。
“虎父无犬子!”
“看这马,威武雄壮,这皮毛,这脑袋,真是好看。”
“明儿我有个饭局,赏脸来玩一玩呗。”
江橘白忍不住用余光去看,就在斜后方,那匹凶恶的黑马从马舍中被牵了出来,它被牵住了,此刻看起来倒是变温顺了。
那一群人都穿着专业的马术服,看着也都正年轻,每个人脸上出现的谄媚的笑容却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夏肆没去看,始终垂着眸,“估计是那徐家少爷来了。”
“徐家”江橘白对徐这个字过敏。
“嗯,徐家在首都树大根深,是宁雨家里都招惹不起的。这个徐家少爷说是外面的私生子,刚被接回来,地位却比一直在家的长子长女都要高,徐家老爷子走哪儿都把他带着,让不少人嫉妒艳羡。”
“但说来也奇怪,这徐少爷身体似乎不怎么样,药罐子,也鲜少出门,不过为人却雷厉风行,徐家近期出现的好几次人事变动,都是他在操作,拔掉了好几颗徐老爷子的眼中钉,不可小觑。”
江橘白一个做游戏的打工人,首都那些富贵人家跟他半毛线都没有,他听了下半句忘了上半句,随便点了两下头,“哦。”
夏肆忍着笑。
他喜欢江橘白这副谁都看不进眼里的小样儿。
“好了。”夏肆放下手。
江橘白说了声谢谢,他转过身,在夏肆的帮助下,爬上马背。
他脊背挺直,下巴微昂,腰身被近身安全护具绑出一条柔和妖娆的曲线,屁股也被包裹得很圆,煞是好看。
马就该给这样的人骑。
“哟~”那群人这会儿因为骑在马背上的江橘白注意到了夏肆,起高腔,“夏少爷,这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我还以为你把你的俩宝贝孩子忘了呢,不干纹身师啦?”
夏肆从地上捡了个石头丢过去。
那群人作鸟兽散。
牵着那匹脾性暴烈的高大黑马的男人此刻正在轻抚着马匹的前额,马似乎被惊扰到了,不安地甩了甩尾巴。
那徐家少爷朝他们看过来,形容姣好,目光淡然。
江橘白看清对方略显苍白的面目,漆黑不见底的双眼,层山叠嶂之间的云雾被拨开,多年心绪纷扰被一朝拧在了一起,给了他一记名为恐惧的闷拳。
他攥着马鞭的手在发抖,抑制住身形的颤抖,江橘白问:“他全名叫什么?”
夏肆翻身利落上马,答道:“笋茁不避道,檀栾摇春烟,徐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