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艇虽然大, 却不呆板笨拙,船身稍狭, 弧度纤巧, 首尾有精美的雕饰,里面透出稳定柔和的光,比水里的月亮还要好看。
以克莉丝的谈话习惯, 这一般会成为她夸赞私人游艇主人品味的开场白。
然而点缀了娇艳的鲜花后,这个画面就变得诡异起来。如果这时候再走出几个衣装暴露、蒙着面纱的异国女郎,克莉丝都不会吃惊了。
她对晚餐的理解和“浪漫”的法国人是不是不一样。有第一次就请客在船上的吗。
英国人站在岸上,难得呆了半刻。
克莉丝:“……”
或许这就是法国人吧。
身边,阿里已经抽出了绳索, 打了绳结,轻巧抛出去, 一下就套住了舢板上固定帆索的铁桩, 像是收拢风筝一样轻松将船拉向了岸边。
他放下了用来登船的船板,躬身请克莉丝进去。
“请上船吧,先生。”船里传来阿拉伯人惯用的音色。
克莉丝顿了顿,将手杖提起, 抬步上去,她向舱门走去时,阿里也跟着上了船,拿出一只长杆, 向着岸边一撑,支帆的船便顺流逆风, 缓缓漂游起来。
舱外堆放的花很多,夜里也看不清种类,但是花的香味却很清淡飘渺,加上船行起来,春夜河面的微风拂面,非常宜人。
不必哑仆动手,克莉丝亲自上前抬了门帘,然后又一次愣在了原地。
舱内很温暖,像是白昼一般明亮,天然蜂蜡做的蜡烛静静燃烧着,都固定在青瓷的小缸里,用来隔离、防止引火的水里泡着意大利佛手柑,不仅没有烟气,还非常好闻。
土耳其地毯正中有一座大桌案,上铺着赭红色的织锦,餐具已经摆放好了,银制的刀叉,白瓷餐盘,被水晶烛台上的光源映照得闪闪发光。
克莉丝并没有看这些,甚至根本掩饰不住面上的惊讶,就直直看着招待她的主人。
男人就站在桌案后,还是一件裁剪合身的黑色长袍,和那天餐馆的样式不太一样,少了金线和俗气艳色的腰带,全身唯一的颜色点缀是颈后依稀透出一点边沿的熟悉发带。
没有戴风帽,没有沾大胡子,乌黑的长发被束好,毫无保留露出了那张苍白英俊的面庞。
半年不见,对方面目变化不大,整体气质却比过去更压抑沉凝了。
克莉丝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
就像她去索漠时,以为逃犯会趁机离开,结果他没走,结果后来她认定他死心时,他又不告而别了。
这个理想主义者果然不能用基本逻辑来判断,永远都能超出她的意料。
对象显然将她的错愕当做了久别重逢和意料之外的吃惊,一本正经说:“又见面了,先生。”
克莉丝回过神。
“如果是其他人,看到这种场景,面前还站着一个以为不用再见、极度无礼的人,或许会觉得这是一场梦呢。”
她讥诮说:“不过我从不做梦,所以我能分清什么是现实。”
马赛时也是这样,年轻人很少直接发火,反而会用一些不列颠人才懂的幽默挖苦嘲讽。
在拜会新邻居都有规矩流程的阶级环境长大,自己单方面结束雇佣关系离开,少爷没有直接扭头就走已经很好了。
听到熟悉的语气,爱德蒙抿了笑意,宽纵跟着换回了英语:“会突然离开,是因为我急着去继承一笔遗产。”
欧洲人并不重视所谓的“香火”,对有没有孩子,大部分人其实都很无所谓,但是他们却很看重遗产继承。以免现有的财富和地位传到后代导致姓氏的阶级降低,他们极少分割祖产,庄园土地和爵位都会由长子继承,其他孩子一般只能拿到一些钱,如果是受疼爱的幼子,父母最多在生前替他规划一个体面的职业。
这个年代,突然有远房叔叔死了,他又没有孩子,某个人作为最近亲属,因此继承这笔天降横财,一夜暴富,其实是很常见的事情。
近到克莉丝认识的罗切斯特夫人,远到现在名声正盛的拜伦勋爵,都曾是遗产获益者。
“所以,我希望您可以坐下来,听我解释一下。”
他们只有短暂的主仆关系,对方并没有义务把什么都告诉自己,已经足够诚恳。这样的态度,联系到前面他暗中做的事情,现在又直接挑明身份,克莉丝隐隐猜到他想做什么了。
至于解释,反正就和当初海上初遇,大家互相编身份一样,就算他说得毫无破绽,她也并不在乎。
克莉丝面无表情坐下,阿里便上了开胃菜,又将已经醒好的酒替他们倒了。
爱德蒙:“半年前您还不常喝酒,不清楚您喜好什么,所以我擅自选了樱桃酒。”
克莉丝点头,先抿了一口。
这算是和解的开始,爱德蒙莫名松了一口气,突然觉得自己像是在哄小孩子。
不过对方正好在自己当初入狱时的年纪,对他来说,的确还是个孩子。
“您已经知道了我的胃口极小,今天主要是招待您的,所以请将我的话当做消遣和故事听听吧。”
年轻人听到这里,半点不和他客气,直接卷起一片沾了橙汁的玫瑰色生火腿。
“您去索漠时,我在马赛遇到了过去认识的人,从他那里我得知,我非常尊敬的一位长辈在意大利故去,出于对我的关爱之情,他无私地给我留下了一笔庞大的财富。”
那双眼睛亮了。
爱德蒙很自然把这碟开胃菜推得近了一些,“于是我决定到意大利就与您辞行,又因为顾忌到自己的身份,不愿面对您的看护人,所以在里窝那提前离开了。”
这时候,船缓缓停下了。
克莉丝抬头,注意到阿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去了,再回来的时候,他稳稳端着前菜。
她突然明白过来,“所以,你是让阿里把我带到河的上流,又控制了船的速度,算好时间按照上菜顺序在岸边做好了送过来?”
倒算是名副其实的“流水席”。
不愧是法国人啊,构思还挺精巧的。
“没错。”爱德蒙说。
年轻人的确很聪明,一下就反应过来了,像是终于发现了今晚更值得期待的东西,一时激动,也不用敬语了,又回到了原先的称呼。
而且刚出炉的干酪舒芙蕾很快就夺走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发现自己想了很久的离开理由根本派不上用场,甚至还比不上一点前菜起的作用,虽然少爷对自己的态度成功完全回转了,爱德蒙心情却很复杂。
刚夸青年跟着老师长进了,现在一看,依旧没有半点戒心,和当初在马赛时一样。
让人忧心又欣慰。
想到这里,他也就不再打扰年轻人享用美食,席间一下就安静下来。
这半年,为了达到一些目的,他请过不少人吃东西,都比不上这次报恩这么花功夫,而不论是突尼斯王还是红衣主教,席间都会因为珍馐面露惊叹、不住称奇。
他的小朋友从头到尾却很自然,除了刚刚因为见面和上菜方式兴奋了一下,见到来自地球另一面的生物和反季节的蔬果就像是习以为常一样,但是那种吃到喜欢东西的幸福感又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甚至非常赏心悦目。
上到主菜时,爱德蒙已经完全饱了,因为看着对方,比往常吃得多了一些。
克莉丝任由对方打量,一边想着这个人什么时候能酝酿好开场白,顺便计算了一下刚刚海鲜烩饭里放的东西。
为了教她国际贸易相关的知识,费尔德侯爵曾经领她去过一次里窝那。在那里,克莉丝和好几个船运公司打过交道。
差不多两勺子能把男仆当初的佣金给吃光。
人有钱了的确不一样,克莉丝心里啧了一声,不过理想主义者傻白甜既然盘算着报恩……
那天被他问到“最想要的是什么”,她的回答听来敷衍,其实是大实话。
这辈子前面十六年,克莉丝忙着为女扮男装的身份积攒实力,现在也只是在沿着老师划定的路走,因为这是最适合她的。
至少表面看上去,她出身好,不缺钱花,受人喜欢,回国就是大好前程。
所以克莉丝很好奇,这个人能想出什么法子。
男仆没让克莉丝等很久。
上到芥末蛋黄酱羔羊肉时,爱德蒙突然说:“我要先向您道歉。昨晚在公爵府,不小心听到了一些关于您的感情传闻。”
“请问是我们在马赛时,那条街遇到的人吗,我正好认识一位先生对那一片很熟。可能有些冒昧。但是如果您需要,我可以帮您找到一些线索。”
“咳——咳咳!”
青年突然拿了餐巾抵住嘴,闷声咳嗽起来,也顾不上什么礼节,骨节分明的手直接攥住杯身,仰头灌了。
好不容易用樱桃酒把呛的芥末味冲下去,不知道是酒还是辣的,又或者提到了念念不忘的人,班纳特少爷涨红了脸,耳边都飞了霞色,好一会才缓过神,抬了头,瞪圆的眼睛里还带着因为辣出来的泪花,吃惊看他。
“不用了。”
因为咳嗽过,年轻人嗓音有些哑。
找什么找,都不存在的人……哦,可能那个灵感原型里面有你。
克莉丝面无表情想。
既然说到这个地步了,她也干脆道:“所以,您那天问我有什么想要的,原来是为了报恩吗,那大可不必,我们之间并没有救命之恩。当时如果没有您驾船,我也会死在那。”
就像是把那次暴风雨说成游戏一样,班纳特少爷提起这种事都很轻拿轻放。
怎么会不必呢。
那种情况还会将船向自己驶过来,选择信任看上去完全不像是好人的自己,在荒岛上毫不犹豫将食物分享,之后还给他假身份,收留了一无所有的他,提供了足够体面的工作,间接帮助他到了意大利……
逐一细数后,所有关于感激的暖意都涌上来,冲击着他的心。
爱德蒙以为自己会出声反驳,却莫名沉默起来。
这时候,从船外传来了一阵飘渺的歌声。
克莉丝以为他和当初南希一样想通了,彻底放下心来,另起话题问:“我们已经到歌剧院附近了?”
爱德蒙比她听得清楚得多,点头:“看来又在演《唐克雷蒂》。”
弗伦奇行长家就在附近,他已经听了好几夜了,这种时候,牢狱赋予的过人听力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因为这个“又”,克莉丝笑了。
这部歌剧是作曲家罗西尼根据伏尔泰同名悲剧改编的,年前圣诞节推出后就在意大利掀起了一阵狂潮。
和现代一部电视剧突然火了,那么会在任何电视台和网站看到,身边的人都在谈论一样一样,这部剧克莉丝在佛罗伦萨就不可避免看了三场,昨晚宴会还有一堆人提出愿意分享包厢让她再听第四次。
克莉丝感慨道:“我已经猜到会有不少人狂欢节扮成里面的人物了。”
“您这次狂欢节有什么计划吗?”
年长者顺势问,这句话语气十分漫不经心。
“有好几位贵族邀请我去他们家的窗口,我还没想好去哪一个。”
说到这里时,年轻人若有所思抚着杯沿。
表情一瞬间像极了昨天和那群铺了香粉假发们聊天的样子。
年长者想着,却全然不知,自己这时候也与先前忐忑在船上等待班纳特少爷的模样完全不一样了。
他变成了一个优秀沉着的猎手。
爱德蒙唐泰斯从卡德鲁斯那里得知,当年陷害他的人不仅并没有因为作恶遭到报应,反而一一飞黄腾达,他们发了大财,拥有家庭,地位擢升。
那三个人为了自己所流的血举杯相庆时,他的父亲正在绝望和饥饿里慢慢死去。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别人给的痛苦,就以同样的方式返还,这样才能被称作复仇。
这是班纳特少爷无意中说的,却正好击中他所想。
既然上帝让他从坟墓和地狱里爬出来,他就要好好利用这个权利,绝不能超出程度,反而堕落成为那三个人一样的作恶者,更不能轻轻放下,浪费神甫给予自己的一切。
他已经决意复仇,必须将自己的心摘下来,像是最精密的机器去进行长年累月的计算经营。
如果不将恩情回报,只要心里还挂怀着面前的人,他就永远无法将生命置之度外。
宴尽时,船恰好停在了离国务大臣住处最近的岸边,爱德蒙亲自将她送到了舢板上。
主人抱歉道:“因为我太冒失邀请,所以我不得已在船上仓促招待您。明天您有空吗,请务必让我再请您一顿赔罪。”
这居然还只是仓促的一顿饭,那明天一定更好吃了。
青年犹豫了一会,才说:“我已经与圣埃蒂安纳总督约好了。”
男人表情自然道:“那太巧了,不如我们明天在总督那里见面,他在罗马的住宅是在高碌街吧?”
“您与总督也有约吗?”克莉丝好奇问。
这个人是继承了哪个王室的国库吧,昨天是公爵,现在又是总督。
“我买了一块采地,恰好是他领下的,所以由他替我转手‘伯爵’的爵衔,而我什么时候都可以去领那个无关紧要,却能让我出行变得更轻松的东西。”
“啊,恭喜您,我能知道是托斯卡纳的哪里吗?”
“您是外国人,可能没听说过,叫基督山岛。”
所以面前的人要从“直布罗陀海盗”直接晋升成“基督山伯爵”了。
年轻人却笑了:“我恰好知道这座岛,本来还计划去一趟呢,没想到这么巧。”
“我能知道您为什么会相中这个岛吗?”
“我和一个朋友约好了在里窝那见面,所以打算趁机出海旅行一下。我看了看地图,因为这座岛的名字才产生了好奇。”
“没想到您是这么虔诚的教徒。”
班纳特少爷没接茬,已经下到岸上的人也就不再说话,自然向她递出了掌心。
以为他是顺手扶自己下船,加上夜深了也确实看不清,克莉丝把手伸了过去。
下一秒,有一片温热隔着手套贴上了手背。
原来这就是法国人吗!
欧也妮当初也是,道别时一言不合就亲她的额头。
国务大臣的弟子忍不住纠正道:“在英国,我们一般只亲国王的手。”
男人笑起来:“我的家乡,我们会亲吻主人的手。”
“既然我们先前约定了一年,您现在又原谅了我,那么到目前为止,我还是您的星期五。”
“您打算什么时候去热那亚?”
克莉丝一愣。
爱德蒙继续道:“虽然您说不必在意,只是既然您当初收留了我,也请给我机会,让您做岛上的第一个客人。”
没等克莉丝回话,变窄的河道对岸突然响起了噗通落水的声响,接着就传来了女性呼救的声音。
这一下来得太诡异,攥住手杖,克莉丝的背后已经绷紧了。
爱德蒙却不为所动,只是冲着哑仆做了个手势,仍在黑暗里静静仰头看着她,似乎还在执着等她的答案。
阿里得到命令,跳到船上,伸出长杆,像是捉鱼一样把农家少女提到了船上。
少女趴在一边呛了一会水,哑着嗓子道谢,撑着身子起来,突然吹了三声口哨。
不出两个人意料,下一秒,他们附近被数不清的火把点亮了。
光下,雪亮的马刀泛着冷光。
克莉丝叹了一口气:“看来我应该听老师的话,晚上不要出门的。”
爱德蒙笑出来,声音却很冷:“我想,您是被我牵连了。”
他看了看船上,只有班纳特少爷,阿里,还有那个来试探他们人手有多少的“少女”。
足够年轻人应付了。
“阿里,带他先走。”他沉声吩咐。
克莉丝没反应过来时,忠诚的仆人已经用长杆推了岸边。
未来的基督山伯爵负手,独自站在岸上,身影越来越远,和昨晚廊下远眺着的阿拉伯人重叠了。
这次,有了强盗包围着的火光映照,克莉丝看清了他的眼睛。
他始终看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
#玛丽的午夜电台#
玛丽(并没有拿书,开始敲黑板):还需要我划重点吗?像孔雀一样炫耀外表,像白蝴蝶一样给她覆盖自己喜欢的气味,然后在出现敌情的时候展示自己的战斗力。动物界求偶无非这几种套路。说着报恩,呵,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