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窗边, 看到维尔福的马车往法院开去,安德烈亚才走出自己的房间。
这位名义上的看护人, 其实是他的亲生父亲。
维尔福当然是他的父亲, 他们太相似了,连眼睛里透出的狡猾劲都一致。
不同于过去养母对他无条件的溺爱,他在这个家里还说不上完全的自由, 得适当做出妥协和伪装。再加上他确实犯了一些事,需要铁面无私的维尔福法官为自己提供庇护,而大法官当然不愿意一个罪犯公开身份,连累自己的名声。
他如维尔福所愿,老实扮演着借助在检察官家的“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 维尔福帮他把“失手杀人”掩埋过去,保障他们共同的体面和安全。
这是一种互帮互助, 共同的秘密总会让两个人很快亲近起来。
经过他亲爱的爷爷房间时, 安德烈亚探头往里面看。
须发皆白的老人瘫在椅子里,对面坐着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
“……我不知道您对家族纹章还有研究,可惜她那时候太小,所以记不太清了。不过还是多谢您的祝福。”
年轻人说着, 手里拿了一个方形纸板,角落和各个地方用不同颜色写了很多字母,他随意将手臂支在板子上,撑头盯着老人家转动的眼睛。
一个动了动眼睛, 从头到尾没有出声,另一个已经微笑道:“所以是因为那部戏让维尔福小姐也非常挂心, 才拜托道您跟前了?我会谢谢她的。”
看两个人像是约定了什么暗语,沟通毫无障碍,安德烈亚有意搞清楚这个小子是不是在故弄玄虚,也顾不上一边老仆人的瞪视,道:“我能加入你们的谈话吗,班纳特先生。”
领事语气温和道:“这位是您家里的住客吧,我只是个客人,您觉得怎么样?”
诺瓦蒂埃用力眨了两下眼睛。
领事冲他抱歉耸了耸肩。
安德烈亚见过他和那个宝贝孙女的繁琐交流,很清楚这是“否”的意思。他也很明白,诺瓦蒂埃还不算老糊涂,甚至对上他的眼睛时,安德烈亚会有种被看透的紧张。
老东西再讨厌我又怎么样,最后遗产总会有一份给我。
安德烈亚一边走,一面不屑想。
走出房子,在前院的花园里,安德烈亚迎面碰上了瓦朗蒂娜。
她看上去心情很好,在一从茶花前精心挑选,一边哼着歌,曲调是那个《神秘情人》里的《他掌控了我》。
失散多年的孩子找回来了,即便是私生子,只要他适当表现出自己受的苦,又受到了怎样不当的教育,多铁石心肠的父母都会觉得问心有愧。他才十七岁,年纪不大,看上去足够聪明而且审时度势,似乎还可以教养掰回来,所以维尔福也愿意给他一点适当的自由。
不能被承认私生子的关系,进入上流社会的福利总要享受到。
拿了钱后,安德烈亚认识了巴黎城一帮公子哥,为了表现得足够合群,总得陪着他们去剧院,他偶尔装作内行,评论一下那些女演员,很快就和他们打成一团。
安德烈亚露出笑容,双眼如同鬣狗看到落单幼兽。
“你在高兴什么呢,我亲爱的妹妹。”
“安德烈亚。”
善良的姑娘瑟缩了一下,守礼小声招呼。
他狡猾说:“见到班纳特就让你这么幸福吗……也对,每次他来,你都趴在窗边望着人家,等进来就凑上去叽叽喳喳讨好,还总是不知羞耻邀请他改天再来。真可惜啊,现在全城都知道,他有未婚妻了。”
瓦朗蒂娜皱起眉,纠正道:“我高兴是因为班纳特先生找到了他的心上人。班纳特先生是唯一能和爷爷聊天的人,爷爷每天待在家里太闷,因为有个人和他交流,最近精神也好很多。我像喜欢一位友善的朋友一样喜欢他,绝没有别的意思,你不要污蔑我。”
安德烈亚顿觉无趣。
他更加确定自己只是私生子了,据维尔福家的佣人说,这位小姐和死去的夫人性子一样。那种软弱的女人一定不是自己的母亲。
撇下瓦朗蒂娜,安德烈亚走出大门,决定去逛街碰碰运气。
走到街角时,有一辆马车静候在那里,安德烈亚不由停下脚步,在一边惊叹打量那四匹马。
他最近也锻炼出了一些眼力,他们那群人里的领头曾经想花一万法郎买一匹马,可是这几匹比他们那天在马市看到的还要漂亮,没有半点瑕疵的纯色。
“贝内代托?!”
有个人惊呼出了他过去的名字。
安德烈亚心里咯噔一下,强作镇定抬头,就见一个熟悉的中年男人坐在车夫旁边。
贝尔图乔也惊呆了。
当年为了刺杀维尔福,他撞破了他和一个女人的奸情,还捡到了被他遗弃的孩子。仇恨一了,因为愧疚,干脆将这个孩子交给嫂子抚养大,哪知道引狼入室,这个孩子生性狡猾恶劣,在嫂子的放纵下更是坏到了骨子里,偷盗作恶,害死养母后就不知去向。
没想到贝内代托还活着,更想不到会在维尔福家附近看到这个孩子。
两个人面面相觑时,车前风也难吹动的铃被拉响了。
贝尔图乔被吓醒,几乎出自本能下车,走到马车边,拉开车门,垂首躬身道:“伯爵。”
安德烈亚见他这种反应,直接往车里看去,他向来无畏,即便入狱也没有怕过,所以毫不犹豫与那个伯爵对视了。
男人有一头漆黑的头发,面色苍白,神色淡漠,使他整个人显得高贵宁静,被用目光冒犯后只是轻描淡写瞥了他一眼。
他的眼瞳比车厢中的阴翳还要幽邃黑暗。
这一眼让安德烈亚莫名想起了过去狱中见过的死牢囚徒,顿时心里一跳,控制不住低了头。
“贝尔图乔。”基督山威严看了管家一眼,成功制住了他更多的辩解,问,“你认识这位先生?”
贝尔图乔连忙答道:“我们是在巴黎认识的,我买东西时见过很多次这位先生。”
见他没有说出自己过去的身份,安德烈亚心中松了一口气。
伯爵点了点头,似乎对安德烈亚失去了兴趣,摆手示意管家关上门,因为五官深邃,阖目养神也像是陷入思索。
“我们去一边叙旧。”贝尔图乔压低声说。
安德烈亚便冲他微微点头,随即以滑稽的姿势冲目无下尘的异国伯爵抬帽告别,被贝尔图乔警告看了一眼。
他们走到了一个不会打扰这位先生的距离。
“重逢后发现两个人都过得很体面,多么值得庆祝啊,叔叔。”安德烈亚说:“我成为了检察官的儿子,您呢,一个阔绰亲王的管家,他一定很有钱吧。”
贝尔图乔惊讶道:“检察官的儿子?”
安德烈亚:“当然,所以恭喜我吧,叔叔,我找到我的亲生父亲了。”
见他还这么戏谑叫自己叔叔,笃定维尔福还不知道自己就是当年刺杀他的人,贝尔图乔沉住气,继续道:“你是怎么知道……是布沙尼神甫告诉你的?”
当年的事情,只有神甫一个人知道,他的过去连尊敬的雇主也瞒着。
安德烈亚也在打量这个知道自己底细的人:“怎么,您还向这位神甫告解过吗。”
“这还要多亏了您呐,”安德烈亚笑起来,他长得好看,笑起来非常具有迷惑性,说谎也像在说实话,“我是从一个英国人那里知道的,他与伯爵有仇,所以花了很大功夫研究他。您当然也是目标之一,他查到了我,想要用我卖人情给我的父亲。”
“我本来是在过苦日子的,这个叫威尔莫的勋爵暗中帮助了我,他还给我写信,问我愿不愿意见我的亲生父亲,我当然没有什么好拒绝的,就来了巴黎。”
面前人的表情变得缓和,显然不知道他最近做了什么,反而规劝起来:“过去我管教你,你说我没有权利。现在你既然找到了亲生父亲,他又是一位检察官,就好好听他的话,走回正道。”
又在说那些陈腐滥调,安德烈亚心中嫌恶,为了定他的心,不让贝尔图乔四处乱讲,面上应承,眼睛却在胡乱看。
英国领事就在这时候走了过来。
他想起来了那些传言。
所以,那个男人就是那位基督山伯爵了。
领事怀里抱了一束白山茶,显然来自他那个便宜妹妹,和淡粉色的晨曦一起,颊发垂顺,映得他比女人还要秀美。
青年单手敲了门,冲着门里的人示意那束花,弯起眼睛说了什么。
没有人放踏脚,车里的男人直接微微探身,轻松把人连着白色的芬芳一把揽住,带进马车,随即关上了门。
马车玻璃不知道是用什么做的,根本看不清里面。
“这位漂亮的领事和伯爵是什么关系?”
从监狱逃出来的人打断长篇大论,满脸兴味问。
贝尔图乔警告道:“如果你胆敢把主意打到大人和少爷头上,我宁可自己跟着入狱赎罪,也要将你把养母活活烧死的罪名捅出来。”
安德烈亚面上满不在乎说:“那是一个意外,叔叔。我只想要钱,顺便吓吓她。”
“我心中对您是尊敬的,过去我看着襁褓,做工多好啊,恐怕外省都找不到这样的布料吧。所以我总是想,我应该是巴黎富贵人家的孩子,只是被您偷了出来,所以心中对你们总是有一些怨气。现在我知道啦,原来我的父亲以为我出生后就死了,而我只是一个私生子,他不敢找医生验证,干脆就将我活埋了。”
“是您从把我交给自己的嫂子抚养,我该感谢您的救命之恩呐。”
他说着,面上半点感激的意思也没有,更别提害死慈爱养母的愧疚。
贝尔图乔被他的无耻噎住了。
管家终于看出,贝内代托本性未变,这会见班纳特少爷已经上了车,只好心事重重告辞了。
安德烈亚下落不明的这些年,当然不像他刚才说的那样简单。
他一开始确实没想烧死养母,为了逼养母交出所有钱,他只是用这个方法威胁戏弄她,结果那个女人挣扎的时候自己碰到了火,才活活烧死的。
养母死后,这位叔叔肯定不会放过他,安德烈亚打包了家里所有能拿的东西,连夜离开了。
后来他做过很多事情,因为伪造钞票被抓住判了刑,做苦刑犯的时候,有位狱友叫卡德鲁斯,他们被绑在一根锁链上,想越狱只能两个人一起合作。
出来后,那位威尔莫勋爵的手下就找到了他。
安德烈亚当然同意了,结果没想到被卡德鲁斯知道,这个人一路跟踪着来了巴黎,还想用他的过去威胁自己,好从他这里长长久久吸血。
所以卡德鲁斯死了。
安德烈亚阴沉着脸看着贝尔图乔的背影,见马车开远,走到刚才停车的路边,从石缝里面挖出一只祖母绿戒指。
“哈。”
刚才那个伯爵抱他的“朋友”时,他就注意到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了。
没想到是这么好的玩意,而且主人似乎一点都不在乎。
看来他的叔叔找了个相当富有阔绰的雇主。
安德烈亚看得挪不开眼睛,好一会才抬头,就见一只游隼停栖在一边院墙的栏杆上,直勾勾盯着他。
或者说是他手里的戒指。
连忙把戒指藏在贴身口袋里,安德烈亚快步回到了房子里。
贝尔图乔的出现让他心里警惕起来。
书房不太好进,不过安德烈亚十一岁就能把整个科西嘉岛的人家偷遍,后来还能成功越狱,溜门撬锁的本事实在不小。现在家里主事的只有一个比养母更软弱的“妹妹”,再加上一个瘫痪的老头子,他想要支开几个下人,再不着痕迹撬开一个抽屉就太简单了。
卡德鲁斯一案,维尔福调查了四个人。
威尔莫勋爵,布沙尼神甫,基督山伯爵,班纳特领事。
从勋爵那里,维尔福得知,他和基督山伯爵有深仇大恨,勋爵想要报复这个男人,身边仆役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威尔莫勋爵有意查了管家和贴身男仆底细,发现贝尔图乔过去是走私贩子,还是伯爵花钱保举出来的,以为可以借此抓住伯爵的把柄,就深入查探,发现了不少辛秘。
贝尔图乔做走私贩子时,曾经受人所托,在尼斯(维尔福标注:当年线索恰好断在尼斯)接手了一个孩子,可是上线后来就没有了消息,他舍弃不了一条生命,想到他的嫂子寡居,这个孩子可以充作慰藉,便交给她抚养。
后来贝尔图乔遭一桩命案牵连入狱,真正的犯人旅店老板卡德鲁斯却逃走了(安德烈亚阴沉笑了:“叔叔,我替您报仇了,您可得感激我呀。”),是布沙尼神甫为他作证,又介绍给伯爵做了管家。
威尔莫勋爵找到当年那个孩子,想要借此威胁管家,最好使他出卖伯爵。结果约定见面那天,却无意撞见那个孩子杀了卡德鲁斯。
“您看到那个孩子的脸了吗,勋爵,这对我们破案有很大的帮助。”
“没有,我只看到了他的背影,我可以把这些描述给您。”
安德烈亚松了一口气,继续往下翻阅。
之后的报告都很简单了,可能是因为查到一半得知罪犯是亲生儿子,所以检察官写得不太详细,充满了暗语,只是充作资料方便自己未来查探翻阅。
好在足够安德烈亚这个当事人看懂了。
维尔福又去找了布沙尼神甫,发现这位神甫确实是好心肠,不过就是口风不太严,有失神职人员的职责。他听过贝尔图乔告解,之后为了化解勋爵和伯爵的仇恨,就把这件事说了出来,反倒方便了勋爵针对伯爵。
在基督山伯爵那里,维尔福验证了关于威尔莫勋爵的猜想。
去见班纳特领事就更简单了,佐证了神甫确实无法保守别人的秘密,又借着领事的手,把勋爵这个唯一的案件证人给赶出了法国。
安德烈亚嗤笑,觉得亲生父亲小心过了头,对一个勋爵都不敢亲自下手。
更加不要指望他会帮自己去和伯爵的管家作对了。
安德烈亚非常了解自己,所以也理所当然清楚维尔福的自私,一旦隐患太多,他肯定更倾向于解决自己这个问题源头。
可惜信里并没有说他的亲生母亲是谁。
把文件放回原处,安德烈亚记下了布沙尼神甫的地址。
去的路上,那只游隼始终跟着他,安德烈亚忍无可忍用石头砸了空,那只鹰只是飞得更高,远远见到了目的地,降落到一个窗台,低啸一声,扑扇着翅膀又飞走了。
安德烈亚下车,敲门。
一个身形瘦削的男仆从里面探出头,金色微卷的长发被绑束着,衣服洗得相当干净,面色很白,眼睛大大的。
男仆细致打量了他一番,用着意大利口音的法语问:“找谁?”
“我来见布沙尼神甫。”安德烈亚很有技巧说,“如果神甫问,就说是维尔福先生。”
那扇门被合上了,过了一会,男仆打开门,侧着身说:“请进吧。”
安德烈亚被引着走上楼,楼梯相当陡,前面男仆身轻敏捷,走到一扇门前敲了,用唱诗班少年一样轻快甜美的音色道:“老爷,客人来了。”
书房内传来被呛住的声音。
男仆连忙推开门,走过去拍了拍那个被长袍笼住的身子,面露微笑,语气关切道:“我说过多少次啦,您年纪‘大’了,喝水不要太急。”
在布沙尼神甫的示意下,安德烈亚表情古怪落座了。
他看上去已经在书房里熬了一个通宵,男仆在他们中间哼着歌整理了桌上摊放成山的经书,抱着那一摞离开了房间,顺手替他们带上了门。
“您不是维尔福先生。”
神甫用神职人员那种飘渺慈蔼的声线说。
安德烈亚连忙恢复状态,苦笑一声:“是啊,我这辈子都没办法说自己是维尔福先生。”
他把来时路上想的说辞说了一遍,先着重感激了神甫让自己和父亲团聚,表现出一个什么都不在乎,只渴望亲情的孩子。
说完后,安德烈亚抬头。
神甫正用一种赞赏的目光看他。
像是在赛马前逛马棚,陡然相到了一匹会影响当天战局的马。
抹去心里那点异样,怀疑自己是被那个奇怪的男仆影响了,安德烈亚继续道:“我的父亲始终不愿意告诉我母亲是谁,我心里明白了自己只是个下流的私生子,死后也要下地狱,所以不想打扰她。”
“可是我多么想有一个妈妈啊,哪怕只要远远看她一眼也好。”
神甫像是那份文件中一样口风不牢,在安德烈亚的感情攻势和哀求下,他还是告知了他母亲的身份。
“是唐格拉尔夫人。”
安德烈亚面上感激告辞,走出房门时,就见男仆坐在门外,正摸一只羽毛雪白的小鸽子。
他刚要说话,窗外传来一阵翅膀的拍打,跟了他一路的那只游隼停在了窗台,分不清是冲着他还是男仆,用力啄窗户,把玻璃敲得砰砰响,一边歪头狠狠往里看,似乎下一秒就要冲进来。
到底是猛禽,安德烈亚头皮发紧,连忙问男仆:“你们这里有其他出去的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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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格拉尔夫人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
她的女儿欧仁妮唐格拉尔却没有继承她柔美的脸,反而受到唐格拉尔影响,在加上这个孩子性格倔强孤僻,好好一个小姑娘,看上去非常男孩子气,永远都是冷漠着脸,连她自己有时候也说不出为什么要怕这个孩子。
和自己鄙夷的男人生下的女儿,唐格拉尔夫人对她并没有太多感情,为了体面,干脆对外宣称这个孩子“喜欢自由”,所以放任她自己决定一切。
唐格拉尔夫人对自己说,或许她所有的母爱全都被当年生下就死去的孩子带走了。
现在,上帝把那个孩子还给了她。
“……我的襁褓上绣着H和N。”
“是的,你是我的孩子。”唐格拉尔夫人泪水涟涟拉住英俊少年的手,“我叫埃米娜(Hermione),N是我前夫奈刚尼男爵的纹章。”
听到前夫,一下明白了全部,安德烈亚心里冷笑了一声,面上更加动情:“妈妈!”
“孩子,”唐格拉尔夫人心碎叫道,“我可怜的孩子。这么多年,你过得该有多么难啊。你既然住在维尔福家,他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
下一刻,安德烈亚的脸色变白了。
他面露痛苦道:“是啊,我不该来的,我答应了神甫不会打扰您……维尔福先生没有告诉我,是我自己找到您的。”
唐格拉尔夫人脸色也跟着煞白,随即尖叫出来:“维尔福先生?!天呐,为什么私下里,你也要叫你的父亲维尔福先生?”
安德烈亚苦笑道:“这是我应得的。”
“我只想看看您,可是我没有忍住,刚才我以为自己在做梦,现在,请您就当做做了一场梦,忘记我吧。”
唐格拉尔夫人拿出手帕,可怜啜泣起来:“为什么?是因为我已经不配做你的母亲了吗?”
安德烈亚:“不,是我不配,我这样的孩子是不该得到哪怕私下的承认的。”
“你经历了什么?”
“我在科西嘉长大。”
听到恶魔(拿破仑)的家乡,男爵夫人惊呼了一声。
“那家人对我很不好,我只能四处偷东西来填饱肚子。也是为了吃的,我和我的养母发生了一些争执,然后我不小心撞碎了灯,点燃了屋子,我太害怕,就逃出来了。”
很多时候,母爱是非常盲目的。
安德烈亚很聪明,他学什么都非常快,很小就在外“闯荡”。有时候为了某些目的,不免要装作各种各样的人,他容貌出众,在团伙里就负责扮作穷学生或者落魄公子,骗一些女人上当,知道亲生母亲已经会无条件袒护自己,就毫无顾忌说起来。
“逃出来后,我又被人抓走,被他们逼着做假币,后来我进了监狱……”
又颠倒黑白了一阵,他也跟着啜泣起来,“我在荒蛮的外省长大,只是认识几个词。来了巴黎,见了维尔福先生,才知道过去做的事情有多可怕。您千万不要怪罪他,我能活着已经是他努力的结果,我的亲生父母都有了家庭,我做卡瓦尔坎蒂先生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说起那些“过去”,唐格拉尔夫人就跟着时不时叹息惊呼,听到最后忍不住抱住他:“天呐,我苦命的孩子。”
安德烈亚也回抱过去,心中算着今天已经足够,要让这位夫人帮忙对付贝尔图乔,还得改日再盘算。
因为母家地位水涨船高,知道这个时候丈夫不敢来打扰,唐格拉尔夫人放心把贴身的女仆也屏退,这对失散多年的母子俩就这样各怀心思,两个人都有意讨好对方,所以聊得十分投机宾主尽欢,都没有注意到门外的人。
“看我听到了什么秘密。”
唐格拉尔背着手往回走,想着就忍不住笑起来。
他知道妻子曾经和大名鼎鼎的德·维尔福在一起,却没想到那个孩子居然还活着。
没有破绽的检察官,现在露了好大一个把柄在他手里。
银行家开始盘算,怎样让这条消息带来的利益长久最大化。
走进书房时,唐格拉尔已经收敛了那副算计,露出讨好的笑容。
“很抱歉,伯爵。我以为您在男爵夫人那,所以先往那边去了。您这个时候来访,是为了什么事情吗?”
伯爵说:“也没什么,我出来闲逛,恰好看到克里斯的鹰在您的屋顶上,所以好奇进来拜访。”
唐格拉尔听说过领事的游隼。
班纳特是整个巴黎城最大的话题人物,他连宠物也充满个性。
整个冬天它都缩在屋子里,温度回暖后它就开始外出,从来不吃别人给的东西,对什么都一副傲慢冷淡的模样,偶尔在广场追赶鸽子,还会呆在领事馆对面的路牌上,接领事回家。
大部分要找班纳特的人就知道了,如果天气晴朗,游隼不在路牌上,那么领事今天肯定不在办公室,可以去香榭丽舍三十号碰碰运气。
唐格拉尔心情很好,所以有心情接这个话题:“可惜,班纳特先生不在我这里。您和他今晚不在一起吗?”
伯爵用一种高深莫测的神情说:“克里斯和他的未婚妻在我家,我不想打扰他。”
唐格拉尔:“……”
把自己的大别墅留给朋友谈情说爱,大晚上跑出来闲逛,这得是多深厚的友情。
伯爵又道:“对了,您既然这么富有,想必也很了解整个巴黎城的东西了,您觉得,我应该给他送什么样的订婚纪念礼物?”
唐格拉尔没有朋友,更没追过女人,这辈子就给合作伙伴送过钱。
那种答案这位走心的大客户肯定不满意。
他沉吟一会,才模棱两可说:“班纳特先生这么爱那位小姐,我觉得,您可以选一个会让他未婚妻满意的礼物,只要能让他喜欢的人满意,他自己肯定也是满意的。”
伯爵微不可见笑了笑。
“那么或许要花一大笔钱了。这位小姐花了五百万和克里斯跳舞,恐怕是继承了一笔不小的遗产,普通的东西可能看不上眼。”
伯爵理所当然说:“对了,您许诺过,一旦意大利的消息过来,就会替我连同利息全部补齐的吧。我昨天得到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消息,说早就已经将款项拨给您了。”
唐格拉尔只想给自己一耳光。
这笔钱他倒不是拿不出来,因为刚刚有俱乐部把一笔慈善款项存在他这里了。
连零带整,刚好够他许诺给基督山的五百万加利息,而且里面的五百万恰好就是班纳特那个未婚妻掏的跳舞钱。
他的未婚妻替他花的钱,前一秒刚揣进自己的口袋,还没热乎,又被他的挚友拿走,还要再花到他头上。
发现自从领事出现在巴黎,自己就连连倒霉,唐格拉尔一瞬间想去求班纳特放过自己。
偏偏他还不能拒绝。
对银行家来说,钱只是一种商品,真正的货币是信用。
自己没能做到,还出尔反尔,以基督山这几个月在巴黎的瞩目程度,只要放出消息并得到证实,直接就会被发现资金周转问题,说不定会被误认为他要破产。
如果这些人纷纷要求提款,到时候他就真的麻烦了。
最后唐格拉尔咬着牙,咽下血,含着泪签了支票。
又去了趟郊外的驿站办事,回到香榭丽舍时,天色已经很晚了。
在林地的车道拉了铃,车稳稳停住,伯爵走下来,一身风尘仆仆,将怀表拿出来看了一眼,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面色更加晦暗起来。
阿里知道,每逢入夜,或者和那些人来往后,主人都会变回在突尼斯,自己刚遇到他时的样子。
因为眼前比黑夜还要浓稠的沉凝气氛,哑仆不敢乱看去卸车,心里只盼明早见过班纳特少爷后,他能尽快恢复。
伯爵唿哨一声,过了一会,游隼扑扇着落到他带的厚手套上。
“干得不错,格里芬。”
他夸了一句。
格里芬并不领情,歪头想啄他的发带,被轻拍了一下,随即不满发出咕咕声。
他的表情这才松动一些。
缓步走回别墅,因为听到门房的动静,贝尔图乔已经在门廊等着了。
管家心里惦记着怎样向雇主坦白,撞上他严肃的模样不由有些心虚,满腹心事上来替伯爵摘了斗篷,又提着灯在前面引路,走到他们的楼层前才想起来,低声惊呼。
“少爷今晚歇在您的房间里。”
看过两个人亲密的相处,下意识说出这句话,贝尔图乔才发现自己说得相当引人误会。
爱德蒙僵住了,缓缓扭头,确认道:“他怎么说的?”
觉得自己可能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东西,管家屏气凝神不敢抬头,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转述:“少爷说,虽然订婚了,为了未婚妻名誉考虑,不能晚上也住在一起。我也建议了给那位小姐重新买房子或者好好布置一间房,但是少爷说他不放心,也不想麻烦您。”
“少爷还说……这段时间就和您一起睡了。”
登确定不会有人在上楼,不可能造成什么误会后,爱德蒙才去试了试“未婚妻”住着的房门。
门被从里面反锁了。
所以是她给贝尔图乔听的说辞。
分不清是失落还是庆幸叹了一口气,爱德蒙去了浴间,走出来时,在他卧间外套间的花瓶里看到了那束白山茶。
是维尔福小姐祝福他和“神秘情人”订婚的礼物。
同是维尔福的孩子,瓦朗蒂娜和安德烈亚简直站在黑白的两个极端。
爱德蒙想着,终于觉得有什么不对了。
为什么她会把花放在这个房间?
他缓步走到卧间门口,发现自己的房门也被从里面反锁了,拿出钥匙,好几次都没捅对。
终于悄无声息打开门,没有过去熟悉的一室漆黑,恰好相反,壁炉里燃了木柴,只有熟悉的布料晾在那,挡了一些光,整个屋内朦胧着暖色,有极淡的香水味道。
床头柜有一本夹了书签的小说,四柱床的帐幔被好好放下了。
爱德蒙小心掀了一角。
足够他看清睡在他床上的人了。
因为眼睫很长,她闭上眼睛时,更加显得人毫无防备,睡相也非常乖巧,身子好好缩在织物下面,小小一个陷在他过于宽敞松软的床里,就好像一下就连着那些柔软的情绪也塞进他的心里。
再没有那些因为复仇而作乱叫嚣的情绪,心中只剩见到她的欢欣,爱德蒙不由屏住呼吸,缓缓凑近。
然后被一只手按住了脸。
终于,爱德蒙想起了这是一个会在枕头下塞着匕首,睡着后依旧保持警觉,能在醒来后第一时间保持均匀呼吸继续装睡,当初其实知道自己不告而别的疑心病。
爱德蒙忍不住轻声问:“你到底有没有睡着?”
“我对开锁的声音很敏感。”扫见他已经洗漱过,不是回家就跑来见自己,洁癖才松了手,又讨好吻了他的下颚,一面含糊解释,“而且我睡眠很浅,几乎不做梦。”
克莉丝的嗓音还有些哑,确实是睡着了才醒。
“继续睡吧,”他柔声说,“明天还有事。”
克莉丝点头,一面顺手撩起被子,不说话,只是带了一些小心和希冀看他。
她要忙的事务很多,工作还算游刃有余,但是除此之外也要完成侯爵的作业(希腊那些文物就包括在内),每天要花不少心神,只要有空,他还会像当初在摄政街陪她午睡一会。
这还是头一次夜里这么要求。
爱德蒙把暗处的一切都看得很真切,她果然穿着那种胸口有堆叠遮掩的长睡裙。
想到才十二岁的她一个人在公学,因为时时要小心被发现身份,所以连睡眠也不安稳,心一下就被揪紧了。
爱德蒙自然躺进去,将帷幔重新掩好。
如果她搬过来,明天要让他们换个遮光效果更好的床幔。
他一面想,担忧问:“又做噩梦了?”
克莉丝在昏暗里沉默了一会,才说:“我只是发现,和你一起,我会睡得比较沉。”
算是别扭承认了。
爱德蒙摸索着,把克莉丝带进怀里,
抱住她后,像是把他自己不安的部分也充盈了。
“那就一起睡。”
“手下那里,有我管着,不会乱传。你的身份不会暴露,出现意外情况,都有我保护你。”
“有我在你身边,你什么都不用想,也什么都不用怕。”
作者有话要说:
纳什:少爷您今晚翻谁的牌?少夫人还是伯爵?
克莉丝:告诉夫人我今晚不去她的屋,入夏了,伯爵抱起来比较凉快。
贝尔图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