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完全一致同步的回头, 奥古斯特下意识倒退一步,踩到了后面绅士的脚。
连连道歉后, 扫了眼正厅前座过分拥挤的布局, 他忍不住说:“班纳特,以你的本事,怎么会买这个席位。”
仰头看人太累, 克莉丝也站起来,抚平衣服上的褶皱,自然道:“这里人多。”
人多是什么优点吗!
奥古斯特实在想不通,还是遵循来前的意思,出言邀请:“下一幕要不要去我的包厢看, 虽然不大,视角也不算多好, 至少清净。”
这一会, 又有好几个人从旁边经过,有位先生走得急,把克莉丝挤了一下。
他们说话时爱德蒙一直在注意她,站起身, 轻松揽住了她歪倒的趋势。
原来那天马车里的“冥王”是这个伯爵吗!
不对,扶就扶好了,为什么会搂腰,还这么顺手!
“谢谢。”
被奥古斯特惊讶看着, 克莉丝不自在退开,轻声道谢。
爱德蒙瞥了法国外交官一眼, “还是去龙格威尔先生那吧,我也觉得这里太拥挤了。”
于是,奥古斯特成功把他们带回了自己的包厢。
“……只是为什么我要坐在你们中间?”
克莉丝拿起观戏望远镜,“因为你是这里的主人?”
爱德蒙在筐子里成功翻找出点心,越过“这里的主人”递给她,才轻谑说:“如果你要让你的男仆进来侍应,也可以让他坐下。”
巴黎人发现自己果然不懂英国人和意大利人。
不过他终于有机会和班纳特好好聊聊了!
之前几次都是吉蒂在的情况下聊天,所以班纳特对自己的防备心很重,现在趁着只有三个人,聊点公事,说不定还能扭转一下班纳特对自己的看法。
结果第二幕开演后,奥古斯特才发现自己想太多了。
即使隔着他,也毫不妨碍这两人借着和他聊天顺势讨论剧情,他们关注的重点也都和他不一样,他根本无从插话。
费加罗逗趣的部分,只有他一个人笑实在很尴尬,反而是男主“伪装”的部分,两个人才会一致露出微笑,随即开一些他根本不懂的玩笑。
台上,假扮成音乐家庭教师的伯爵终于成功潜入家中,见到了心上人,经过一番波折,迎来有情人终成眷属,互诉衷肠的场合。
伯爵与少女捉了对方的手,深情对视唱着,理发师费加罗就站在一边替他们提着灯,面无表情跟着应和,一脸“这样的对白什么时候是个头”。
奥古斯特觉得自己就是那盏灯。
明亮,特亮,超亮。
看到伯爵以珠宝利诱公证人为他和少女证婚时,奥古斯特开始怀疑,意大利伯爵是在向自己炫耀和班纳特关系好,更有可能得到凯瑟琳小姐的青睐。
奥古斯特偏头看向事务官,故意道:“我听说,你和索漠的葛朗台夫人关系亲密?”
他右手边的人突然就陷入了沉默。
克莉丝笑起来,“你不是有意调查过我吗,现在才知道我们的事情,消息也太不灵通了。”
“那是因为我起初不相信,我以为这位夫人这辈子都不会亲近男人了呢。”奥古斯特说,“其他人不明白,我因为与德·奥勃里翁先生有些嫌隙,所以了解到她在这个人渣那里遭遇了什么。当然,您或许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他原本的姓名您可能比较熟悉。”
克莉丝坐直身子,笑容冷了下来,“你是说夏尔·葛朗台?”
这个人就是拿走了欧也妮所有积蓄出海闯荡,回国后却为娶贵族的女儿抛弃了她。
奥古斯特惊讶说:“你原来知道吗。”
“欧也妮和我说过她的过去。”
克莉丝语调很平静,“起初她注意到我,也是因为我和夏尔葛朗台年轻时有些相像。”
“……那我还真的有点难以想象。”奥古斯特一面说,细细打量她,不可思议说,“我觉得你说不定可以找机会让她见见这位先生现在的样子,葛朗台夫人肯定会更加钟情你的。”
虽然明白男人谈论一个情妇都会用所属关系去说话,克莉丝不喜欢开这种玩笑,只是淡淡说了句“她早就对他死心了”。
一时想到欧也妮独自守着索漠,那个人现在却在巴黎好端端当着贵族老爷,克莉丝心下不忿,干脆和奥古斯特打听起夏尔葛朗台的现状。
有了一致的敌对立场,两个人很快就聊起来,奥古斯特不擅长收集情报,但是分析问题很有一手,听他讲是怎么倒推出那个人的发家史意外有趣,直到最后谢幕,克莉丝才发现自己把今天的主角晾在了一边。
人是分批入场的,等到结束却一起走,散场时自然会非常拥挤,巴浦斯汀早就打点过,引他们走剧院员工的通道出去,避免堵车,所以从剧院的另一面绕路。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说话。
当初只是随口提了一句他和欧也妮恰好相反,爱德蒙就语气古怪说了一番话,一时又想到自己名义上就已经有了情人,根本就不应该痴心妄想,反而让真正喜欢的人没有任何名分,就像自己的性别一样遮遮掩掩。
克莉丝心里憋闷起来。
刚进四楼的外间,爱德蒙却突然说:“你是在为葛朗台夫人难过吗?”
她没说话。
他轻叹一声,捉住她的肩,“你们也有这么多年没见,去罗马时,我陪你回索漠看看吧。”
克莉丝惊讶呆望他。
爱德蒙认真回视,用比过去更炽热的目光看她。
这张面庞,若说是男性,就太过漂亮,但是如果换回女孩子的模样,又似乎气势太盛,轮廓稍显锐利了一点。
不必做太多推理,只是因为了解她,他就能轻易猜出,她为这一切付出了多少,或许需要细致到矫正生活习惯,才打磨出现在的模样。
自从知道真相之后,爱德蒙就很乐于去将克莉丝看做一个女孩子。
无关他的爱情和欲念,而是因为对她的敬慕。
独自游历的一年里,爱德蒙见过太多,因为得到了自己过去没有的地位,就忘乎所以,反过来去苛责和曾经自己相似出身的人。
爱德蒙又想到了德包尔夫人对达西哭诉的“乖戾言辞”。
——夫人,您自己还是一个女人呢,却用一切可以用来贬损女性的词去攻讦我的二姐。怎么,您能说我姐姐“不知廉耻”,我不能说您的外甥“逢迎献媚”吗。
他爱的克莉丝,用自己的努力走到这一步,并不因为这样就理所当然,反而去体谅身边的女孩子,做不到太多,就先去用承诺为三个姐姐撑起一点空隙。
唯独在这点上,他不想轻描淡写,反而要用她是个女孩子去不断提醒自己,这个人又多么夺目,又多么不容易。
因为教皇圣乔安是女人,那些教众觉得耻辱,所以杀死了她。
克莉丝不用担心。
她只有唯一一个信徒。
而这个信徒被她轻松掌控,对她死心塌地,以至于得知性别后,他也只是对那些磨砺怜惜爱重,所以陷得更深。
被爱德蒙的目光一烫,克莉丝突然想起了师母的告诫。
——欧也妮是个好姑娘,既然不能常常见面,你要多给她写信,我相信她也一定很关心你,所以如果未来有了中意的女孩,一定要亲自去法国,和她好好解释。
“中意的女孩”这时候还握着她的手,低声解释:“我虽然常怀独占你所有关注的念头,但是这种事情上,我不会那么小气。”
这个人明明就很小心眼。
克莉丝心里腹诽,看在今天算是他的重生日,所以没有拆穿他难得的大度。
爱德蒙现在已经习惯了克莉丝每晚锁门,他自己心底也觉得这种基本的防范心理相当有必要,所以每次都是他先去浴间洗漱,他们再在外间的门边互道晚安。
结果今天日常道晚安前,年轻人又别别扭扭让他等会再刷一次牙。
爱德蒙不由笑了,“因为你自己喜欢,所以给我准备的礼物也是吃的?”
克莉丝不好意思说:“我想了好几天,实在想不出来送什么,你唯独表现出喜欢的好像就只有发带,但是已经送过了,其他的你好像自己都能买到。”
表现出喜欢,是因为那是你送的。
看来面前的事业脑根本就忘了当初在马赛送发带的事。
爱德蒙看向他最想拥有的礼物,无奈说:“我又不是小孩子,对节日和生日并没有那么在乎,今晚你能抽出时间陪我,我已经很高兴了。”
被拆穿最近加班是为了今晚有空,又拐弯抹角调侃了她根本还是个孩子,克莉丝更加懊恼起来。
明明是他的重生日,结果一开始被看破就算了,今晚也几乎是他在照顾她,现在连准备的东西都被嫌弃了。
克莉丝脑子一热,不服气说:“我不管,我废了好长时间才折腾出来,你必须吃。”
爱德蒙惊讶说:“你亲手做——”
“别废话。”
她闷着头把他推进书房,按在了书桌后。
爱德蒙在浴间时,克莉丝已经把温在壁炉边的小锅放在了地上。
这会晾了一下,没那么热了,又跑去浴间洗干净了手,她才从里面拿出隔水加热的碗盅来。
爱德蒙正要说话,见她像是个忙碌的小妻子,又忙不迭跑到窗边呼哨了一声。
因为牢狱留下的影响,他睡觉必须保持通风,所以书房的百叶窗一直都是打开的,一阵熟悉的声响后,格里芬钻进来,熟门熟路落在了特别给他搭的脚架上,看清叫自己的是主人,激动拍了拍翅膀。
克莉丝看向他,得意说:“这样就不算两个人单独相处了。”
模样可爱到想要让人揉进身体里,连夜偷走。
不由调整了坐姿,爱德蒙好奇看向那只瓷盅:“我以为你会给我做蛋糕。”
中世纪时西方就开始生日吃蛋糕了,不过那时候的人们是拿来驱魔的。
克莉丝撇嘴:“别想了,我才没有你那种手艺。”
初见从“与少年鲁滨逊互相扶持、共度生死”,突然变成了“乱发长须在未成年少女面前遛鸟”,最近开始抗拒那段回忆的人终于想起来,就在四年前,他给她做了一碗马赛鱼汤。
这是他们的四周年纪念。
他心下一动,直接揭了瓷盅,看到晶莹剔透的一碗,不由好奇问:“这是什么?”
克莉丝坐在旁边的凳子上,撑头得意看他:“冰糖燕窝。”
“你不是总说自己热衷东方文化吗,中东才不够东边呢,今天让你尝尝真正东方的东西。我认识的走私线最近居然搞到了这个,所以我都买回来了。”
虽然就炖成功了这一小碗。
毕竟上辈子她从来都是吃的那一个,能做到和以前尝起来相近已经很不错了。
爱德蒙刚用了一口,记着这是一个法国人,可能不适应她的口味,克莉丝迫切忐忑着问:“怎么样?”
他如实说:“有点奇怪,但是很不错。”
面前的人大受鼓舞,大有盯着他吃完的架势。
这次反而换了她看他,爱德蒙有些不自在,便问:“你好像对龙格威尔有改观?”
“有吗,”克莉丝想了想,“如果只是我自己的话,我觉得他还算是个可以打交道的人,如果是和吉蒂有关……那他还不够格,再说了,我刚刚才失去了我的三姐,我更希望她们能多陪陪我。”
爱德蒙随口道:“我听达西先生说,你的前面两个姐姐都是在二十三岁嫁人,说不定这数字是一个诅咒,现在看,班纳特小姐也已经二十三,凯瑟琳小姐快二十三岁了,她迟早会有自己的生活。”
克莉丝没接这个玩笑。
伊丽莎白也常常和她说,所有姐姐都“迟早会有自己的生活”。
吉蒂并不是那种事业型的女孩子,她连爱好都更多是被自己引导的,说不上有多热爱,她观念里正常的生活更多还是时下的想法。克莉丝也看出来,她其实已经被巴黎人打动,不过是看自己并不支持,所以一直没有表现出来而已。
至于莉迪亚,她满脑子结婚,现在只是因为形势才死心,克莉丝也没打算她为威克姆的罪行和少年犯错买单太久。
她们的确都会离开自己。
从出生就将这一切当做目标,告诉自己只要姐姐们嫁给好人家,她的责任就完成了,因为这样一来,即使没有她这个继承人,她们也能很好的生活了。
可是这个进度条快要走到4/5,甚至眼见着最后一段会非常快时,克莉丝才真正意识到伊丽莎白的意思。
“克莉丝?”
爱德蒙轻声叫道。
年轻人回神,回忆起他们刚才在说什么,反驳道:“你才是要有自己生活的那一个吧。”
似乎还记着刚刚被说是小孩子的仇,她继续调侃:“你都已经三十三岁啦,以后要好好养生,保重身体,所以我才给你做燕窝,你不是胃不太好吗,这个营养价值还不错,又能养胃,最适合你这种老——”
“老人家”轻松把她拎起来,放在了桌子上。
他还顺手把瓷盅挪走。
像是吃过开胃菜,所以要继续尝下一道正餐一样。
被圈束在桌案上的人已经傻了。
算是惩罚了在这个时候破坏气氛的小年轻,正值壮年的年长者看她,突然说:“我为什么要有自己的生活?”
“我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被神甫塑造出的我再也回不去了,是你给了我一个身份,一个名字,半个灵魂。”
“我和世界唯一的维系是你,跟着你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我对这个世界已经不会更失望了。如果它从我身边夺走你,或者对你加诸迫害,那也只是让我重回地狱。”
——如果你出事……我不会有感觉。死人是不会有感觉的。
他这次换了一种更直白的方式,克莉丝彻底意会过来。
她难得惊慌起来,颤声说:“你怎么可以自作主张把自己绑在我身上?”
爱德蒙凝视着她展露微笑。
这个笑容使他苍白的面容顿时变得更英俊,也更忧郁了。
分不清是因忧郁而起的深情,还是因深情而生的专注。
“你比我年轻,却总是退让的那一个,始终是我冒犯你,而你一次次宽容我。你也说过,我是不一样的。所以,我今天要向你赌一个更过分的要求。”
又是一个吻手礼。
这次却和以往信徒一般垂首屏息的虔诚不同。
轻触游移,烙下一个个吻,攥着指尖,从指节到手背。
是真正的亲吻。
爱德蒙吻时,直直望着克莉丝。
如同渎神。
三十三岁的人在自己的重生日,对着他的新神衷心祈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