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湘玉还在憋着一口气,背对着他生闷气。
季修将苏湘玉的肩膀掰正过来,掌心温热,目光有力:“苏湘玉,你听着,以后灵儿交给我来教导,我不会罚她下跪,也不会荒废她的学习,她已经很好,三个月,我给你一个更好的灵儿。”
苏湘玉怀疑地看着他,眼神流露出些许不屑,摆明了不信任。
季修有点气笑,突然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不知道为何,竟然觉得她这个样子,像是叛逆期的小姑娘。
苏湘玉反应极大,脸色震惊,盯着他收回去的手,犹如看什么不可思议的怪事。
季修的反应却很正常:“你不信也得信,三个月而已,你和灵儿都耽误得起,可是你不将灵儿交给我,我以后时不时去搅和,你一辈子也无法按照自己的心意教灵儿。”
“……算你狠!”苏湘玉气急败坏地甩袖离开,走到门口,回过头来又看了一眼季修,“以后每日卯时,我让奶娘将灵儿送到你这里来,我倒要看看,三个月时间你能教出什么来。”
季修微笑,做出一个随时欢迎的手势。
苏湘玉双眸微动,还有些微肿的眼睛流露出一丝复杂,转身走了。
她一走,下人们都跟了上去,松涛院顿时安静了下来。
刚才看到苏湘玉来,惊慌躲去屋里的苏灵儿不知道院里发生了什么事,看人影空了,茫然地走出来:“娘呢?”
“回去了。”季修去看苏灵儿,上上下下地打量她,露出一个思索的表情,缓缓道,“灵儿,以后你可愿意每日随爹一起学习?”
“和你?”苏灵儿一愣,目光亮了起来,“当然愿意!”
在每个孩子的心里,父亲无疑是世上最厉害之人,她也不管季修能教导她什么,只要能和季修待在一起学习,比什么都高兴。
季修满意微笑:“那就好,以后每日来松涛院报道,就从明日开始。”
……
也不知道苏湘玉回去之后,是如何和苏老爷、苏夫人认错解释的,总之,那夜兴华院的事情如投入湖中的一个石子,激起一点波浪,却很快便平静下去,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苏家上下没有一个人说起过苏灵儿在兴华院大哭的事,也没有一个人敢嚼舌头说苏湘玉在季修面前落泪的事。
恍若无事发生。
第二日,苏灵儿在奶娘和下人的护送下,于卯时准时到达松涛院。
这时候大约是现代的五点钟,苏灵儿精神奕奕,显然早就习惯了这个时间开始学习。
季修一个大人,也不过这个点起床而已。
不过想想古代夜生活贫乏,苏灵儿天一黑就上床睡觉,下午还有小憩,睡眠足够,他也没说太多,带着小姑娘在院子里走了两圈,活动开筋骨,便将她引入书房,开始询问她的学业进度。
苏湘玉一直没有生下第二个孩子,苏家上下都将苏灵儿视为下一任板上钉钉的家主。
身为商户继承人,苏灵儿不用学习科举文章和书画笔墨,只要学好算学和基本的识字就足够了。
苏湘玉愿意将苏灵儿送过来的原因也在于此。
就像季修说的,三个月时间而已,她和苏灵儿都耗费得起。真正需要时间打磨的,还是经商者的那股人机来往间圆滑和从容,这种只能靠时间和历练,学不来,所以在苏灵儿立女户之前的这一漫长时间,有充足的时间让苏灵儿研究其他的学业,三个月不算什么。
不过季修却自有一番野心,他往来无数世界,能力卓绝,无一不通,无一不精。
如今亲手教导一个小姑娘,要是不能教出几分成绩来,还不如放弃科举,直接在苏家做家庭煮夫好了。
他对苏灵儿的学业是来真的。
听到季修的询问,苏灵儿连忙让下人送上她的课本,交给季修查阅。
季修看过一遍,大致了然于胸,点点头道:“好,我明白了,那我们今天继续来学算学。”
做家主的人,倒也不用对基础算学有多精通,底下自有无数账房先生差遣,不过倒是可以学习一下更加高等级的算学,比如概率学、统计学等等,将来用于推算市场的容纳性和风向。
季修在苏灵儿原本的学业上,加上了这两点。
至于其他方面,比如识文断字,也需要加强。
苏湘玉对苏灵儿的性格和能力有严苛要求,却不在意女儿会不会作诗,会不会一笔好字,只要苏灵儿心性坚韧,能够应付将来的繁杂家业就可以。
可是在季修看来,如果学一点杂学,比如书画之流,也是很好的。
一来可以陶冶情操,姑娘家,腹有诗书气自华,增添几分气质,二来可以多点兴趣,将来碰上什么事,至少有缓解压力的方向。
他大笔一挥,又给苏灵儿的学业加了两笔。
苏灵儿瞪大眼,懵懂地看着季修修修改改,写出一张课业表,对着上面许多词汇都有些陌生。
练字、读书,……
怎么感觉比以前的课业还要更多?难道爹不是来解救她的吗?
季修整理好课业表,开始给苏灵儿上新课。
这是苏灵儿从未接触过的东西。
概率学和统计学是什么,为什么她从来没听说过?新世界的大门在苏灵儿面前缓缓展开,她心里好奇又害怕,可是却不知不觉地迈出了一步,走入了这个让人倍感神秘的数学世界。
一个时辰悄然流逝。
季修停下讲课,将他一边写一边讲的教案放下,开口道:“先用早膳,等下再继续。”
咦,这么快就到辰时了吗?
苏灵儿有点没回过神来,心神还沉浸在数学的奇妙里。
用过早膳,她兴奋地抓住季修的衣袖:“爹,我们快点继续上课,你还没讲完呢。”
季修喝茶休息,看她欢喜的样子,心里也觉得高兴。
兴趣是一个人最好的老师,看样子他女儿对数学很感兴趣,这样至少不用担心她厌学了。
季修又给苏灵儿讲了一个时辰的课业,之后便出了一些实践题作业,要她出门去做,自己静下心,躲在书房里看科举文章。
事业和教女儿,两者都要努力。
而苏灵儿,第一次见识到何为作业,满眼新奇,带着作业和下人到处瞎跑,研究概率的正确性。
到了中午,父女俩用了午膳,各自回屋小憩。
醒来后,季修和苏灵儿说:“走吧,爹带你出门走走。”
苏灵儿:“!!!!”
苏灵儿瞪圆一双大眼睛,小嘴微张,惊呆了:“爹,爹要带灵儿出门吗?”
她激动得说话都结巴了,想到什么,连忙左看右看,确定奶娘不在书房,松了口,抓紧季修的手腕:“爹,你可不能骗我!”
季修喝茶,态度怡然:“爹什么时候骗过你?”
苏灵儿一想,顿时安心了,眉开眼笑地冲着季修撒娇讨好:“爹没有骗过灵儿,爹最好了,灵儿喜欢爹。”
季修被这一顿马屁拍得舒服,眼里露出笑意。
不过苏灵儿这个样子,还是出不了门的。
他盯着苏灵儿看了两眼,抬手叫来贴身的下人,在他面前耳语一番。
下人领命而去,过不了多久,带来了一套新的男装。
这是一套刚刚买回来的男装成衣,尺寸正好合适苏灵儿。
苏灵儿眼睛瞪大,忍不住对季修投以佩服的目光。
娘每次都不肯让她出门,她怎么就没想到要换一身男装出门?
过了一会儿,换好男装的苏灵儿在季修面前转了一圈,露出骄傲的小表情:“爹,孩儿是不是十分俊美?”
她的声音清甜,但是还未变声的少年也多是这个声音,因此一点也不显得突兀。
倒是她继承自季修和苏湘玉的容貌,更为引人注目一点。
俊秀美貌的小公子,头戴发带,一端垂落,和青丝荡涤在一起,皮肤白皙,眼睛大而明亮,唇红齿白,像是画里走下的少年。
和季修站在一起,长相有三分相似,任谁来看,都是一对亲密的父子。
苏灵儿找到了好玩的地方,盯着季修看个不停。
季修揉揉她的脑袋:“别看了,走吧。”
因为早就打定了主意,要带苏灵儿出门,所以上午的时候,季修讲课,曾经严令下人不能进入书房,连奉水都不行。
奶娘在院子里守了一上午,知道这个规矩,于是下午的时候,便松懈了几分,没有一直等在外面,而是在季修的要求下,去打理了一下苏灵儿院子里的杂事。
等她回到松涛院,季修已经带着苏灵儿走了。
父女俩走在街上,身后跟着一个下人,混入热闹的人群里。
苏家在上廊县是大户人家,可是季修这张面孔却不是人尽皆知,距离他十四岁成为秀才、大出风头的那一年也已经过去了十五年,少有人知道他的长相。
他带着苏灵儿走在大街上,虽然因为容貌俱佳,引来了一些好奇的目光,却没有一个人露出怪异表情。
第一次出来,苏灵儿十分活泼,有许多的想法,要看杂耍要吃糖葫芦要买路边的小首饰……季修一一由着她去,让她先开心开心。
过了半个时辰,苏灵儿走累了,消停下来,他才带着小姑娘进了一家茶馆,要了一个窗边的位子,指着茶馆对面的苏家布庄:“灵儿,这是你今天的实践,算一算苏家布庄的生意如何,每日的收入几何。”
苏灵儿惊呆了。
这个也是可以算的吗?而且这会不会太难了?
“难吗?”季修微笑,“今天不是交了你统计和概率吗,你只要了解一下苏家布庄每种布料的价格几何,还有成衣的大致价格,再稍微算一算,就可以算出来了。”
他露出鼓励目光:“一点也不难,对不对?”
苏灵儿:“……”
大概是对的吧。
总之,季修这样要求,她也只能努力了,闲着也是闲着。再说,她自己也有几分好奇啊。
苏灵儿看向身后的下人,怪不得出门的时候,爹特意让人带上了笔墨纸砚,原来是等着现在。
等下人将文房四宝都铺好,她开始认真地统计起来。
季修施施然喝茶,态度悠闲,看着苏灵儿忙碌。
他没有为难苏灵儿的意思,之所以挑选这个地方,是经过他特别考量的。
苏家豪富,必不可能只靠一家布庄吃饭,事实上,这里只是苏家的一个铺子之一,并不是全部,苏家除了开布庄和成衣坊之外,还有自己的作坊和农户,大批量向周边县城提供货物,这才是苏家真正赚钱的地方。
对面的苏家布庄,因为地方偏僻,位于商业不繁华,周围居民也身份普通的街道,生意平平,进入的客人大多数只采买最便宜的白棉布和麻布,很容易就能统计出来。
陪着苏灵儿在茶馆待了半个时辰,眼看时间不早,他开口道:“好了,今天的外出之旅结束了,我们得回去陪你娘用膳,免得她发现我带你出来的事。回去后,你好好整理今天的记录,明天将你的结果告诉我。”
苏灵儿点头,老实收起纸张。
经过刚才的那一番努力,她大约明白了季修今天教她的新东西有多有用,对于季修的要求,一点违抗的想法都没有。
甚至,她在心里对季修更加崇拜了。
不愧是她苏灵儿的爹,外人一点都不了解他。
第二天,季修收到了苏灵儿交上来的作业,看了两眼,放在桌案上,视而不见苏灵儿期待的目光,开口道:“今天我们来学习练字,这里书帖,每个字临摹十遍交给我。”
苏灵儿一愣,肉眼可见地失望。
如果这个世界分文理科,苏灵儿是毫无疑问的理科生,对于书画不说嫌弃,可是兴趣也不大。
她现在迫切地想要季修点评作业的啊。
第三天,季修挑在上午的时间,带着苏灵儿又去了一趟茶馆。
上午的生意和下午不同,客人变得稍微多了一点。
苏灵儿在季修的要求下,再次统计了一次,有点明白为何季修昨日不点评她的作业了。
接下来,父女俩就以一天书画、一天算学和课外实践的频率过了下去。
一个月结束,季修让苏灵儿将作业送去给苏湘玉看。
苏灵儿一愣,眼里闪过一丝恶趣味:“这岂不是要吓坏了娘亲?”
这个时代,账本是一样非常严密的东西,基本上除了掌柜的和账房,就只有背后的东家才有可能接触。每家店的盈利和生意流水,也是一种需要严格保密的信息。
可是苏灵儿只去了十几次,一次半个时辰,便算出了布庄的每日收入,每月收入,甚至每年的收入。
要是苏湘玉知道,肯定要大吃一惊。
事实也和苏灵儿猜测的差不多,苏湘玉正在书房理账,核对一月一次的总账本。
苏灵儿忽然跑来,将一叠纸张放到她面前,和她说这是某家布庄的账本,她一开始压根不信,可是翻了一下,顿时面露惊色。
“你哪里来的账本?”
苏湘玉不可置信,难道她苏家布庄还出了内鬼?
那家布庄别看生意寻常,客人常买白棉布和麻布,可是利润却一点也不算小,和其他布庄对比,甚至有更胜一筹。
因为不远处就是县城城门,经常有乡间百姓进城,一买便是一大堆,给全家人做衣衫。
苏湘玉对这家布庄还是颇为看重的,可是如果出了内鬼,岂不是代表有其他布庄也看上了这里的生意,想要和她争锋相对?
苏灵儿笑嘻嘻地和她解释了自己这个月以来的学习成果。
苏湘玉愣住,只觉得女儿口中的话犹如天书,怎么可能只看一看几回,就能猜出布庄的利润和收入?
苏灵儿叉着腰,骄傲道:“爹说了,不但能看出一家店的收入,要是认真一点,可以将苏家的全部收入都算出来。”
苏湘玉扶额,呆呆地看着女儿。
苏灵儿以为她不相信,急了,报出一个数字:“爹没带我去过其他家布庄,只说过咱们家在县里有九家布庄,但是他给我分析过每家店的位置,还有位置变动带来的可能性,比如城东布庄靠近富人区,里面的丝绸和绫罗更好卖,其中利润大,收入会比城门那家布庄更好,还有城南那家布庄……”她说了一堆,作为辅证,“我觉得这个数应该和家里的布庄收入相差不大。”
苏湘玉面色复杂,因为苏灵儿都说对了。
而这些道理,了解过的人觉得非常简单,对于苏湘玉这些土生土长的百姓来说,却显得那样独特而晦涩。
这是一条前人完全没有想过的定式和道理。
掌握了这些知识,至少在以后的生意里,苏灵儿肯定会走得比她更远。
她当年努力将生意扩展到整个九江郡,全靠直觉和经验判断,对九江郡的整体布料需求,并无详细了解。
可是苏灵儿,却可以通过计算和统计,将市场需求摸索得清清楚楚。
苏湘玉心里欣慰的同时,对于那个教导孩子的男人,也有了不一样的看法。
他原来这样厉害的吗?
两个月时间,季修没有再喝醉过一次,没有再夜不归宿,每日在松涛院里看书打发时间,陪她和苏灵儿用膳说话,苏湘玉早就相信了他要洗心革面一事,连奶娘也相信了季修的承诺,不再在她耳边说起送走季修一事。
可是她不知道,原来当季修放下科举,认真起来,竟然是这样出色。
他是怎么想到这些道理的?
打发走苏灵儿,苏湘玉在书房里安静久坐,忽然站起来,屏退下人,一个人往松涛院去了。
松涛院里有些安静,主人和下人都打算休息了。
听说苏湘玉来访,季修穿着中衣出来,给她端来一杯茶,面色毫不意外:“看你一直没来,我以为你要明天来了。”
苏湘玉接过茶盏,目光看着季修,轻声道:“你很厉害。”
季修失笑:“没什么厉害的,只是很简单的小道理罢了。”
苏湘玉摇头,固执道:“可是在你之前,从未有人想过可以这样做。”
季修没再说话,苏湘玉一厢情愿地认为,他再解释就成了虚伪了。
他转移话题:“怎么样,这下放心将灵儿交给我教导了吧。”
苏湘玉点头,盯着季修,美目中神采灼然,就是不肯说话。
季修突然不自在起来,干咳一声:“你来了正好,我有事要和你说。”
苏湘玉疑惑:“嗯?”
“快到八月了,我打算前往首府参加乡试,提前半个月出发,和你说一声,灵儿的学业等我回来再继续。”
苏湘玉睁大眼,突然站了起来:“你还要继续参加乡试?!”
季修点头,复又奇怪地看她:“你似乎不愿意我去?”
苏湘玉目光犹豫,不知道如何开口。
其实乡试也没什么了不起,她这些年没有从季修科举一事里得到任何好处,也这么过下来了,她对季修中举一事并不那么在意。
她更加在意的是,如果这次又落榜,季修会不会回到从前那个每日大醉、夜不归宿的状态。
如果有这个可能的话,她宁可季修不去,就这样过日子也挺好的。
不过想想季修的读书人身份,她没有将心里的话说出口。
以前也不是没劝过,可是对于读书人来说,这是实现人生价值的唯一通道,她每次劝,都会惹得季修大怒,还不如不劝。
她只能呐呐道:“去就去吧,早点去也好安定下来,休养生息。不过能不能中举,也不是那么重要,你放宽心,我和灵儿还在家等着你。”
季修眼里露出笑意:“我知道。”
他这位名义上的妻子,总算是认可他了。
若不是认可,她必不会如此放下身段,担心他的心态。
数日后,季修带着下人启程前往首府,去参加三年一次的乡试。
随着他的离开,平静了两月的苏家上下再次热闹起来。
原本以为放弃科举的姑爷,竟然还没放弃,难道他非要考到头发花白,才能认清自己没有科举天赋的这个事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