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底来得很快。
自从盛夜行发觉到自己心思没对劲儿之后,开始频繁地在夜里出入宿舍楼。他也不说是要去干什么,就等十一点统一熄灯后穿上外套从宿舍楼下翻墙出去,再回来就是清晨。
算是彻夜未归。
有一回碰到早晨起来冲澡的李定西,哥俩在寝室里大眼瞪小眼,李定西沉默许久,才开口问一句:“老大,你昨晚上又跑出去了?大冬天的,待外边儿你不嫌冷啊?寝室里有什么待不住的,又暖和又方便。”
“出去转转。”盛夜行把冲锋衣衣领扣子解开。
“要我说……你真别出去飙了,多大没意思,”李定西说,“都是一群比你大的,还都是社会上的!谁知道他们摩托车后座上捆的是刀片儿还是钢管呢?万一哪天你出个什么事,你……”
盛夜行给听笑了,边脱衣服边问,“我怎么?”
李定西搓搓手,正色道:“你打个电话给我们,我们从三环赶过去还需要时间呢。你就在学校附近玩儿成吗,做什么都有个照应。你一个人也太野了。”
“学校附近的马路?我还不如骑自行车。”
“自行车那不是还挺环保吗?”
“蹬起来还没我跑得快。”
“你到底求个什么啊?爽?”
李定西问完,盛夜行下意识想说一句“求死”,但是他刹住了脱口欲出的话,深吸了一口气。
说来可笑,他最近好像没那么想死了。
以前盛夜行总觉得“死亡”是离自己很近的事,或许是一场车祸或许是一次械`斗,再痛苦点儿无非是药吃多了出现副作用。可现当下,说到感受“死亡”,他倒觉得生活逐渐在变得有趣多了。
想到这里,他把皮手套取下来挂在衣柜粘钩上,朝对面床上瞄了一眼。
路见星正睡着,突然翻了个身。
不太安稳。
“求刺激。”盛夜行说。
他说完,脱了靴子踩上上下铺的爬梯,抓住栏杆站上去往路见星床上瞄了一眼。确定路见星没有踢被子之后,盛夜行把寝室窗帘拉开了一个边角,露一些光进来,招呼李定西过来拿早餐。
“路见星昨晚怎么样?”他问。
“还是背贴墙睡呗,怎么劝都没用。哦,还有睡觉非要捏着自己耳朵睡。我让他把手拿进来,说这样会感冒,他‘哦’了几声表示答应。结果,嘿哟我一扭头睡下去,他又把手伸出来了!”李定西笑一声,“不过昨晚他给我泡了杯果汁喝。”
“是么。”
盛夜行冷笑一声,“别炫耀了。他昨晚给你泡果汁的时候我还没走,我能不知道?”
“哎呀,这可是大事件,需要记录。”
“他也给我泡了,”盛夜行强调,“不是只给你。”
李定西连忙喝一口白水压惊,“老大,我那杯……有点凉。你的呢?”
盛夜行把嗓音压到最低,“有点烫。”
李定西:“……”
对面床上的路见星忽然又翻了个身,翻得李定西吓一大跳,赶紧把面包塞嘴里吃好大一半,再把火腿挑出来吃了。他喝几口牛奶,背书包说要先下楼去校外报刊亭帮张妈取今天的新日报,来弥补之前自己淘气犯下的错。
李定西把门一关了出去,盛夜行就抓了毛巾擦干头发,脱得全身只剩下一件薄卫衣。他感觉到对面床上的人又翻来覆去的,便踩上爬梯说想再看一眼,果然看见路见星把腿伸了出来。
小自闭又睡觉不穿裤子。
盛夜行伸手摸上去,感觉这腿被晾得冰凉。
把手表掏出来看一眼,盛夜行觉得还能让小自闭再睡半小时,决定等一会儿再叫路见星起床。
他把被褥轻轻扯了一下,搭住路见星的腿。
路见星悄悄睁开眼,把脸埋进柔软的枕头,掌心攥紧了被套,突然开始怀念那天被盛夜行抱在怀里的感觉——
那种整个后背都在发烫的感觉。
那种互相呵护的感觉。
那天他抱我抱得那么紧,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我心跳的声音。
他意识模糊地想着,顺手把被子薅到身前,让整个背全暴露在冷空气中。盛夜行正被一溜儿裸露在外的漂亮背脊闪得发愣,路见星又翻个身,半趴着睡了。
人还迷迷糊糊的。
他把手掌心搭在自己小腹上,数腹肌。
路见星闭着眼,在半梦半醒间摸自己腰腹上的肌肉纹理。
一块、两块、三块……
五块。
他抓住那一块硬`物,依稀能辨别出是一个人的手。
盛夜行顺着他拉扯的动作躺下来,侧身子挡在路见星与墙壁之间,用手去捏住路见星的耳朵……想笑。第一次看见有人睡觉要捏耳朵的。
窗帘一角已有晨光斜飞而入。
“路见星,现在才六点半,”盛夜行从身后环住他,凑近了在耳畔低语,“别醒,再睡会儿好不好?”
在晨间最困的时候听见“再睡会儿”四个字,路见星脑子里一片浆糊,只得点头,小声应了句:“嗯。”
平安夜的前一天,路见星的父母从隔壁省市来了。
他们开车抵达的时候并不是上课期间,提前也没有告知老师,说是碰巧要路过市里就说来看看。路见星对固定行程中突然的变化及其难以接受,拉着盛夜行站在校门口一时不知道该停下来还是继续走。
校门口正是放学时间,家长和学生喧哗成一处处,小摊贩的叫卖声都弱了。路家的车辆正停在马路边,路母手足无措地站在校门口花坛旁,小声地叫了一声“星星”。
这个称呼被叫出口的一瞬间,路见星往后退了一步。
他首先接收的事物永远不是“人”,所以对打招呼和交流会感到唐突。除去乱糟糟的人群、语速流利的对话外,路见星先感受到的是马路上汽车飞驰而过扬起的灰尘、头顶雾蒙蒙的天空,以及盛夜行几乎散了一半的鞋带。
他并没有回应母亲,而是低头踢了踢盛夜行的脚后跟。随后,他开始因为回寝室的计划被打断开始烦躁不安。
五分钟后,路家父母还是跑过来了,他们把路见星牵进学校保卫室里躲避凛冽寒风,单方面地聊了聊路见星离家后两个月内家里发生的事情。
路见星怔怔地听着,眼神一直落在在门卫室等待的盛夜行身上。
后脑勺黑黑的。头发很短,摸上手很扎。
耳朵冻红了,他睡觉不捏耳朵。
脖颈好看……
脖颈歪了一下,他在看什么?
肩膀宽,靠一下舒服,能挡住整个我。
“儿子?!”路父出声打断了他的走神。
路见星被吼得回过神,扭过头看父母,“嗯”了一声,然后他看见母亲的眼眶红了。
“我……对不起,你现在能这么快就回应我们了,妈妈很开心,”中年女人连忙拿出纸巾擦了擦泪,伸手去握住路见星的,“今晚和爸妈一起住酒店可以吗?你弟弟画了新的画,说要拜托爸爸妈妈送给哥哥呢。”
路见星摇摇头。
他不能容忍自己已被改变的生活再遭受一次改变,哪怕是一点点“插曲”都会让他不安。
他看到母亲就难受,像喉咙被命运扼住的难受。他永远记得七八岁时,有小半年的时间自己没事儿就在家里往木地板上撞头,撞得去楼下诊所敷药了,母亲忍耐多年的委屈终于崩溃决堤,不断地问医生,我是不是不会生孩子。
为什么会把孩子生成这个样子。
他其实并不怪父母对他怎么样,只是不断地被自己的特殊性烦恼。
现在长大了点,稍微懂事儿些了,路见星越来越独立,也逐渐明白了“每个人是一个个体”这样的说法。
路见星采取了“拒绝回答一切问题”的方案,父母也理解,但是他们脸上失望的表情让路见星十分受伤。
每一个和他说话的人,都难免会掩藏不住这种情绪。
除了盛夜行。
从门卫室出来,路家父母再一次邀请盛夜行和路见星搭他们的车去宿舍。
路母感觉盛夜行不是什么好孩子,但又碍于儿子好不容易能交到朋友,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去面对盛夜行。
“你想上车么?”盛夜行见路见星迟迟不愿意上车,侧过头耐心地问他,“想上车就告诉我,不想的话我们还是走回去。”
路见星没说话,把父母带来的一罐旺仔扣开递给盛夜行。
最后路见星还是没上车,他和盛夜行并肩走在街道上,父母开着车在后面悄悄地跟。路见星对声音及其敏感,他知道,他也回头,眼神中是说不出的落寞。
现在是两个月见一次,以后就不知道是多久能见一次了。
对于父母,他仍然心怀感激。
父母总希望他能多交些朋友,但从来没有问过他,你想不想交朋友,愿不愿意交朋友?交朋友对他来说无疑是困难的。
多数人不理解的一点是,为什么他连一句“你好”都说得困难,这难道不是张张嘴就能解决的问题吗?
一路跟到寝室楼下,路家父母将他们带来的棉被、食物全从车上卸下来,说要拿到寝室上去。盛夜行把东西整整齐齐地码了一遍,说就放这里可以了,等会儿他会和路见星一起把这些东西搬上去。
父母临走时,和他们两个人对立站在宿舍楼下互相望着,谁也没有先迈步。盛夜行看他们的眼神,知道他们在等待什么。
“说句话吧。”盛夜行捏了捏路见星的耳朵。
小自闭的耳朵跟开关似的,捏一捏就叫唤,特别管用还好捏。
路见星张张嘴,没出声。
“再见!”盛夜行吼了一句,在过于寒冷的空气中呼出白雾。
路见星侧过脸看他,朗声跟了句:“再见!”
搬着食物和棉被上楼,路见星一句话没说,眉心紧拧成一团,“哼哧哼哧”地喘一口气,靠在楼道边的栏杆上擦汗。
两个人拎的重量差不多,盛夜行明显更轻松。
路见星暗自咬牙,把手里的一大箱奶又拎上了一个台阶。他有些使不上力。
出乎意料的是盛夜行很耐心,在每一层都安静地等他。
盛夜行看他抗拒了一路的表情,试图发问:“为什么不喜欢和叔叔阿姨说话?”
“他们总问我,自闭症。”
路见星挺直了背脊走路,“哈”一声吼亮楼道里的灯,认真道:“一直问我,自闭症。”
盛夜行笑了,“可这没什么大不了,生病而已。”
“不喜欢,”路见星说,“不喜欢。”
他们交谈速度慢,说完这些已上了五楼。盛夜行摸出钥匙去开宿舍门,转头说一句:“你不喜欢别人提。”
点点头,路见星走到寝室阳台上伸手拧开了自来水水龙头,闭上眼听“哗啦啦——”的声音。
他心中的难过好像这些流水,不停地爆发出来,再落入看不见的深槽管道之中。
他放了一会儿,仰起脸朝盛夜行笑。
水声让他恐惧又平静。
如果谁再问,就这样回答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