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说好在首都只待几天,可文袖娟打电话过来说让盛夜行再多待待。
盛夜行看路见星人在外地的兴奋劲儿,想也没多想就答应了下来。
在相处的这段时间内,盛夜行也逐渐明白,一个人的基本素质发展是需要周围人去引导的,并且这是长期“锻炼”项目,让路见星追上同龄孩子的脚步不太现实,但只要让他不断地去学习、去接受教育,他就能有所突破。
他们都需要一双手,将对方从摇摇欲坠的边缘拉回生活。
整个五月,路见星也被晨姐带着去看了几次,做了几次训练,随时帮助着他学习进步。
时间一长了,路见星和盛夜行也与医院那边的人熟悉一点,也能自己过去。首都有不少书店,盛夜行每隔两天就带路见星去转转,翻几本书买回去念给对方听。
最开始路见星不愿意张口,盛夜行就拿点外卖没用过的筷子,指着汉字让他一个一个地发音。
他在想什么呢,在想洒水车后面为什么会有彩虹。
今天一大早他就跟盛夜行出门了。
晨姐今天有事,路见星就主动提出要陪盛夜行去医院,还在路上买了豆浆和馒头。北方早饭吃面的少,他也顺便戒点儿油荤。
清晨的阳光如碎片落下来,黏得他后脖颈热汗潮湿,昏昏沉沉的。
想起手上冰棍儿化了的黏糊感,路见星皱了皱眉。
盛夜行边走边看药瓶上的字,一点一点念给路见星听,路见星的注意力却全在不远处的洒水车上。他看见洒水车后面有一道彩虹,亮晶晶的,道路两旁还有行人正在拿手机拍照。
盛夜行刷了辆共享单车,刚一屁股垮上去,路见星就说:“我……我推你。”
“行,”盛夜行侧着坐上坐垫,抱着手臂看他,“我这么重,你能推得动?”
路见星睨过一眼,“都是男的。”
“去年你第一回上我的后座,旁边没有人,天上悬着灯。你在我的后座,默不作声得又像没有在。”盛夜行吹一声口哨,“我第一次觉得紧张。”
抹开脖颈的汗,路见星垂下眼,看车轮边寸寸光影推移,一下笑出来:“喔……”
他把尾音拉得好长,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夏风过,树叶被吹出声响,光斑映上路见星的侧脸,美好得盛夜行心头突跳。
“今天点红的了?”
盛夜行掰过他脸看了又看,掌心的热度烫得路见星一愣。
他端详着,伸出指腹摸了两下,“怎么还有点儿凸出来了……你不会是点太多了,真点上了一颗吧?”
路见星压着眉骨瞅他,过一会儿憋出一句:“……凝墨。”
真点上还不好啊,那就真天天开心了。
首都的道路宽阔平坦,路见星推着自行车走得毫不费力,心情好得甚至想哼点儿什么小曲。“声音”对他来说是个奇妙的存在,经常他不知道为什么就开始不自觉哼歌了。
盛夜行握着扶手掌握平衡,时不时扭过头看一眼路见星。
路过一处公园门口,卖酸奶卖雪糕的小摊子都开门了,有路过的小学生围过去,胸口的红领巾都被跑得扭到了后脑勺去。
“去买根冰棍儿吧,”盛夜行突然说,分我咬一口。”
“好哇。”路见星眯着眼答。
每天回酒店的时间也不会晚,大概傍晚时分。
天边的火烧云烈得整座城市灿烂铺金,路上所有行人的胳膊都汗涔涔的,这种浓烈的潮湿感让路见星极为不舒服,一路上都在急匆匆地往前走。
放下贴在脸颊上的冰镇饮料,路见星也不穿拖鞋,就光着脚在浴室瓷砖上踩,说凉爽。
盛夜行凑过去亲他一口,“咸的。”
“嗯?”
“一脖子汗,”把浴室衣架上的毛巾取下来递给他,盛夜行说,“洗澡去。”
路见星拿了换洗的衣服正要去洗,盛夜行又三下五除二地脱完衣服,“不要脸”地往浴室里挤,“一起!”
汗从鼻尖掉下来,路见星无言以对:“……”
冲完澡出来,已经是七点。
夏天昼长夜短,天也暗得晚,盛夜行将钢勺插进口口脆西瓜,边拉开窗帘边对浴室里还在吹头发的路见星说:“今天晚霞真漂亮啊。”
浴室内,路见星薅了把本来也不长的头发,用手在雾气氤氲的玻璃镜上点了点,画下一圈笑脸。
“吹完头发快来吃西瓜,保鲜膜都起雾了,”盛夜行倒了两杯水,“绿豆汤喝么?我叫个外卖。”
路见星捧着水杯坐下来,摇头表示不喝。
昨晚路父路母还来电话了,问他怎么还没有回去,还问在这边咨询的结果怎么样,首都这边有没有能康复的办法?
盛夜行压制住脾气,耐心地给对方解释,路见星这个问题暂时不存在治愈的可能性。
挂了电话,盛夜行把窗帘又按开一点儿,入目,天穹之间的红橙色正烧得旺烈,映得他腰间系着的浴巾都有点儿颜色了。
抹了把汗,盛夜行仰起头,喉结滚动一番,长吁一口气——还是热。
他正准备去换浴袍,手机微信又在桌面上震动起来。
路见星按了接听键,把手机递过来,一个人跑旁边端着西瓜吃瓜肉。他吃得嘴角发红,扯了张纸巾自己擦擦,又看自己的手机也亮了。
他伸出食指去划开屏幕,看是群视频的邀请。
路见星犹豫了几秒,按开接听,还把手机立在抽纸盒旁边固定好镜头,然后低头一言不发地吃西瓜。
“我操!见星儿接视频电话了!啊!啊!”
李定西先叫起来,一张满是惊喜的脸出现在屏幕上。
聊天室就六个人,开视频的就有五个,冬夏、顾群山、李定西、路见星和盛夜行。李定西说展飞备考努力得很,为了过招飞,年底还要去做个什么手术,得纠正一下。
“去过首都看医生是不一样啊,路见星都能接视频了……哎老大,你医生给你怎么治的?”冬夏手里捧着碗芋圆,正吃得吧唧嘴。
“聊天,做心理建设……还能有什么,都一样,”盛夜行趴在房间落地窗边的沙发上,回头望路见星一眼,“不过我那个医生,见了路见星几次,说这小孩儿还挺灵光的,挺不一样。”
冬夏继续问:“你的束缚带还用么?”
“没用了,”盛夜行说,“我感觉我好多了。”
顾群山忍不住插一句嘴道:“冬夏,你害妹听说过‘首都’什么概念啊?!”
冬夏一肘子撞过去,“你怎么乱说方言呢?”
“我说的普通话啊。”顾群山一趔趄,差点摔个屁股墩儿。
“你……算了,”冬夏揉揉太阳穴,懒得听他扯,“我还能指望你说普通话没口音么?”
顾群山不服了:“我本来就没口音!”
我那不是配合见星儿和老大么!
看那头兄弟打打闹闹的,盛夜行憋着笑把摄像头拿远点儿,故作嫌弃道:“我就上来看个病,给你们说得观光旅游似的,折腾不折腾。”
“吃冰棍了吗见星儿,”顾群山又开始哪壶不开提哪壶,“老大还让你吃吗?”
“嗯。”
路见星热得不想讲话,感觉汗都要顺着胸口流向肚脐眼了,“薄荷的。”
“一个?”
“嗯。”
盛夜行看路见星有点儿累了,伸手把电话抢过来就对顾群山说:“你以为跟你似的,非要吃五六个,口味还不一样,舔了这头舔那头,怕滴下来黏手上。”
“巧克力化了还舔手指呢,”顾群山说,“不过都是小时候的事儿了……”
“哎,你们多久回来?”
“后天的票,”盛夜行说,“今天陪他在这边把生日过了。”
路见星不太会说,就只能听,他也习惯了倾听,在听别人讲话时眼睛会亮亮的。偶尔黯然,那绝对就是不感兴趣或者没注意到。
一听“生日”两个字,他眼睛发光了。
过后三天,五月二十五日,是路见星生日。
也就是这一天,盛夜行没让路见星跟着去医院,自己拿着测验报告跑了趟医院,中午和晨姐吃了顿饭,一点过就准备回酒店去。
拿完药正准备从诊室离开,盛夜行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了,“医生,那个,我……晚上睡不着的话,能不能多吃点药?”
天天抱着路见星睡觉,能容易早睡着就奇了怪了。
躁狂类的药物吃了嗜睡,这一威力盛夜行早就体验过了。
“你这药吃了是嗜睡不是催眠,”医生看他一眼,正在纸上记录着什么,“这药是精神类的,能多吃吗?”
“不能。”盛夜行说。
“药吃多了不好,能不吃就尽量不吃,”医生扶了扶框架眼镜,劝慰道:“睡不着就听点舒缓的音乐,不要睡得太晚。”
“行,”盛夜行攥紧纸张,打了声招呼,“我先走了。”
出了医院,盛夜行也没走。
盛夜行去文具店买了根黑色的马克笔,把兜里装的机车木雕的后视镜涂成黑色,在车身上写了个“猎路者”。
这就是他自己那辆车的型号名,没想到挺赶巧,真成猎“路”者了。
每天早上他都比路见星先起床来,就在浴室偷偷弄一点儿,想争取在生日前做好送给他,这下终于大功告成。他手里的木雕早已不像上个月那样粗糙了,边角都是细细打磨过的,路冰皮儿绝对喜欢。
对于“生日”,盛夜行的理解还颇为模糊,他也不觉得长大是一件多么好的事。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属于路见星的十八岁永远不要到来。
但是,只要是凡人,都躲不过要长大的命运,也会去面对自己的一片天地,然后一辈子自己对自己负责了。
刷了个单车骑回酒店,盛夜行叫了个蛋糕外卖,在酒店大厅等蛋糕到了再上去。
早上走的时候路见星还没醒,没能及时说一声“生日快乐”。
盛夜行拎着蛋糕回房间,路见星正拿着手机,有点儿懵地看班上好多同学在班群里刷屏,都是祝他生日快乐的。
他们那里的学生接触社会少,大多都比较直接,什么话都说,无非是希望路见星尽快好起来,尽快融入他们。
“我说的,”盛夜行把蛋糕拎到桌上放好,“你应该得到很多祝福,很多很多。”
他说完,走到路见星身边,往路见星被空调吹得发凉的脸颊上印了个吻,“热得一身汗,我去洗澡。想吃点什么?”
路见星知道他在问午饭,但还是说:“蛋糕。”
“行吧,等下一块儿吃,”盛夜行深呼吸,用掌心在衣摆擦了擦汗,从兜里把小木雕掏出来,看似随意地说:“喏,送你的。”
“啊。”
路见星双眼都发光了,他实在太想念被唐寒没收了车钥匙的摩托车了,那是盛夜行的“七彩祥云”,能载着自己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装……”他捧宝贝似的把礼物接过来,看了看自己的行李箱,完全不知道把它放在哪里。
“放行李箱里就行,回市二了摆寝室里,”盛夜行说,“喜欢吗?”
路见星点点头,但还是重复:“装!”
看他眼神完全已经黏在木雕上边了,盛夜行笑着问:“装箱子里啊。你非要拿着?”
路见星只是说:“身边。”
“装你衣帽兜里吧。”盛夜行一挥手。
“丢了。”丢了怎么办?
“我刻了挺久,你别弄丢了,”盛夜行抬眼瞥过去,“丢了的话,哥再给你整个。”
别说整个了,“整”个世界都行。
洗完澡出来,路见星抓着他新研究好的玩具——吹风机,自告奋勇地要给盛夜行吹头发。
“我这寸头有什么好吹的,”盛夜行哭笑不得,“得长点儿再吹,我这不用吹,知道吗?”
“哦。”路见星伸手要去扯插头。
盛夜行又觉得不能打消他的积极性,伸手把人揽过来,再乖乖低下头,“吹吧。”
吹风机在头顶响了会儿,路见星又默默地把吹风机收好。
他手里还握着那个猎路者的木雕。
意思是,今天开始我就十八岁了吗?想想都好笑,在他六岁的时候,还觉得自己是三岁,妈妈花了好多时间给他解释人一年会长一岁这个事。
“天快黑了,”盛夜行看一眼,落地窗外夜幕即将低垂,天空的颜色正在缓缓变暗,“现在你十八岁了。”
天快黑了,星星也都出来了。
盛夜行拨弄开他鬓角的发,揪一把路见星耳朵,“听说过几天学校有个活动,我们回去参加还来得及。”
“嗯。”路见星抱着木雕,答应下来。
“生日快乐啊。”
盛夜行语气紧张,“话就不多说了,都得用行动证明。”
以前路见星还没成年,对于盛夜行来说还是小孩子,有点儿想法都觉得自己是畜生。青春期少男就是这样的,大一岁都是大,没过十八岁就觉得别人还小。
十八岁一过,再回头来看世界的眼光都不同。
盛夜行这么想着,叹一口气,拿过摆了一排的饮料在鼻边嗅了嗅。
操,爱着一个男孩的男人好脆弱。
“行动。”路见星突然说。
“对,”盛夜行仰头喝一口矿泉水,抱着枕头盘腿坐在床上看路见星兑饮料,“新的一岁,要更好地陪着你玩儿。”
“我陪你玩”真的是个很美好的承诺,代表两个人一起快乐。
“想不想,”路见星抬头看他,“做点别的。”
盛夜行倒饮料的手顿了顿,他明显感觉到路见星把落地灯关了,房间内光线暗了一些。他紧了紧喉咙,迟缓道:“十八岁……你成年了,你知道吗?”
“知道。”有浅浅的影打在路见星眼睑下。
“靠……”盛夜行狠狠吸了一口气。
其实路见星只是想亲亲他,当时还没来得及想别的。盛夜行倒是因为房间里没套,都不敢靠过去。他买的饮料很多种,里面还有折扣下来的椰子味预调酒,尝着甜甜的,度数却不低。
“做,做什么,”盛夜行不认为路见星完全明白那种事,“要抱一下?还是……”
“……”路见星没吭声。
他摇摇晃晃地走几步,跨坐在盛夜行大腿上,嘴里还嚼着冰块儿,咯嘣咯嘣的。
一口气灌掉第二瓶兑好的桃汁,路见星整个口腔又甜又凉,低头轻轻吻上盛夜行的嘴唇,再用舌头把含住的一块冰推进去。
靠。
盛夜行有点儿明白什么叫“冰火两重天”。
接吻接到单膝跪上沙发边缘,盛夜行托住路见星后脑勺,想把他放到床上去。路见星劲儿大,抓着盛夜行的短袖领口往身前一拽,双双落入柔软之中。
窗外万家灯火,落地窗窗帘没关,盛夜行也懒得去床上了,直接拽过被子拖到地上。
他想着,等会儿让客房部再送一条干净被子过来。
他们把空调开到十六度,盖上被子,粗鲁又小心翼翼地拥抱。
被褥非常干燥,但人体传递了潮湿温热。
夏天,生机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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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事儿了,盛夜行故作淡定地把乱成一团的被褥扯过来搭到路见星裸露的肩胛骨上,再轻轻拍了拍路见星的背,“空调我开得低……不冷吧?”
路见星摇头,左手握住右手的手腕,疼得眉眼都拧一块儿了。
手酸。
怎么那么久才……
他捏住路见星酸痛的胳膊,左按按右捏捏的,边揉边安慰,“给你捏捏就不痛了啊,乖。以前啊,我们校队里都这么弄的,都是互相的,弄完特别舒坦。”
“……?”投过去疑惑的目光,路见星给听懵了。
什么意思?
以前在校队里,他们都这么互相搞?
盛夜行没觉得自己这句话有什么不对劲的,还以为他嫌力度太小了,加重点儿力气问:“怎么了?”
“你们,”路见星咳嗽了两声,“你们。”
玩儿挺开啊?
再认真琢磨路见星的眼神,盛夜行赶紧解释:“想什么呢。我的意思是说,经常互相按摩。”
“哦。”
偷笑一下,路见星又把衣袖捋起来将胳膊往前凑了凑,发觉好像捏捏是更舒服了!
再一看时间,已经凌晨。
关了灯躺下来,盛夜行伸手从后面抱住路见星,哑着嗓子说一句:“真好啊。”
“……”路见星觉得他抱得太紧,掐了掐他的手臂。
“就是真好,没什么原因,”盛夜行低头把下巴搭在路见星肩膀上,“现在的氛围和人值得我说这样的话。”
“紧……”
路见星快被他勒得喘不过气。
睡觉的时候,盛夜行喜欢把手掌放到路见星小腹上,路见星总下意识深吸一口气,呼吸不太畅快。
“放松,”盛夜行拍他小腹,“全是腹肌又没赘肉,你吸什么气。紧张?”
睡意袭来之前,路见星小声地答:“嗯。”
盛夜行闭上眼:“瘦得都没什么肉,得喂胖点儿。”
“嗯……”路见星累得犯困了。
“睡吧,晚安。”
最后,盛夜行说。
上午,盛夜行裸着上半身去摁打扫铃,等了五分钟也没见着有人来,干脆自己拎着垃圾袋去一趟楼梯口。
路过酒店走廊的长镜时,他往镜子上看了一眼,看到自己肩膀和手臂上绯红的印记——是被用力摁出来的指痕,是路见星弄的。
那个被拥抱一下都会耳朵发红的人,那个会说有趣的话、会笑得恰到好处的人,那个被说“不正常”的人。
九点了,夏天的光明朗敞亮,也从走廊窗户偷偷泄入,铺洒在他的肩膀上。
不自觉手一抖,盛夜行的房卡掉在地毯上。
他低下身去捡。
放完垃圾到安全通道楼梯口的存放处,盛夜行又回到房间门口,抬眼看这紧闭的厚重大门。
随后他拿卡把这扇门又刷开了。
盛夜行听说过,“青春散场时是需要一个人关门的”,但他认为,只要年少时爱的那个人一直在身边,这场青春就永远不会结束。
今天,他的路见星正式十八岁了。
与此同时,五月顺利结束。
他们的懵懂时代也宣告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