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夜行走的第二天,学校开始正式放假。
校门口人来人往,不少学生都已换下校服,用围巾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脸上带笑。
家长有开车的、骑车的,都领着孩子换下的行李,带孩子往回家的方向而去。
路见星只背了个双肩包,脚边放了登机款的行李箱,里面是些没来得及换洗的衣裳。他一个人站在校门口的树下,轻轻踮起脚,沿着路面透水砖的线踩来踩去。
左右左,左右左。
他想起自己才来市二的那一天,等待也是如此漫长又不安。
看见来接自己的是父母,路见星紧绷的情绪终于放松了一点,开始学着主动去把行李箱拎起来往后备箱放。
父母对他主动做事的态度惊讶了几秒,只是连连说好,声音颤抖。
听得路见星莫名心酸。
他接受情感干预较早,并不是终其一生都无法体会到感情,偶尔迟钝但也还算懂事。对他来说,曾经唯一孝顺的方式就是不给父母添麻烦。可是如今,他倒觉得自己可以试着帮父母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在外人看来的“举手之劳”,对他来说可能就是前进了一大步,毕竟这一条路在一开始是窄的。
可他一天天长大了,路也就渐走渐宽,他也可以试着加快脚步。
他裹着厚外套坐上车后座,在车辆启动时往玻璃上哈了一口气,再伸出手指划了两下。
他想就着市二的背景写一个“再见”,但是还没有来得及写完一个字,车就开走了。
算了。
路见星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座椅上,头还是侧着,眼睛盯紧不断倒退的窗外风景。他隐隐约约感觉父母在讲话,可不知道是不是在对自己讲。
他正出着神,衣兜里的微信提示音响个不停。
掏出手机一看,他发现是李定西拉了微信群聊。
两个群,一个是他们经常一起玩儿的一堆男生凑了个聊天组,叫什么“NBA明星球员群”,另外一个是宿舍群,三个人的。盛夜行修改的群名称是“宿舍群”,李定西手快,给修改成了“我爱我家”。
盛夜行又改回“宿舍群”,李定西坚持不懈地改“幸福一家人”。
盛夜行继续改“宿舍群”,李定西终于把群名敲定吃“家和万事兴”。
路见星看得有点懵。
李定西是找话题大王,又对什么都好奇。他先是在群里问,说你们放假都干什么了?
盛夜行说陪妹妹放摔炮,李定西拍了一张自己买的鞭炮,说老大你买这个可以放屁的炮没啊?你一点燃,就是“噗——”的一声,太他妈可乐了!
盛夜行发了个菜刀的表情,说自己还带了个小丫头,能不能问点儿仙女棒之类的小烟花?
“你自己说你带盛小开放摔炮的。”李定西说。
盛夜行答:“我寻思她屁股墩儿离地面也就那么点儿高,摔下去应该也不疼。”
李定西都听得心惊肉跳:“你带妹妹玩儿摔炮拿屁股摔?”
“她觉得拿屁股摔好玩儿。”盛夜行在那边尝了一颗朝天椒,辣得嘴角一抽。
“哎,路哥呢,我路哥呢。”
手机打字的速度已经跟不上李定西的倾诉欲,他直接摁了麦克风开语音说:“路哥,今年开学你早点儿回来啊,如果碰巧遇上元宵节,我老大能给我们包顿饺子吃,蒲公英馅儿的,特别养胃。”
“元宵节不该吃汤圆?”盛夜行回。
“饺子也成嘛,”李定西说,“你包那饺子多好吃。”
“就特么包过一次,你暗暗惦记挺久?”盛夜行又回了一条语音。
路见星本来打算回家再听李定西的语音,可现在盛夜行发来了,他就有点儿忍不住。
他把音量开到最小,想要听一听盛夜行会说什么。
明明对方才提前走一两天,却像好久不见了一样。
盛夜行的声音是好听的,少年感很足,又偏低沉硬气,偶尔说话时自带高冷buff,一温柔起来总是要命。
“那今年大年十五我们煮点儿汤圆吃?还是翻墙叫外卖?”李定西那边像在厨房帮着长辈忙活,也不知道是不是帮倒忙,“妈!给我葱!……哎呀,路哥,群都拉了你说句话呗。你喜欢吃什么馅儿啊?我提前几天让我妈准备准备。”
“你管好自己,”盛夜行那边倒是很安静,“他不能吃太甜的,糯米也得少吃,汤圆你就别想了。”
李定西叹了一口气,说:“糯米吃多了对胃不好……我想起来了。算了,我费这劲儿拉群聊干什么,跟私聊有什么区别,我路哥都不发言的。”
“今天放假吧?都这个点儿了,你路哥估计正在他爸妈车上昏昏欲睡。”盛夜行说。
“也对,他是要回隔壁省的……路上一定比较累。他今天围巾都不围一个,我看着都冷。”
李定西一微信语音就像开了话匣子,叨叨个没玩没了,“老大,今年我有空来找你放摔炮吧?哎你家盛小开多喜欢我啊,上次一见面,在我身边儿围着跑,边跑边喊‘哥哥’,哎呀我去,美死我了。”
盛夜行快速回复冷冷地一句:“她是叫你,抖哥。”
“我认了,盛小开还挺会人脸识别……哎,你说你要是下次带路哥回去,盛小开得怎么喊啊?会不会喊‘冰棍儿’哥哥、‘雪糕’哥哥?靠,空气都给我说冷了……路见星,你是不是在偷听啊?”
李定西说着,嘴里被塞了块腊肉。
“李定西,”盛夜行忍无可忍:“阿姨没拿腊肉堵你嘴?”
“啊……”李定西迅速嚼吧两下,“堵了!”
车内空调温度很高,路见星都快热出汗了。
他把掌心的汗在衣摆蹭了蹭,用一只手握住手机,再用另一只手摁屏幕上的键,发送消息:
——没有。
这不叫偷听,我是正大光明地听!
李定西“嘿嘿”一声笑,继续发语音:“哎,偷听了就偷听了嘛。我路哥就是这么可爱。”
盛夜行甩了个“你很皮”的表情包过去,路见星也再没回复,李定西担心他这句话没说对,赶紧发消息:
——@路见星???哥
盛夜行打字回道:——别at他了,可能正在忙。
李定西手一抖,又把群名称改成了“世界和平”。
那几个男生凑一块儿的微信群也热闹了一阵,互怼的互怼、约架的约架,全靠比试谁的手速更快,但都因为饭点儿到了各自放下手机。
最后一条群消息是李定西发的,他说,路哥肯定又在偷听。
这一年除夕夜前,路见星都没怎么出过门。
他就每天在家里看书、吃饭、睡觉,心情好的时候看看落日晚霞。
偶尔遇上窗外飘雪,他还能在阳台上站站。好在亲弟弟听话,也不太闹他,房间门一锁,几乎就与世隔绝。
弟弟小,心地善良,只知道哥哥身体不好,具体的事儿也不太明白。
他搬了许多自己的玩具车、挖掘机、刀剑模型等等放到哥哥房间门口,自己再乖乖地回阁楼玩别的玩具。
路见星偶尔出门用卫生间,被堵得走不动路。
起先他还很懵,一脚能将玩具踹飞几米远,还会被吓一跳,后来他就尽量学着蹲下来捡玩具,将它们堆到不挡路的位置,再贴着走廊墙根慢慢地去卫生间。
临近春节,父母常常外出做年终结算,弟弟也被送到亲戚家帮带,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守着,倒也还乐得清闲。
阅读能力对他来说很珍贵,路见星就将寒假的大部分时间都放在了读书上面。
他现在指着书上的语句,时不时能跟着念完一段长句子。
小时候父母担心他舌位高,口腔训练做了不少,现在长大了,咬字也还算清晰。
放假一个周,他和盛夜行基本没有太多交流,都是在互相发在做什么,到哪儿去玩儿了之类。
一打开对话框,路见星能看见自己发的内容几乎都是两个字“看书”。
他对对方假期生活的记忆很模糊,依稀只记得一句:”想你了。“
那天,微信界面落了好多星星。
一转眼,南方小年夜已至,群里又开始刷红包。
路见星在躺椅那儿找了个软抱枕捂着肚子,靠在床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也没有伸手去点开红包。
他开始逐渐习惯在微信上看别人用文字交流,像是自己也能体会到一些沟通的乐趣。
一群青春期男生凑一起难免爱占一些幼稚的便宜。
展飞发了个六十六的红包,名字叫[我的儿子们抢],群里其他男生也无所谓,领了红包赶紧喊“展爸爸”。
要争回一口气,所以盛夜行也跟着发:[展飞儿子收]。
展飞领了这二十块钱,公屏喊了声“老大”,说你怎么也爱玩儿上了,去年不是还觉得幼稚吗?
盛夜行每天心情都挺好,根本不在乎幼稚不幼稚,只得笑着回:
——我没说过我成熟。
接着,在新一轮红包雨后,屏幕上突然又弹出一个盛夜行发的红包,上面贴的备注是:[路冰皮儿的]。
这红包谁都看得出来是给谁的,自然没人敢动,路见星紧张得吞了口唾沫,试着点开红包,再点了“拆开”,收获了他人生中第一个微信红包。
展飞:哇,果然在窥屏!
李定西:我们见星儿闷骚着呢……你回你那边省里了?
路见星:嗯
群里因为路见星的突然出现又热闹一阵,消息刷得飞快。
路见星被手机屏幕的光刺得眼睛疼,只得把手机拿去充会儿电,决定过一个小时再玩。
直到夜深,他都忘了再把手机拿起来。
睡前,家里小区外的街道上还在隐约传来不知名公司年会演出的唱歌声,让路见星略有些烦躁。
小时候家里还不住这边新小区,房子更旧一些,家属院里就有很多年纪差不多的小孩儿。
那时候是千禧年后了,城里还没有全面禁止燃放烟花爆竹,他们就经常揣着几块钱去小学门口买鞭炮放,炸得满条街热热闹闹的,还曾经因为太淘气,把烟花冲到别人家阳台上去,又少不了一顿邻里说教。
他以前趴在自家窗户阳台上看,并不向往,就只是看着,什么话也不说。
现在各家各户的生活条件好一点儿了,各自搬迁,邻里之间往来也少了,不太走动。大城市每逢佳节便容易空城,更少些过年的气氛。
街道上的灯笼像不要钱,一棵树上挂了五六个,从窗台望下去,火红色的圆球如星星点点,照亮着稍显冷清的路。
路见星看了一眼手机时间,这才看到手机屏幕上弹出来许多条信息。
第一条是盛夜行发的音乐分享,是一首钢琴曲,还有一大段话。
那些话发得很零碎,有些前言不搭后语,路见星怀疑对方喝了点酒。
——这首歌是我初中学校放学时,校园广播站总会放的,一放就代表放学了。我那会儿脾气不好,还叛逆,一放学总是第一个冲在前头,是不是特别傻逼。
——现在一听这歌,我就老想起风往脸上吹的感觉。
——冰冰凉凉的,很自由,也能让我镇静。
——书上说,对你,要“温柔地坚持”。“温柔”我尽量,“坚持”我想要去做到。
第三条是一条语音。
“哥哥的室友路见星哥哥!祝你新年快乐!”是一个颇为娇憨的女童音,“我是盛开!盛夜行的妹妹!”
盛开喊麦似的喊完一通,小声嘀咕:“哥,还说什么啊……”
“不是亲妹胜似亲妹。”盛夜行的声音也传出来了。
“我,不是亲妹胜似亲妹……路见星哥哥,我哥哥很喜欢你,你有空来我家玩,好好哇”盛开的声音带着小孩儿特有的干净透亮,听得路见星的心情不自觉好起来。
盛夜行在微信那头好像敲了一下盛开的头顶,严肃道:“是‘好不好’,不是‘好好哇’,跟你说了不能这么讲话。”
“他听得懂就行了嘛……”语音的最后一句话,是盛开这么说的。
盛夜行没说,你路见星哥哥还真不一定能听明白。
最近的一条消息是十秒小视频。
摄像头高度很低,看样子是盛开拿着拍的。盛夜行正蹲在家里客厅的大落地窗前,往玻璃上哈了一口气,用食指抹上去勾勒出一个爱心的形状,再扭过头看着摄像头。
他唇角带笑,少见地显出阳光一面。
接着,盛夜行把手也伸过来,在摄像头上点了一下。
这一点,点得路见星眼皮一跳,拿手机的手都不太稳了。他感觉这个动作很熟悉,像自己离校那天也做过,只不过没有完成。现在是盛夜行把他想要做的动作做完了。
他看着手机,感觉自己像是在手机里养了一只暴王龙盛夜行,对方正隔着手机想要和自己击掌。
盛夜行又发了条语音过来,问他:“路见星,你看视频了吗?”
他还说,打字难,就拍小视频吧。寒假二十一天,争取每天发一个。
路见星愣了一会儿,愣得打了个哈欠,眼里的液体盈出了眶,睫毛都湿漉漉的。他的手机还在循环播放这个视频。
他用左手拿着手机,用右手食指点了点视频最后盛夜行的像是藏在屏幕“里”的手指,再用指腹点上自己嘴唇。
“呼哈——”路见星往空气里吹一口气。
当然看了啊。
除夕夜那天,城里已经走得没剩多少人了。
一般从上午八九点开始,昨晚吃过一轮年夜饭的各家“大厨”又纷纷出动,去菜市场抢购最后一批年夜饭的食材。现在流行年夜饭在餐厅里吃,但也有不少人更习惯在家里开着春晚吃顿热热闹闹的年夜饭,毕竟经由自己手做出来的味道总是不同。
盛夜行在除夕之前跑了趟医院检查,说想试着停药却还是被建议了不停。他这段时间基本不喝酒了,在家里陪妹妹、骑车都更方便。
盛夜行的舅妈叫文袖娟,平时做饭做得勤,但年夜饭这种重要的饭局还是选择拒绝操主刀,要求盛昆和盛夜行打下手,三个人一起做。
往往这种时候,盛开就在客厅乖乖地玩玩具,偶尔趴厨房门口来讨一口肉吃。
盛昆给她夹熏肉,盛开一口气吃了好大一块儿,被咸得眉眼直皱,一旁淘米的舅妈忍不住怒道:“小开多大点儿就吃熏肉腊肉?那能行吗!你个当爹的,你也不看看就往她嘴巴里喂……”
“小孩儿就得糙养,吃一块怎么了?”盛昆觉得她无理取闹,“我们大人不也照样吃吗?”
“大人跟小孩能一样吗?这东西有营养吗!”舅妈像真的动了怒,锅铲都在洗碗槽边甩得直响。
看两个人架势越吵越足,盛夜行看了眼呆愣住的盛开,忍不住插嘴道:“别吵了,盛开还在这儿。“
“又不是耗子药,吃得死人吗?我跟夜行他妈小时候就爱吃这个!盛开这孩子就是你惯出来的,这么娇气,喝口凉水都能打嗝儿!”盛昆火了,他不太能容忍妻子在小辈面前挑战自己的权威。
文袖娟也不是多软弱的性子,一听这话更炸了,“我的闺女,我爱怎么养怎么养!”
“我说,别吵了。”
盛夜行拧起眉心,把包饺子的手擦干净,到门边蹲到泪眼朦胧的盛开身旁,摊开手,叹一口气,“来,乖,吐哥哥手里。”
盛开张嘴,把卡在喉咙里的熏肉吐出来,放声大哭。
把手里的东西扔了,盛夜行洗了个手,拿纸巾擦了擦掌心,回头朝盛昆和文袖娟说:“我等下过来帮忙,我出去吹吹风。”
舅妈也意识到了家长不该当小孩儿面吵架,连忙说:“哎,夜行,多穿点衣服再去。”
“成。”盛夜行喝了一口温水。
盛开蹲下把自己的红靴子鞋带系紧,小声道:“哥哥,我也去。“
舅妈正在加汤煮菜,挑了块煲鸡汤的板栗塞盛开嘴里,“外边儿多冷啊,你跟着吹什么风?”
盛开嘴里被塞得鼓鼓囊囊的,说不出话。
她不想留在这里。
她回头看看爹妈,眼神里带了点儿畏惧。她年纪小但是懂事,能感觉到爹妈之间不同寻常的低气压,太让她难受了。
盛夜行拍了拍妹妹的后脑勺,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捆她脖子上,“扯着点儿,别把衣摆拖地上了。”
“好!”盛开把哥哥的衣服裹紧,撵屁股似的追上去,“哥哥等我!”
盛夜行蹲下,把妹妹抱进臂弯,捞着去阳台磕坚果了。
南方的春节期间已过了冬季最寒冷的时候,阳台上风并不大,白天偶尔出太阳,阳光打在身上格外暖和。
盛夜行敲坚果,盛开负责吃,没一会儿小姑娘就眉开眼笑,逐渐淡忘了父母吵架的事情。盛夜行记得他小时候所经历过的一些不好的,明白盛开不可能忘记,只是暂时性地不愿意去想起。
他伸手摸摸妹妹毛茸茸的后衣领,低头掏手机给路见星发了两条消息过去。
——带妹妹吹风。
——你呢?
从大年二十九开始,路见星就没怎么回消息了,打电话也接,只是不讲话。时不时发张照片过来,都是他一个人在房间里看书或者写作业的。
手机“嘀嘀——”一声,路见星姗姗来迟地回复了一个小视频。
画面上是他的弟弟正在堆乐高,边堆边摇旗呐喊,说哥哥也来玩,哥哥你也堆一个城堡!小男孩虎头虎脑的,不似路见星长得像妈,和路见星只相似在眉眼,别的倒都随了当爸的,被养得白白胖胖。
“你,你也玩呀。”小男孩说着,扔了个挖掘机模型过来,“哥哥陪我,修房子。”
十秒视频的最后一秒,路见星的声音出现了:“嗯。”
视频晃动得厉害,几乎就是只用大拇指按住拍摄键就完事儿了。盛夜行看完弟弟后明白,路见星应该是想给自己看看他的亲弟弟。
越长越大,他们各自都成了拥有一条小尾巴的男子汉。
偶尔背着盛开回家,盛夜行会想,路见星和他那个弟弟应该是较为陌生的,彼此之间会像有一面隐形的墙,将两个原本血浓于水的人间隔着。
当哥哥的难受,当弟弟的也难受。
盛夜行想了想,拿手往盛开脸上捏一把,抖抖冻僵的手指开始打字:
——什么时候带我去你家,我带你弟弟堆个宇宙飞船。
他回头往盛开在客厅里的玩具角上“咔嚓”一张,继续打字:
——看,盛小开这些飞机房子坦克的,一半儿都是我给她折腾的。
连着发了两条消息还不够,盛夜行把手机话筒放在盛开嘴边,吹一声口哨:“盛开,还是昨天那个哥哥,你给他说‘新年快乐’。”
“啊?哦好的!”盛开吃盐焗腰果正吃得腮帮子像仓鼠。
她卷了一圈唇畔的糖渍,眉开眼笑地朝手机话筒道:“祝小开的哥哥最喜欢的哥哥,新年快乐!”
她的夜行哥哥是个什么人,盛开再小也有点儿数,什么时候三番两次地让自己给对方送祝福了?以前在幼儿园读小班,自己喊哪个中班大班男孩儿的一句“哥哥”,盛夜行都要不爽一天的,说总感觉哪儿酸酸的。
她能感觉到,哥哥很在乎这个人,所以理所应当地把称呼改成了“哥哥最喜欢的哥哥”,绕得她自己都有点儿晕。
比喝多了蜜桃酸奶和吃多了蓝莓奶酪还晕!
“可以啊盛开,小小年纪挺有眼力见儿啊?“盛夜行调笑一句,掩藏不住嘴角的幅度,往旁边侧了侧脸,“那你记住了,这个哥哥叫路见星。”
除了你,这个哥哥也是我最想要保护的人。
“我记得……你昨天说过了!”盛开上蹿下跳的。
没一会儿,盛夜行的微信再次响起,屏幕上显示的是:
路见星:[发来一段语音消息]
语音有十秒,前七八秒全是安静的沉默。
直到最后,路见星才慢慢地说了一句:“新年快乐。”
也许就是在这一瞬间的平行时空里,他们狂奔过月台,各自能踏上朝向对方的路。这不长不短的二十多天也能匆匆而过。
吃过了年夜饭,盛夜行把从舅妈舅舅那儿领的红包收好,放入了口袋。
接下来的节目也不过是一家人在沙发上坐着看春节联欢晚会,他和盛开一起负责消灭茶几上的开心果、瓜子、奶糖和冬瓜条等等。
他不怎么爱吃炒货,过年抢着吃是因为怕盛开吃得太多不长个儿。
春节联欢晚会对于盛开来说还没有太多意思,满目红色与金光灿灿,闪得她眼睛泛酸,没一会儿就趴在哥哥的膝盖头睡了。
盛开睡相乖巧,舅妈拿了绒毯给她盖上,再指挥着盛昆把女儿抱进房间。小孩子开开心心地睡了,一家人表面无忧无虑的除夕夜就算过去。这还没坚持到十二点,舅妈也开始打哈欠。
“夜行,我们就先进去休息了,”舅妈站起来,喝盛夜行给倒的茶,“你如果要出门就小点声关门,别吵醒妹妹。大晚上的,除夕夜没什么人,你也别往街上飙车了,啊?”
“好,舅妈放心。“盛夜行回应过了,嚼碎嘴里的果仁。
微信群的“家和万事兴”提示音响了,是李定西在群里发了根点燃的香烟。
李定西说:点火。
盛夜行笑笑,也从兜里摸一根拍下来:我还没点。
李定西发语音:“我这边忙完了,家里人都睡了。哎呀,这个年过得越来越没意思……我今年五福都没集齐。”
“展飞集齐了。”盛夜行把滤嘴咬在嘴里。
李定西惊讶道:“啊?这么牛逼?分了多少钱?”
“两块八毛八。”盛夜行披上外套,拿着手机发语音,“你说你费这劲儿干什么。”
“没意思,这下连我过年最大的乐趣都被剥夺了……老大你妹妹也睡了?你家怎么这么安静呢,一点声儿都没有。”
盛夜行感觉那根烟被雨水泡湿了,又换一根叼上,说:“我家里人都睡了,就我醒着。”
“哎,你等着。”李定西说。
没过半小时,李定西拎了两瓶二锅头、揣了包南京,坐在了盛夜行家楼下。
李定西打电话让盛夜行下来。
冬天毕竟夜里冷,盛夜行下楼的时候也给李定西带了件外套披上,两个人喊亮楼道口的灯,双双坐在单元门前,叼上烟,把酒瓶子碰了一下。
盛夜行叼上滤嘴偏甜的烟,把二锅头放到脚边,认真道:“我最近真得戒酒,今天饭桌上都没跟我舅喝。“
“行吧,我就想着大过年的,得跟你见见。”李定西点了根烟,动作略显生涩。
“抽不动就别抽,没事儿学什么。”
“抽的是感觉嘛。”李定西轻轻吐了点儿烟出来,仰头闷了一口白酒,辣得“啊”一声,捶胸顿足的,“呛他妈死我了……”
“慢点儿吸。”盛夜行忽然觉得,如果路见星要抽烟,第一次抽肯定也是被呛得直咳嗽,一张脸憋得红红的,眼里包着全是泪。
“我们现在应该来一下年终总结……对吧?”李定西的话痨属性又开始了自动展示,“你看,我们宿舍三个人能凑在一块儿也挺神奇的……我一直以为路见星得真的跟我干一架的,谁想到能相安无事地过小半学期呢?”
“你也干不过人家。”盛夜行呲儿他。
“哎,老大你怎么这么说呢。”李定西摸摸自己下巴,“不过确实是啊,每次他洗澡,捋衣服的时候,那腹肌……你说他没偷偷练仰卧起坐我都不信。”
“下次别看了。”
“啊?”
“没什么,”盛夜行的耳朵不自然地红了红,“路见星……他身上有一种力量。”
李定西点点头,被白酒辣得嘴巴生疼,悄悄说:“我以前看学校标语,老有那种‘小是小了,折是折了,花儿朵朵开’……曾经觉得希望都挺渺茫的,现在倒感觉……确实会各自开花。”
“他长得就跟朵花儿似的。”盛夜行继续做年终总结。
“哎,老大,说真的,”李定西抽的包口烟,并不入肺,吸一口张嘴就吐出不少白雾,“你对他是真的好,他对你也真的好。”
“至今为止,我都不知道他的病是怎样的。他可能只是占了一个特征,其他的问题都是因为这一个特征而逐渐出现的。”盛夜行紧皱眉头,“我还真看了不少案例,也试着找我的医生问过情况……他说,各有各的病法,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出现。”
“他能感觉到我们对他好吧?”
“有时候能,”掸掉燃过的烟灰,盛夜行轻声道,“他还知道给我挑香菜出来。”
“我记得!哎哟,当时我们几个完全傻眼了……牛还是你牛,大哥。”
李定西说着开始掏手机,“不过我觉得吧,今晚站这儿抽烟的应该是三个人。要不要给路哥打个电话?”
“不了,他可能都休息了。”
“好吧,我今天……除夕真的特别开心。我爸妈特别好,我家里人都特别好。”李定西喝得有点儿多了,慢慢地朝后躺去,“老大,你也特别好。以后那些伤害自己的事儿,就别再做了。不然我揍你哦。”
盛夜行把他的酒瓶拎过来,低头闻了一口酒香。
他伸手往已经躺地上的李定西头上摸一把:“喝多了吧你。”
喝到凌晨一点多,盛夜行叫了个车把李定西送回去,再自己打车回来。
他回到家时,把盛开踢得乱糟糟的被褥重新盖好,再冲了个澡回到自己的房间睡下。
寒假啊寒假,他从没觉得寒假这么漫长,这么难捱。
除夕夜里,盛夜行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路见星从隔壁省偷偷坐了高铁过来,脸上有血,说是走路不小心摔的碰的。见面时,路见星站在月台上看自己,眼神并不飘忽了,反倒十分坚定有力。
梦里的路见星也不说话,只是给自己发微信,说:——我可以牵你的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