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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木楔子

季商 奚声 3189 2024-08-06 18:38:09

时间倒退至两个月前,这是五月初的一个夜晚,时间在晚十点半左右。

这日未逢周末,烟火酒吧内只稀稀落落坐着不足十桌客人。VIP区域的上座率更是低得可怜。

龚汉闲得无聊,溜到酒吧外的巷子里抽烟。路边的灯只照亮了巷口一小块地方,龚汉躲在光照不到的地方又一次将手机开机。

手机信号刚一连上便有陌生号码一遍又一遍地打进来。这些电话肯定又是某家催债公司买的“呼I死I你”。龚汉压着火气一次次挂断后,利用电话呼入的空隙把能联系上女友的各种渠道平台全都检查了一遍,但他发过去的信息对方均没有回复。

发完信息后,龚汉按了关机键。因为手机太过老旧,他连按几次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压抑的火气像是找到出口瞬间腾起爆发,他一边低声咒骂,一边理智全无地将手机朝巷子深处砸去。

手机发出一声闷响,紧接着又传来了一个男人模糊的呻I吟。

巷子内有人,并且还被龚汉的手机砸中。龚汉没有丝毫愧疚,只觉得无名之火愈加强烈,此刻出现在他眼前的任何人都让他觉得恼怒。

龚汉向昏暗无比的巷子深处走去。

一个男人坐在地上,瘫靠着肮脏的墙壁,摇摇欲坠,身旁除了零碎的垃圾还有一地另人作呕的呕吐物。

男人穿着白衬衣,风纪扣呆板地扣着,身旁地面上有一个黑色公文包。

龚汉一眼便认出这人,是个老师,曾来过酒吧找学生。半小时前这个男人在吧台喝得烂醉如泥,而且这也是他第一次在酒吧点酒。

男人似乎醉得厉害,有人走近,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龚汉踢了他一脚,见对方跟条死狗似的,啐了一口后蹲了下来。

有些人,自己越是深陷在沼泽里,越是喜欢颐指气使,用轻视与挑剔的眼光去审视他人。想尽方法在别人身上寻找那怕微末泥点的踪迹,但这,也足够他得到一场自欺欺人的狂欢。

龚汉似乎心情好了几分,他笑着,重重地拍了拍那个男人的脸:“你他妈还是个老师。平时人模人样的!今儿怎么的不顺了!像他妈只狗一样躺在地上。”

“你错了。”那人在笑,“我还不如狗快活!”

那男人的声音很轻,像絮叨的自言自语,却把龚汉吓得蓦地站起。他没想到这人还能清楚讲话,并未完全醉死。

男人说完话再次闭上眼睛。

龚汉捡起摔成两半的手机,本想一走了之,看到那个黑色公文包后,又突然改变主意。

他一边警觉地观察着男人,一边把包里的东西全给倒了出来,两眼放光地将皮夹里的钱往自己兜里装。

男人听见动静,睁眼看了他片刻,突然扑上来紧紧抓着他的手腕,神情激动道:“你想要钱是吧?”

“你他妈放手!不然老子弄死你!”

“好啊,来弄死我!你想要钱!都给你,我都给你。”男人开始翻自己裤兜,将一叠钱拿出来塞给龚汉。

“这些也给你。”

“你帮我一个忙!我可以给你更多!好不好?”

龚汉一直试图挣脱,听见这话他停了下来:“帮你做什么?”

男人双目通红,笑得癫狂又凄切:“杀了我!杀了我!帮我去死!”

“你他妈醉得不轻啊!”龚汉一惊,将人一脚踢开后转身便走。

巷子深处那个男人依旧不依不挠,声音里渐渐近乎哀求:“两万?三万?还是五万?你要多少?我给钱,反正我也活不长了!”

龚汉脚步没有停留,心却动摇了。但又认为醉鬼的话信不得。

直到三天后,那天是母亲节,这个男人清醒异常地出现在酒吧,对他提了一个相同的要求。

“时间,地点,哪种方式都是他计划安排的。说实话我不帮他一把,过几个月他会在病床上更痛苦地死去。我查过,直肠癌晚期死法很凄惨的,大便失禁。癌细胞全身转移更惨。我这也算是在帮他,对吧?他,死前还跟我说了谢谢,真的,警官,他还笑来着,我没有骗你……”

血液,监控,现金,通话记录以及警方翻了几顿垃圾找到的凶器,这些证据一件件摆在龚汉眼前。龚汉终于一字不漏地从实坦白自己的作案过程。

单面透视玻璃前,尹灏默默摘掉耳机。轻视人命、将贪财说得清醒脱俗的这类人他并不少见。但让他难以消化的是,被害者王景平的选择。

工业园区的监控缺失,王景平最后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依旧不得而知。

慈斌对王景平身前两个月形迹进行查核时,发现王景平醉倒在烟火巷子的那天是他体检出结果的日子。也许压抑的家庭,无果的感情加上那一份病历单让他失去了求生的意志。

柴露叹道:“他那么痛苦为什么还要多等两个月呢?如果可以多等两个月为什么不再坚持久一点,即使是为了他妈。”

邓登的语气含着少有的沉重:“辰星中学给每位老师都购买了意外身亡保险,因为全校老师统一购买,所以当时我们并未将这件事与他的死联系起来。王景平用潘成林的手机搜查过意外生亡类保险中关于死亡自主意识的赔付标准。他死时,那份保险刚满足可赔付要求日期,两年。”

“你说他到底对母亲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说恨吧,却又从不正面反抗,百依百顺,还费尽心思为她此后的生活作打算。说爱她吧,两年一到,连等到她腿伤治愈也不愿意。就那么急切地想要去死。”

尹灏翻着案件材料,看着安详地闭着双眼的王景平:“这么懦弱,优柔寡断人,赴死的心却如此决绝,我总觉得……”

慈斌接道:“你觉得那些我们所知道的理由还不足以支撑?”

尹灏点了点头。

“陈倩怡说过她怀疑王景平母亲的腿伤不是意外,而是她自己故意为之。”慈斌停了一下,又道:“我进行二次问话时,王景平家保姆提及,她有一天在门外听到王景平与母亲王琴吵架,似乎王景平在责问他母亲关于腿伤的事,似乎王琴确实在这件事上说了谎,她的腿伤不是意外。”

“还有,那天是母亲节。也正好是王景平再次找到龚汉提出□□交易的日期,王景平在那天给了龚汉第一笔费用。”

“这足以支撑了吗?”

尹灏未置可否,虽然依旧心存疑虑,仍觉得某一处还有缺口待填补,但却没有再次出口反驳。

实际上他心下觉得这些事情依旧不够,然而他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莫非是因为和季商呆得久了,他也开始产生莫名其妙的偶发灵感了。

在这样的矛盾思绪里,秉性直率的尹灏需要独自消化,实际上更要作妥协。他甚至开始反思兴许是因为自己没有在王景平所处的环境里生活过,所以无法真正体会他的感受。

然而在另一点上,他却做不到妥协。

这件凶杀案虽然告破,但其间却依然留有疑点。龚汉承认杀人,但不承认死后割舌。死者口中的向日葵,季商收到的向日葵,以及季商意外受伤。

这些事情也许永无答案,但尹灏不相信这仅仅是王景平作为狂热书粉,突发奇想后,精心安排出的一场‘两全其美’的献祭。一定还有什么别的关联。

可无论是哪一种关联,这件凶杀案的元凶已经锁定,证据确凿,即使再出现新的旁枝末节,也绝不会影响案情走向。

替亡者找到真相,让生者得以告慰,一件案子即使依然有些许隐秘无法看得透彻,但似乎已经足够了,在曹卫卫看来更是如此。因此季商在三日前提出解除对他的保护措施时,曹卫卫把尹灏和邓登都召回了警队。

拿着刚刚签发下来的逮捕证,曹队展眉开眼地走进刑侦一队时,连着熬夜三天的尹灏已经提前一步从警队离开。

幸而这也帮他躲过了一劫,从警以来他一直过不了的关卡,便是去向死者家属解释案情。

慈斌和柴露一道去了王景平家,面对那个捶胸顿足,悔恨交加,生不如死的母亲,终是比面对穷凶极恶的歹徒更难。

一切感情达到极致点都会突然变得尖锐,如同一把朝外的刀,包括出自善意的爱。

然而一味地忍受与顺从,实则是亲手将刀锋拉进了自己身体里。

没人能真心苛责这段关系里的两人,但他们也不应该被完全原谅。

只有那个守着粉色小风扇流泪的女孩是唯一无辜的人,所以她会是最先体会到爱意、最先重获新生的人。

连日高温,夜风刮入车内,尹灏丝毫没有快意之感。他没有选择关窗开空调降温,此刻他体内沉闷且絮乱,似乎这烈日烤过的风将涔涔汗液带出来的同时,也能将那些百味杂陈的思绪带出来几分。

副驾驶椅背还停留在那个幅度,尹灏记得那晚帮季商调整座椅时,因为座椅弹起得太过突然,有一刻季商与他的距离十分接近,呼吸扫过尹灏的耳廓,似乎比此刻的风更热。

这天气转瞬之间像是拔高了十度,来到盛夏。尹灏关了车窗,老老实实打开空调。

车子绕出三环,不知不觉来到了一条开满紫薇花的窄路之上。

那道黄色门厅内正缓缓走出一人,看着尹灏的方向,懒懒散散地走了过来。

关于往事,尹灏似乎突然记起了一点什么。放大的眉眼,惊诧的神情,还有那张含着笑意棱角分明的嘴唇。

但这一次,尹灏的罪恶感里生出了一种别样的情愫来。

季商敲了敲车窗:“我这停车场是什么风水宝地吗?怎么次次都要停在这不肯下车,还关着车窗开空调,你这条命……”

尹灏按下车窗,笑道:“我这条命不要了。学长。”

季商愣了楞,这是多年后尹灏第一次这样称呼他,是学长,而不是季先生。

尹灏下车,同季商一同朝闲宵走去。

“你怎么来了?”

“你出来抽烟?”

两人同时出声,又各自偏头在莫名其妙的尴尬氛围中笑了起来。

季商道:“我戒烟了。你来干什么?客官,你是打尖还是住店?”

尹灏笑道:“来看看监控修好了没。”

“修好了吧。”

“嗯,那就好。”

“好像我受伤第二天就修好了。小泥巴说是你们叫的人。”

“啊?太忙,忘记了。”

“看样子是忙完了?”

“差不多忙完了吧。”

季商道:“那太好了。”

“嗯。”尹灏笑着看向季商,又道:“季商,谢谢你提供的破案思路。”

季商皱眉:“怎么不叫学长了?没大没小。”

“这不是都毕业了吗。”尹灏又道,“再说,你名字好听。”

季商,九月,九月入秋。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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