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未束发，青丝一半散在灰色斗篷外，一半攀附在月白色中衣前襟。”
“厌烦了高墙下的四方天，这院子背靠竹林，非合院，门前只有一排竹编的篱落，推门见山。”
“可这一回，推开门后他却不由脚步一滞。远山青黛依旧，空谷鸟鸣不改，可院门前那道本以为已经消失的人影，依然跟块磐石似的留在原处。”
“长剑归鞘，他握着镶金玉柄半跪在门前，腰背挺直，姿势分毫未改。夜雨在他墨色的长衫下摆留下淤泥星点，束发的黑色缎带粘在他尚有几分潮气的脖颈间。”
“他抬腿跨出房屋，睡意尚未褪尽的微红眼尾慵懒地挑了起来，嘴角也隐隐带着些意味不明的笑意，门前这个人就像记录在简帛内、破不了的悬案一样勾起了他的兴致。”
“他一面将襟前黑发拨至斗篷外，一面踩着青石踱至黑衣男人身前。”
“还不死心呐？”
“他微微躬身，斗篷上的发丝下坠，在两人相隔的咫尺之间，随着轻风摆动。其实并未碰触到，却让人耳边一痒，跪了一夜都未偏移丝毫的腿，不由往后挪了几分。”
“如若没有公子出手相助，我兄长如今恐已含冤而死，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灰色斗篷坠地，在还未干透的青石板上裹了浅浅一层泥，他忍住想要伸手为他拎起下袍的冲动，觉得这样的污迹不应该出现在眼前这位如松如玉的公子身上……”
***
昨晚尹灏九点半到家，收拾完将近十一点。季商原以为尹警官会乖乖上床安安静静睡个好觉。正好他这几日文思泉涌，可以在书房再填几个小时坑。
谁料尹灏抱怨季商不在他睡不着，径直把人拉回卧室，连电脑都没来得及关。
次日便是元旦，戴青行程有变，突然取消了来云盘的计划。
一个月未休息过、在这日调休的尹灏听到消息后格外神清气爽。慈斌升了中队长，二中队除了尹灏被调往曹卫卫所属市支队，柴露转到隔壁中队，其他人员暂时没有异动。
起床后季商手腕还疼着，但坑得继续填，尹灏便毛遂自荐，由季商口述，他帮着码字。
季商揉着发红的手腕，在口述故事内容的同时，转头看了一眼电脑屏幕。
尹灏这个码字工根本不合格，人物对话连引号都不加。
“继续啊，接下来怎么样？”尹灏催促道。
季商勾嘴笑了笑，接着说：“他的目光落至身前那人腰间革带之上，相比玄色长衫而言，这上面的血迹更为明显。他转身朝内室走去，又回头抬了抬手，示意他跟过去。”
“闭门后，他立在他身前，道……”
季商停下来。
迟迟等不来季商的下一句，尹灏叩了叩桌面，转头看他。季商已经直起身，盘腿坐在懒人沙发上，正仰头看向尹灏。
细软的发梢斜垂在耳轮廓后，白皙的脖颈收进藏青色睡衣领口内。这人是到了已臻化境的地步，不用言语便能随时随地撩拨他人，尹灏把头转了过去，端起杯子喝了口水。
沉默了片刻，季商缓缓开口：“引号。”
“脱衣。”季商语调很沉，带着些许命令口吻，仿佛被书中角色的情绪感染。
双手放在键盘上的尹警官没有继续打字，而是转头看向季商，疑惑道：“什么？”
季商又慢声慢气重复了一遍：“双引号，然后是，脱衣。”
“听清楚了吗？”
尹灏坏笑：“这可是你说的啊。”
“是我说的，有什么问题吗？”季商不以为意，“你就只负责打字，别干涉我……”
半句话还在嘴里，尹警官已经朝他走过来。
季商手脚并用地推开他。
“灰色很适合你。”尹灏看着他突然说。
这颜色衬得季商肤色雪白。
就像初次造访闲宵时，他迎着阳光推开窗户时一样，白到泛光，如梦似幻。
地上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小泥巴来电。这姑娘现在学乖了，不会在直愣愣敲门进屋，有事都先给季商来通电话。
节假日客人多，突发状况也多。季商掂量了一下，伸手抵着尹灏，将电话摸了过来。
缓了缓呼吸，季商接通电话。
“老板，刚刚听小凳子说他们在可能晚上要来闲宵，我们要不要把客房和餐位提前留出来？”
季商朝尹灏小声问道：“二中队今晚要来？”
“没听说啊。”尹灏拿过桌上的手机，点开积累了很多未读消失的群，“是在讨论，但好像还没确定。”
季商冲电话说：“客房和餐位都先留出来吧。”
小泥巴语调欢快：“好勒。”
“今天人多，楼下忙得过来吗？忙不过来，我和尹灏下来帮忙。”
小泥巴：“目前没问题，忙不过来我再跟你说。”
“好，辛苦了。元旦结束，给大家放假。”
小泥巴应了一声，又问：“老板你现在方便吗？”
季商抬眼望了望窗户，窗帘关着的，但是他却有一种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感觉。
他清了清嗓子：“非常方便，还有事？”
小泥巴体贴道：“昨晚我看你卧室的灯，一会灭，一会亮，来回折腾，是不是电路出了故障？这会维修插座的电工师傅正好在，我让他上楼来，顺便帮你修修灯？”
小泥巴嗓子洪亮，尹灏听到这话已经笑出了声。
季商忙道：“不用了，我卧室的灯没坏，关着玩。”
小泥巴不解道：“开灯关灯有什么好玩的？”
尹灏凑到电话旁边：“你还小不懂，可好玩了，就这样，挂了挂了。”
尹灏将电话挂断，扔到一边：“听我的开着灯多好，这一开一关，连小泥巴都发现不对劲了。”
“凭什么听你的？我就喜欢关着灯。”
“学长，我想看你。”
***
晚上那场聚会二中队所有人都来了。
柴露因为转到了另一个中队，与慈斌谈恋爱的事也没再遮遮掩掩，两人活活被调侃了一整晚。
月上中天，柴露扶着微醺的慈斌，往小泥巴专程给她留下的梦幻少女大床房走去。
李远于文鑫搭着肩，去了商务标准间。
小凳子嚷着头晕，趴在桌前不肯走。小泥巴在旁边轻手轻脚地收拾碗碟。
见院内没有人，尹灏便将有些醉意的季商一路抱回了四楼。
这两人一消失，趴在桌上的小凳子便抬起头来。
这时，把碗碟拿回后厨的小泥巴，正从前厅走过来，手里端着杯热茶。
“醒了啊？”小泥巴把热茶递给邓登，“天这么冷，再不回屋，就该冻成冰棍了。”
邓登摸了摸额头：“还有点晕，你陪我坐会。”
小泥巴坐下来，邓登把杯子递给她，“你拿着吧，暖暖手。”
杯子上的暖意从手指传到四肢，平时与小凳子插科打诨斗嘴惯了，此时在这种分外正经的气氛中，小泥巴却有些口拙了。
“冷哈？”小凳子先开口。
“嗯。”小泥巴点头，“确实有点冷。”
小凳子：“……”
小凳子抠着脑袋，张着嘴喝了口冷风，咳了半天，抬头看天时，灵机一动道：“今晚月亮不错。”
小泥巴也抬头：“阴历十八，月亮还圆着。”
“又大又圆。”小凳子笑呵呵地脱口而出，“跟你眼睛似的。”
“什么？”
“啊……”小凳子慌乱地换了个话题，“你证书考过了吗？”
“过了。”小泥巴开心地晃了晃脑袋，“不过专业课还要继续上，顺利的话明年能拿到毕业证书。”
“那到时候你要离开闲宵？”
“怎么可能，没有要离开。”小泥巴解释道，“但是老板迟早要接手家里的酒店，他说让我先去适应学习几年，以后好帮他。”
“九哥对你真好。”小凳子说。
“他是我遇到最好的人。”
“九哥说没说要把你分到哪家店去？万顺区的老店？还是新区体育公园旁那家店？”
“还太早了，到时候再说，在哪儿都一样。”
小凳子坐直身子，眼神放光：“万顺区那家老店离二中队很近，一站公交，走路十多分钟。”
小泥巴偏头抿着嘴笑了笑，然后侧头过来说：“那我跟老板问问，可以的话，到时候尽量安排我去老店。”
小凳子瞬间就乐了，嘿嘿笑出了声。察觉自己有些过于明显后，又开始东张西望地抠着头。
“今晚的月亮真漂亮啊。”
小泥巴笑着附和：“是很漂亮。”
“诶……”小凳子像是发现什么，突然说，“九哥卧室的灯怎么一会亮，一会灭的？电路故障了吗？要不要找个人上去帮忙看看。”
小凳子说着就要站起来，小泥巴红着脸把小凳子按了回去。
“老板他喜欢开灯、关灯，这样来回弄着玩。”
上午尹灏挂掉电话后，小泥巴想了一上午，终于回过味来，但她跟小凳子没法解释。
“九哥真是有个性。”邓登叹道，“读书时专业成绩那么优秀却不从警，家里放着几家酒店，却要自己开家小民宿。”
小泥巴莞尔道：“可能老板喜欢这样的生活。”
“什么样的生活？”
“你看过我们家民宿网页上的广告词吗？”
邓登打开手机，点进页面，看见最上方写着几句话。
星月垂西塘，玉英客前廊。
与君两相好，夜夜共闲宵。
四楼卧室内的灯亮着，没再被人关掉。
小泥巴笑着说：“我想，老板应该已经找到了他想要的生活。”
明月高悬在窗边。
与君两相好，夜夜共闲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