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戎有一副好皮囊。
但他总是一身厚实的黑色武服,有时戴着手套,连手指都不露。像是一只漆黑的乌鸦。冷峻太过,多少有些掩盖他与生俱来魅力。
此刻,一打扮起来,该藏的藏,该露的露。长腿长手,阔肩蜂腰。金环贴着颈侧摇曳,狭眸懒洋洋地半阖。令与漆黑阴郁的杀手,展现出十足魅力。
这不,车篷里几个舞姬和乐师,眼神乱飞,暗中往车角偷瞧。
遗憾的是,想要看到裴戎,先要越过两尊门神。
柳潋与阿尔罕与裴戎毗邻而坐,同样一身乐师打扮。柳潋披挂宝石,红裙如火,一手揽一名舞姬,笑话儿讲得不亦乐乎。阿尔罕一身白袍,装饰也只是在腰间缠一圈金珠,他显然对手里的五弦很感兴趣,正一下一下拨着玩。
他们依照地图的指示,走出东川,偶然从山匪手中救下一只乐团。
在知晓王都的迎神庆典后,他们决定化身乐师,与乐团同行,最终混入毗那夜迦的王宫。
乐团老板慷慨大方地帮助了他们,不仅是为报救命之恩,更是因为老板的女儿相中了商崔嵬。
不错,正是那种老掉牙的“英雄救美,美人倾心”的桥段。
在小姑娘的眼中,商崔嵬沉静端凝,举止高雅,高大伟岸的身形给人分外安心的感觉。半截残臂并不丑陋,反而添彩,证明这个男人有一段沧桑的故事,值得她去探究。
商崔嵬的仪貌与地位,令他从小到大受到了无数爱慕、追捧。然而他醉心剑道,无暇儿女情长。对于表示爱慕的男女,惯以彬彬有礼的态度,展示自己的冷淡疏离。
孰料,小姑娘的想法与那群名骄矜的门闺秀大为不同,反倒认定对方不是个轻浮之人,更被迷得晕头转向。
私底下,柳潋啧啧称叹:“如今姑娘家,尽喜欢漂漂亮亮的公子哥儿。直到嫁人以后,才会知晓什么叫被窝里见真章。”
说着她往阿尔罕身上靠了靠,流氓道:“还是你这样的男人,中看又中用。”
阿尔罕本就黝黑的脸庞,唰的一下更加漆黑,将柳潋捏着他屁股的手拍开。
“再说一遍,我是有婆娘的人。”
柳潋搓了搓手,竟流露些许向往之色:“什么时候,把嫂子带出来认识认识?”
阿尔罕沉默,然后拍了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放心,老子这辈子都不会让你见着她。”
柳潋大笑着推开阿尔罕,转身去寻她的“姐妹们”嬉闹。
车篷里私语嘈杂,谈论王都的宏伟,憧憬庆典的盛大,商议赏金的丰厚,欢声笑语,热闹得不行。
唯有裴戎安静地倚卧地角落里,拉上兜帽,环抱手臂,阖眸佯作小憩。
街上喧嚣从木板的缝隙间渗入,传递着喜悦的情绪。
因为血瘟横行,灾荒连连,王都原本充斥着阴郁与不安。但在多日前,毗那夜迦发出告令,宣布找到治愈血瘟的办法。将在二月初九,举办盛大庆典,迎接神明降临,赐福消灾。
听起来,极像是朝廷束手无策后,为稳住民心,弄出的一场荒诞表演。
但是,人在面对可怕的灾难时,总会报以前有未有的虔诚,去寻求神明的解救。
有时,他们并非相信神明存在,而是用这样的方式,在相信着希望。
裴戎身形随着马车摇晃,胸前布料微动,似揣着活物。
内衫轻薄,紧贴肌肤,苏醒的木偶在他胸口翻身,细小的声音传来:“孤单么?”
裴戎没有睁眼,平静道:“没有。”
阿蟾从敞开的衣襟看入车篷,柳潋与阿尔罕都是爱说爱笑的性子,很快与众人打成一片。
“旁人密友一二,独你形影相吊,怎会不孤单?”
裴戎唇角微扬,无声地笑了笑。
阿蟾的话语总是很有道理,但这一次他并不赞同。
介于自己身份特殊,每次与人交谈,总是提起十二分的小心。久而久之,说话于他,变成了一件累人的事情。
隐藏秘密,揣测深意,暗设圈套,耍弄心机……唇齿简单一碰,却是一个不见烽火的战场。谈玄那小子翻弄嘴皮如鱼得水,但却不合裴戎喜欢干脆利落的脾性。
因而,有时孤独,反倒令他感到放松与惬意。
裴戎诚实回答:“不会。”
阿蟾伸手,点了点对方,一点酥痒,从胸口麻至心窝。
“刺主大人,可曾有人说过,你这性子像是烘在火里的石头。”
听见这个比喻,裴戎想了想,道:“那是什么样的性子?”
“又犟又硬。”声音低柔,隐隐带笑,“好孩子,何妨偶尔向老人家撒个娇?”
裴戎忪怔,不自觉地抬腿,换一个交叠的姿势,俊美的面孔隐隐发僵。
刺主是个能干的人,各种意义上的。
本着技多不压身的道理,出师前,什么刑讯、庖丁、药理、铸锻、木活、女工……用得上的,用不上的,样样拿的出手。
唯撒娇一项,陌生至极。
据说那是孩童生来具有的天赋,但他打小没机会施展,如今……二十三岁的裴刺主,还想要点儿脸。
抬手,虚拢住胸口。
想要分辨,我没那么脆弱,也没有违心说谎。更想说,你在,我就不会孤单。
那些个字句来到唇边,竟麻得他舌尖发颤。
一颗心像是颠在波浪里,浮沉半晌。想起自己见不得光的身份,想起自己无法坦诚的处境。飘起的心被一个浪子打翻,晃晃悠悠沉于原位。
又倔又硬的刺主,最终没能蹦出一个字儿来。
索性闷不吭声,望着棚顶,怔怔发呆。
嘎吱――马车停住。
车队停在一座华美的宅邸前,门楣正中横挂一匾,书有“太乐署”三字。这是朝廷管理乐者的机构,能在庆典上登台表演的乐团,由这里的官员进行选拔。
为首的车辇纱帘掀开,商崔嵬走出,回头扶下一名青裙少女。
少女高鼻深目,身量高挑。下车后什么都不管,只围着商崔嵬绕来转去,足见一颗芳心都寄托在对方身上。
篷车也打起帘子,拘束许久的舞姬、乐师们依次走出,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好奇地左右四顾。
裴戎跟随人流行动,在踏入太乐署前,抬首眺望。
明珠城依山而建,白顶的屋宇宛如洁白的贝壳洒落山脚。越往上走,建筑越发恢弘。当目光及至顶峰,能看到毗那夜迦的王宫。
天高地迥,霞光如锦,玉宇琼楼宛如一颗明珠镶嵌在山巅。
那里,一座巨像巍峨屹立。由洁白的大理石垒成,披挂黄金、玛瑙、琉璃、碧玺等珍宝。面容慈悲,非男非女。
虽是圣洁的佛像,却在眉眼间带着妩媚、欲/望的风情。
裴戎虽未见过,却能一眼认出――正是一行故事里,那尊迷人心智的观世音。
裴戎看了一会儿,纵然只是一块巨大的石头,但依旧能感受到一股魔性的惑人魅力。
目光微闪,拉低兜帽,提足迈入屋宇。
宽阔的大厅里,早已聚有二、三十乐团,他们都是前来参加太乐署选拔的。
见有新的竞争对手进入,相互使了一个眼色,竟开始吹笛鼓琴。几名舞姬摇动着铃铛,绕着裴戎等人旋舞,不时飞出几个热辣的眼神。
裴戎所在乐团的老板,是个富态的男人,秃瓢个矮,同他女儿一比,简直不像亲生的。
同行这种特殊的“欢迎”,经历过不少。
他并不在意,一路笑呵呵的,打着招呼,溜达过去。
来到黄花梨的案牍前,向锦袍纱帽的官员行礼问安。太乐署书记招了招手,他赶忙垂首俯身,与对方一问一答,将自家乐团的来历登记在册。
众人等待间,忽然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尖锐吵闹。
裴戎寻声看去,却是老板女儿与别的乐团在争吵。离得较远,裴戎隐约能听到“谁人第一……新人……有本事斗一场……”之类的字眼。
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便见围住二人的人群纷纷转头,将目光投向裴戎等人。
经过几人的传话,裴戎终于明白。与老板女儿吵架的,是他们最大的竞争对手。两只乐团积怨已久,每回相遇,都要互相挑衅比试一番。
这一回,对方要求派出新人表演。
“新人”柳潋指着自己的鼻子,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再三确定,被要求出场的是他们后,转头与阿尔罕、商崔嵬彼此打量。
作者有话要说:刺主:我,裴小戎。已经预料到,将会有一大波评论说期待我的表演。
刺主:告诉你们,就算是魔罗哭唧唧求我,阿蟾承诺让我为所欲为,我也不会登台!说什么,也莫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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