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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摩尼遗众

诓世 大咩哥 3462 2024-08-16 08:32:36

拿督的主人, 陀罗尼就在此处。

脱离王都深宫的重重保护, 亲率三千骁骑巡游草原, 距离自己不过千步。

若能让他死在这里,拿督群龙无首, 举国震荡,必将力量大减。

对于大雁城来说,是一次绝佳的机会!

穆落坐正身体,捞起葡萄塞进嘴里, 咀嚼的动作透着一股狠劲儿,怅然说道:“大漠与草原, 广袤无垠,好似从不曾改变。”

“然而平静只是表象, 她不知换过多少主人, 从前的东雄、萨珊、金朝、和阗……拿督。由于大漠部族数量庞大,信仰、习俗乃至人种纷乱复杂难以形成统一的政权,致使这些国家总是尚未迎来安康之时,又再次覆灭于黄沙。”

“陀罗尼是她现在的主人, 用铁蒺与锁链将她捆绑在战马上。他拥有古漠挞时间最长的男人,但并非一个好的主人。”

裴戎除去一切饰品后, 环抱臂膀, 倚着车厢,闭目养神。

“他做了什么?”

穆洛一声轻叹:“一切昏君暴君该做的事情。”

“横征暴敛, 搜罗美人,纵容贵族为所欲为, 将拿督本部外的部族视为贱民,随意践踏蹂/躏。自他为王至今,古漠挞的人口从一百六十多万,锐减至如今的八十多万。大漠深处有十好几座城池因无人居住而荒废,沦为荒凉鬼城。”

裴戎闭着眼睛问道:“人口是一个国家赖以存续的根本,难道他不需要百姓为他放牛牧马,生产粮食?”

穆洛摇头:“谁叫这片土地得天独厚,有数量庞大的珍贵矿藏。沙漠之心,地血长河……这些独一无二的资源被陀罗尼抓在手里,每年所得利润远超牛羊马匹的买卖,自然瞧不起‘贱民们’奉献给他钱财。”

裴戎明白他在忧虑大漠的百姓,安慰道:“矿藏总有挖尽的一天,届时民心尽失,财源断绝,陀罗尼的统治便如草台搭成的架子,一碰即倒。”

“可是,我不想等到那一天!”穆洛斩钉截铁,低沉的声音带着一股决绝,宛如一记重锤砸在地上。

裴戎缓缓睁开眼睛,迎上对方的目光,明白穆洛在试探他的立场。

身躯从后仰变为前倾,双膝微分,两手平放在膝盖上:“你想如何?”

穆洛扬起唇角,用一种今天吃什么的轻松语气,回道:“我要陀罗尼死在这里。”

毫无意外,但裴戎不能赞同。

只为一个原因——阿蟾需要陀罗尼。

拿督统治古漠挞百年之久,难保手上会有明尊圣火的线索,他不允许有人破坏这次会盟。

更何况,刺杀陀罗尼面对的不止是拿督铁骑,还有御众师及苦海戮、刺、欲三部部奴,他不能放任穆洛冒险。

裴戎明白意志坚定之人容易犯倔,没有直接反对,淡淡一笑道:“你有办法在苦海御众师面前,取下陀罗尼的首级?”

穆落摊开双手,耸了耸肩:“正是不能,才向你求援。”

他从裴戎脸上瞧不出想法,他欲言又止。

像是想说服裴戎,又找不出好的理由,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从怀中摸出一枚银币,两指夹住一拧,银色光圈落在地上。

穆落像个孩子似的抱住双腿,死死盯着那枚旋转的银币:“御众师亲入大漠与陀罗尼会盟,是对我大雁城的一种震慑。”

“陀罗尼在向天下表明,他决定付出高昂代价,迅速结束这场战争。”

白光晃在脸上,疤痕下那一只蓝眼发亮,眸色太浅瞳仁过深,像是某种野兽。

“苦海威名甚怖,刺、戮两部杀人如屠狗。若是任凭拿督与苦海结盟,我大雁城迟早也是一死,莫如豁命一搏,尚有一线生机。”

见裴戎默不作声,穆洛皱起眉头:“裴兄弟,你的事情已在江湖上传开。你曾为苦海刺主,实是慈航卧底。”

“我本以为在对付苦海及其盟友的立场上,我们是天然的同盟。”

“但是昨晚,你被那个男人抱进帐篷。我听见了那些声音,你们……”

他顿了顿,混含不清地带过剩下的话。

“我是个直脾气,不喜欢弯弯绕绕,我只要你一句实话。”他盯住裴戎的眼睛,沉声问道,“你站在哪一方?”

裴戎依旧没有作声。

在穆洛眉峰越拧越紧之际,忽然一掌拍向地板,整座马车随之一震。手掌移开,露出嵌入木板的银币。

起身撩开车帘,衣袂微扬,离车而去。

穆洛盘起双腿,看了看飘动的帘子,又看了看直立的银币。

将硬币抠起,揣回怀里,挑起一条粗野的眉毛。

“两不相帮么?”

下了马车,裴戎跟随车队,缓缓行走。

前方一辆马车停在他的面前,淡青窗牖推开,安坐车中的主人向他微笑致意。

裴戎步伐顿时一缓,他看见这人就紧张,发僵的身躯残留有昨夜肆掠的痕迹,委实不太想见这个戏耍了自己的恶劣男人。

但是裴戎是个惯于耐人之人——这句话说过很多遍,或许将来还会继续说下去。

于是,他压下情绪,攀住车辕,登上马车。

车内陈设与自己那辆马车不同,箱底平整,没有抬高的座位,用厚重的绒毯铺了数层,两面置有可供依靠的帛枕。

车厢顶端挂有明珠照明,梵慧魔罗盘膝而坐,一套折页书册于微抬的臂间展开,过长的纸页逶迤于地。

车厢中漫有浅淡的香味,不知来自香笼,还是来自此间主人的身上。

裴戎在他面前坐下,面孔冷硬,像是一尊不会动的泥塑。

两人静对片刻,梵慧魔罗挑起眼皮看了裴戎一眼,复又垂眸阅览书册。

“目无神采,胸中愠怒。我的小狼崽,才开苦海多久,你的气性就这般大了?”

“难道是昨夜弄疼了你?若有不适尽管直言,我非是刚愎自用之人。若你身体何处需要照顾,或者想用何物助兴,皆可告诉我。”

“不能令你尽兴,是我的罪过。”

裴戎一时语滞,赶在对方说出令他更加难堪的话前,开口问道:“你对明尊圣火有何线索?”

梵慧魔罗再度挑起眼皮,拇指摩挲下颌,似笑非笑。

裴戎顿时意识到,对方那些荒唐言语是在激他开口,不觉抿紧双唇,胸中更觉烦闷。

梵慧魔罗到此为止,没有继续顽笑,抬手将书册递给裴戎。

只要他想,总能表现得体贴温存,风度合宜。

裴戎接过,一眼扫去。

光明普遍皆清净,常乐寂灭无动诅。彼受欢乐无烦恼,若言有苦无是处……

再细看开头,以波斯语书“下部赞”三字。

这是摩尼教的经典《下部赞》经书。

摩尼教诞生于萨珊王朝,被连续几代古漠挞的统治王朝奉为国教。后因佛教入胡,在宗教道统之争与世俗王权之争的双重夹击下一败涂地。

其神殿庙宇被新王朝付之一炬,信仰与供奉的“明尊圣火”也被大能者熄灭,使得摩尼教传承断绝,成为万古道途中又一则失落的传说。

裴戎手中纸页残缺泛黄,稍一用力,便会碎成渣滓,显然是古旧之物,怀疑《下部赞》原卷。

御众师神通广大,不知从何处将这卷失落已久的典籍寻觅到手。

不待裴戎细看,梵慧魔罗身略前倾,手按书册,指尖隔着薄纸触及他的掌心。

“摩尼教曾经统治古漠挞数百年,泱泱大教,烜赫一时。”

“三百年前,须弥山代表佛教入胡,与摩尼教开战争斗,灭掉了明尊圣火。”

“须弥山虽胜,不过是惨胜。元气大伤,不得已退回中原休养生息。空出偌大的古漠挞成为无主之地,因而才有信奉‘长生天’巫教趁虚而入,逐渐收割了大漠的信仰。”

“纵然圣火熄灭,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令人不解的是,摩尼教却在败后数年消失不见,你认为这是何故?”

裴戎略微思忖,推测道:“若是须弥山在道统争斗中大获全胜,消除旧有宗教势力,以方便传播教义,乃为自然之事。”

“然而须弥山放弃了古漠挞,也就无需抹去摩尼教的影响。”

“若说是巫教所为,但当时的巫教刚刚兴起,不过一个三流小教,无此势力。”

“极大可能,是摩尼教选择隐藏,带走了教众与典籍。”

梵慧淡淡一笑,示意裴戎继续。

“潜藏蛰伏往往是为等待时机,摩尼教想要复兴关键便是重新点燃明尊圣火”裴戎遂黑的眸子看向梵慧魔罗,“我大胆推测,他们手中握有重燃明尊圣火的方法,只是这个方法需要花费漫长岁月凑齐条件,因而江湖至今未有摩尼教的消息。”

裴戎扬起手中经卷:“《下部赞》出现在你手中,说明苦海已经寻到摩尼遗众?”

梵慧魔罗目露赞许,忽然朗声命人停车,振袖负于身后,走下马车。裴戎卷起经卷,跟着下车。

戮奴与刺奴们携刀带剑,围成人墙,将御众师拱卫其中。

马队正在一片草原上行走,草深没腿,吃草牛羊缀连成云朵。大风刮来,令男人的黑发飞扬如展开的鹰翼。

命令被一声一声传递下去,很快,一道瘦高身影迎着大风走来。

是刑主独孤。

裴戎从未忘记这个苦海中唯一的朋友,忽然相见,心中隐隐生出激动。

却见独孤面色苍白,眼圈发黑,比之从前瘦了一分,令他本就分明的棱角显得嶙峋。走到近处,一股血煞之气扑面而来。

这种味道,裴戎再熟悉不过——独孤最近杀过人,还杀了许多。

独孤面无表情,用黝峻的眼瞳看了一眼裴戎,令对方微微一怔,感到陌生。

他垂下头颅,与御众师见礼过后,抖开手中锁链,露出身后狼狈两人。一名老人,一名少年,衣衫褴褛,满身血污。

老人面黄肌瘦,颧骨高凸好似要戳穿那层蜡黄的皮肤。须发蓬乱,结着不知是血迹还是泥土的污块。干瘦的脖子血痂斑驳,那是被铁索磨破又伤愈的成果。

尽管狼狈至此,老人依旧双目炯炯,气度沉稳,将身旁少年衬得委实不堪。

那可怜的年轻人在众多杀手的凝视下两股战战,若是没有锁链拽着,几乎要跪倒下去。

不停小声叨念着“饶命……饶命……”。

老人没给丢人的孙子一个眼神,在见到御众师后,目光如钢针钉在这个不似凡人的男人身上。

正如裴戎猜测的一般。

昔年摩尼教惨败后,他们的最大倚仗明尊圣火,被须弥山灵明大圣所灭。虽然须弥山退回中原,但是元气大伤的摩尼教被周边势所觊觎。

为了存续道统,当时的大护法决定收拢残余教众,带上教众典籍,逃避海外,隐姓埋名蛰伏起来。等待适当时机,依据经典所载,点燃明尊圣火,迎接昭昭圣火,重归大漠。

这名老人便是那位大护法的血脉,也是这群摩尼遗众的首领。

《下部赞》有言,明尊圣火乃由天魂引地血而燃,三百年一轮回,每一次重燃都是圣火的涅槃。

摩尼遗众们避居海盗,远离人世,如同一群孤僻的守陵人,守护着明尊圣火的秘密。

眼看三百年已近,他们的曙光即将到来,海面上忽然出现乌云般的海船,送一群满身死气的苦海杀手踏上海岛。

老人率领族人竭力反抗,在互相死伤千人后,最终被擒。

他被杀手们按跪在地,仰头看着那名苍白如鬼的刑主走至眼前。

“御众师有令,请阁下前往苦海做客。”

老人盯着梵慧魔罗道:“你就是苦海御众师……唔!”

话未说完,独孤不满其无礼,猛地收紧锁链,令老人吃痛出声。

未想老人忽然一口血沫淬向前方。

独孤眼疾手快,披风一抖,挡下血沫。丢掉染脏的披风,挥起刀鞘,便要给人狠狠来上一记。

然而未中目标,刀鞘被人一击荡开,独孤目光发寒地瞪向裴戎,唇瓣扇阖,无声说道:你……有种!

裴戎抿唇与他对视一眼,然后转身面向梵慧魔罗。

“问他便是,何必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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