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催马疾驰, 一骑绝尘。
穆洛脚踝上的锁扣与马鞍相连, 他身躯蜷缩, 护住头颅,身躯拖曳于地, 犁出一道深痕。
裴戎不敢耽搁,想要追索上去,但彼此间的距离已拉得太远,折身扑向射出弩/箭的杀手。
当大鹰似的影子罩在身上时, 那名杀手显然没有想到,裴戎不去追逐刑主, 而寻上自己。
于是反应慢了半拍,被裴戎扭住脖颈禁锢行动, 握弩之手亦被对方攥住。
裴戎臂肱环住杀手, 挟起弓/弩对准独孤后背,扣动扳机,弩/箭迅射出,如流星。
沉喝声道:“装箭。”
那名杀手隶属刺部, 曾在裴戎手底下讨生活。
虽然物是人非,他也被拨给独孤使唤, 但数年对裴刺主的服从难以根除。
听见这熟悉的命令语调, 便下意识依令而行,从腰间布囊中抽出弩/箭, 压入弩机。
箭矢上膛“咔嚓”一声,将他惊醒, 不对,我这是在帮叛徒狙击现主人!
待他悔悟,为时晚矣。
裴戎按下机括,又是一箭飞向独孤后心。
两支弩/箭一前一后追上独孤。
独孤仿若背后长眼,攥住披风灌注气劲,漆黑披风盈风胀起,若破浪船桅上拉满的风帆。
弩/箭击中披风,像是撞上一面盾牌,激发气劲在布面上漾起涟漪。
鼻尖发出一声冷哼,独孤再催烈马,速度更添一筹。
拖拽在地的穆落情况愈发惨烈,犁过之处一路碎石、荆刺鲜血碎布遗落,似将被活活拖死!
然后,又是一道破风啸声逼近,独孤以为裴戎故技重施,正欲迎接。
但那风声轨迹比上两道低了三尺,瞄准的不是他的后背,而是……
唏律律——马儿发出一声凄鸣,鲜血从它身下泼开。
独孤蹬住马背凌空一翻,肩背着地,滚了几滚,稳住身形。
张目凝视,马匹拖着那个大漠人摔倒在远处的绿草里,四只蹄子离了马身,散得七零八落。
而一柄裂纹斑驳的狭刀斜插入地,鲜血一滴一滴从锋刃上滑过,震荡中发出冷戾的嗡鸣。
接着是靴子踩过草皮的声音,裴戎已至近前。
“独孤,你要做什么?”
他的声音沉而冷,里面压有难以掩饰的愤怒。
为什么愤怒?独孤起身,看了一眼伤痕累累一动不动的大漠人。为了他么?
这个人也是,那两个摩尼教的俘虏也是。
这些无名小卒,从前哪里入得了你我之眼,而如今你为了他们同御众师呛声,还对我动手!
你背叛了苦海,遗忘了过去,想要撇开从前改头换面?你这个叛徒……该愤怒的是我,裴戎!
独孤从喉间发出怒吼,冲向裴戎,宛如一头暴烈的猛虎。没有用刀,没有用鞭,纯凭拳脚肉搏。挥拳肘击凶狠有力,拳拳到肉。
裴戎讶异于孤独的反应,在他的记忆中,独孤是孤僻、阴郁与冷静的,仿佛苦海那座森冷孤戾的刑殿化身。
从未见过独孤这般狂躁的模样。
裴戎格挡防护,皱眉道:“独孤,这是你擅作主张,还是梵慧魔罗的命令?”
独孤一拳绕过裴戎手臂,重击腹部,唇瓣扇阖间勾起冷笑:胆敢直呼御众师名姓,真是长进了。不愧是裴昭之子,有了慈航作后盾,人也变得高贵了……忘记了自己杀过多杀人?
裴戎闷哼一声,变掌为爪,以擒拿之势扣住独孤肩背,右腿长抻,格动下盘。
独孤立肘击向裴戎侧脸,质问道:才去了慈航几天,就被那群伪君子洗坏了脑子,想要放下屠刀化身为圣?忘了我们曾经是如何在腌臜的淤泥里打滚?忘了我们为能活得好一些,拧断了多少人的脖子?
裴戎扭头避开,拳风擦过面颊,辣辣生疼。
他听出独孤的怨怼,懒得辩解,薄唇紧抿成苍白的直线。
若独孤懂他,不需要他解释,若独孤不懂,再多的解释,只是徒劳。
裴戎锁住对方关节,猛然发力,将人撂翻在地。怎料独孤曲腿绞住他腰身,用力一剪,令裴戎摔倒,自己趁势骑在对方腰上。
他一拳一拳砸向裴戎面门,裴戎两臂交叉护于胸前,静默承接对方狂风暴雨般的猛击。
你为何回来?他面目狰狞,无声叫喊。
仗着大人对你的宠爱,替慈航探听消息?还是顺势爬上大人的床,企图拿你的身子“渡魔”?
这句话称得上是侮辱,裴戎脸色变得难看。
他与梵慧魔罗/干过不止一次,但是直到今日,内心依旧抗拒。
那人强大、幽邃、诡谲与莫测……沿着他那如峦林渭水的身躯求索,每一分每一寸都完美得惊心动魄。
然而,他没能让裴戎折服。
当肉体燃起的余火灭尽,空乏油然而生,两人之间渊谷相隔,缺乏一种魂肉交渡。
在裴戎看来,他们干过的那些事儿,谈不上欢好,仅仅是泄/欲——甚至他还是被“泄”的那个,这是一桩耻辱。
裴戎深吸一口气,紧绷的腰腹猛地用力,屈膝上扬,夹住独孤腰肋,翻身一甩,将人摔飞出去。
自己顺势而起,半蹲的右腿肌肉绷紧,维持发力之势。
他那鹫猛的眼神令独孤恍惚,仿佛回到他们还在苦海的时候。
“我不仅脱离了苦海,也叛出了慈航。如今的我是自由之身,想去哪里想留何处,单凭心意。”
“如果你还当我是朋友的话,休要羞辱我!”
独孤脖子一梗,就要叫骂,但看着裴戎的脸色还是忍了下来,冷冷道:那你如何解释被你带来的小子?这次盟会对于大人的甚为重要,他夜夜行刺陀罗尼,难道不是来坏我们好事的?我苦海是天下杀手的祖宗,他那些蹩脚的刺杀,蒙得了谁?
裴戎道:“有我在,他不会成功。”
独孤狠狠一拳捶在地上,砸得草屑纷飞,怒道:看在你的面子上,老子三天来对他睁一只眼闭一眼!但事不过三,这次我定要把他抓回去,叫他尝尝我刑部的手段!
裴戎起身,掸去尘土,理了理凌乱的衣衫,拔起狭刀抖去刀锋上草屑泥土。
“我很感激,但他是我的人。”目如枭鹰,警告道,“旁人动不得。”
闻言,独孤沉默了。
缓缓起身,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袖,背对裴戎走开。
裴戎觉出不对,伸手攥住他:“你要做什么?”
独孤扭回一张黑透的脸:替御众师宰了那小子。
裴戎怒道:“别胡闹!”
独孤咧嘴,勾起一抹冷笑:你可以求我,如果求得好听,我会让他走的轻松点儿。
然后转头看向穆洛所在的方向,想要用沙哑怪笑威胁几句,结果那里空无一人。
独孤:……
两人齐齐转身,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迈着姑娘家的碎步,借湖边芦苇掩护,向湖畔探去。
独孤顿时怒目圆睁,挥臂震脱裴戎,飞身追击。
裴戎丢掉被他扯下的袖子,手中展开一条长鞭,鞭身暗红发黑,纹如蛇鳞,是他顺手牵羊从独孤腰后抽下来的家伙。
鞭身甩出,像是套马一般圈住独孤脖颈,令飞奔之人猛然停止,重重落地,躬身发出一阵古怪的干呕声。
抬头再看穆洛,那小子提溜着裙角,回头冲他竖起拇指。
裴戎冷眼看着他,忽然扬起一抹微笑,甚至抬手向穆洛挥了挥,仿佛在祝他好运。
令穆落有点受宠若惊。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尖啸,似夜枭啼鸣划破长夜。
寒风怒卷,飞絮如霜。胧月下,数百幽影游动,如沉默铁傀,现身于苍茫一色的雪芦海间。
穆洛僵住身形,扬首四顾,觑看深草、芦苇、树梢……苦海杀手的身影无处不在,整齐地端着弓/弩,黝黑箭矢密密麻麻环绕着他,宛如一片铁荆棘。
穆落额头析出冷汗,在近百杀手的杀气压迫下感到战栗。他轻轻一叹,识趣地丢掉武器,矮身坐在地上。
裴戎卸下鞭上的力道,向前走去,染尘的靴面停在独孤眼前。
独孤翻身坐起,用力揉者脖上鞭痕,龇出白牙流露吃痛的神情。
没有抬头,俯身在地上写道:颈骨差点儿断了,裴大爷够狠的。
裴戎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独孤不耐烦地拨开,向他扬起拳头:算我还你的。
指的是白天在裴戎出面保下摩尼遗众时,自己向他甩的那鞭。
裴戎伸拳,在他拳背上轻轻一撞,然后五指张开,握住对方将人拽起。
怨怼愤怒仿佛在这双手一握间,消失不见。
独孤一通发泄过后,人也恢复常态:你早知我在此地埋伏有人?
裴戎目光落在湖畔,杀手们反剪了穆洛的双手,将他捆得结结实实。
绳子勒在肉里,令穆洛龇牙咧嘴,连声抱怨。
但苦海杀手在执行任务时,都像是用寒铁铸成的傀儡,一色冷面,不笑不语。
凄惨呼喊遥传而来:“几位朋友,我身上的衣服烂成这样,你们总该给我一件披的,别让我光着屁股回去吧?”然后有人将一团破布塞进他的嘴里。
裴戎勾起唇角:“我还不知你,一旦出手,必是思虑缜密。”
“我猜,你早已将那名同陀罗尼相好的欲奴送入他的王帐中,穆洛打昏的不过是一个冒名顶替的饵儿。”
独孤道:不错,那名欲奴被她主子打扮得漂漂亮亮,作为苦海的礼物送给陀罗尼,算是过了正路。还能在拿督安下一个探子。
他见穆洛被杀手们抬走,裴戎未发声阻止,奇怪道:“你就这么任我把人带走?”
裴戎没有回答,转而问道:“摩尼教的人仍未开口?”
独孤将鞭子绕了几圈,盘回腰间:是个硬茬,尚需几日磋磨……
裴戎道:“将我抓起来。”
独孤掏了掏耳朵,一副没听清的模样:什么?
裴戎道:“将我和穆洛同那老人关做一处。”
独孤是个好朋友,二话不说便应了裴戎想要坐牢的要求。
当裴戎与穆洛被押至牢前时,老人独自在囚笼里缓缓踱步。
杀手们将二人仔细搜过身,裴戎的狭刀与穆落的长刀都被拿走,老人停住脚步,瞳眸深沉地凝视两人,不知想着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独孤:没想到吧,我们这就和好了0v0
独孤:我是裴戎唯一的挚友。
谈玄【抄着手,笑眯眯】:这位朋友,你在妄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