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收藏后,可收藏每本书籍,个人中心收藏里查看

第97章 他是谁

诓世 大咩哥 7865 2024-08-16 08:32:36

翌日, 天色初明。

一只商队从小方盘城出发, 踏上风卷尘沙的路途。

凉风飒爽, 带着尚未散去的寒夜余韵。天边发出青色,商队一路向西, 一轮红日从背后升起,拓下他们长长的倒影。

跋山涉水,越过峡谷,道路豁然开朗, 将一片金黄原野展露眼前。

一匹白马从队伍中脱出,环绕队列飞驰, 检查人马车辆。然后斜前奔出,攀上山崖, 扬首远眺, 观察四方。

白马在骑士的吁声停住马蹄,打了一个响鼻,垂首去拱稀疏杂草。

天高地迥,风沙拍打纱罩, 肩头的披风猎猎翻卷。

裴戎摊开右手,掌心里躺着王十郎赠与他们的木牌。裹着手套的拇指细细摩挲牌面上的梅花小篆。

双目放空, 默默想着心事儿。

哒——哒——

“在想什么?”

谈玄御马走到裴戎身边, 与他并肩而立。

白崖兀立,宛如一颗龙首, 裸露的岩石是它的鳞甲,零星缀有几簇苍草, 是它的须发。崖下一条山垣北构而西折,目测长足百里,宛如滚滚黄沙下隆起的龙脊。

裴戎收回目光,投向崖下,目送马队沿着石坡走下,向那道山垣而去。

“我在想,此行能否见到刀戮王。”

谈玄问:“你不信任王十郎?”

裴戎淡淡“嗯”了一声。

谈玄说话瓮声瓮气的。

纱罩能筛去沙子,但扛不住风沙的击打。出行半个时辰后,他那张女人般娇嫩的脸蛋就被拍得通红,因而寻了一条头巾,往头上再裹一圈。

“你是怎么想的?”

裴戎转头,看着谈玄的眼睛:“那个叫做穆洛的男人,身上处处透着奇怪。”

“萍水相逢,无甚交情,他为何要帮助我们?”

谈玄歪头笑道:“我看他对你热情的,莫不是想与你交个朋友?”

谈玄一语提醒了裴戎。

他怀着期望与疑惑来到古漠挞,掘出大漠黄沙下的秘密。

那个男人的出现,像是一个奇特的信号。

他思索一宿,也未能想明白对于那人的熟悉感来自何处。

或是前世,又或是梦中?

“谈玄,可能遇到过这样一种人,虽是初见,却仿若故交。”

裴戎将疑惑告知谈玄,试图从他身上得到一些线索。

“一见如故?”谈玄问道。

裴戎摇头:“比那更为强烈,就好似……他本该是你的朋友或是亲人。”

“有的。”谈玄郑重点头。

见裴戎仔细聆听,随手搭住他的肩膀,眨了眨眼:“不就是你么?”

裴戎皱眉:“我是认真的。”

谈玄笑道:“嗳,我几时不认真?”

“还记得我俩初见么?”

裴戎淡淡应了一声,抬头看向天穹,那里一只苍鹰鸣唳盘桓。

谈玄偏头看着裴戎侧脸,拢在纱罩之下,经过易容,但并不妨碍谈玄借此回想原本的那张。

轮廓峤峻,带着点坚韧的味道。墨眉逸飞入鬓,宛如绝峰飞桥。额头与眉宇间有细碎浅淡的陈旧伤痕。眼目狭长,幽黑深邃,看人的目光冷漠又浅淡。嘲讽或发怒时,薄唇会冷峭勾起,仿若将一片刀锋含在嘴上。

身上没有半分温柔的味道。

或许在他欣悦微笑时会有,但那样的机会少之又少。

谈玄绞尽脑汁地想了想,然后悲哀地发现,貌似最近一次看见裴戎那样笑,竟是对着一个尚未雕刻完毕的木偶。

瞧,他记得一切。

纵使隔着层层伪装,谈玄依旧能清晰回想起裴戎身上的细节。

犹如足下山崖被风沙蚀磨的层层沟壑,裴戎的分分寸寸亦被谈玄绘于心底。

时常会想,又不敢多想。

谈玄扬起他那八风不动的笑容,心中自嘲,果然笑话说多了,真话也会被当做笑谈。

他畅然谈及往事,一贯的戏谑悠哉。

“我家老头子把我带去静苑时,见到三岁的你。”

“扎着女童似的双丫髻,穿着菱纱红袄,颈挂璎珞玉锁,眉间点一粒朱砂。唇红齿白,娇小玲珑,安安静静地坐在大觉师身边。”

“让人看了眼睛一亮,当时就决定交定你这个朋友了。”

说着下手捏住裴戎臂肱,骨肉坚硬,使出八分劲儿也按不下一个窝儿。

“苦海给你吃了什么,小时候那么娇小可怜,怎么就长成这般五大三粗的模样?”

裴戎拍开谈玄:“总比你从小到大,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好。”

谈玄将手抄入袖中,笑嘻嘻道:“我跟你可不一样,雅谑善言,姿仪清润。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才是一位优秀的名士。”

“自古凡俗以貌取人,长成我这样,做事时不知占了多少便宜。”

裴戎薄唇微勾,嘲道:“崇光公子容貌出众,就不怕冒出一伙沙匪,将你劫去做压寨夫人?”

谈玄不以为耻,甚至有些得意洋洋。

“嗨呀,这种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玄业已习惯。”

“况且,此处一望无垠,目之所及,旷野黄沙,那里藏得了人?”

他说得不错,就地貌而言,方才安然路过的峡谷,也比一带原野更适合埋伏。

“不过,若是匪徒懂谋略,反其道行之,地底打洞,埋伏黄沙之下。在商队行过山垣时,暴起袭击,我们便要被打个措手不及……”

正说着,前方队伍忽然一阵骚乱。

山垣之下,黄沙爆开,一群身份不明之人从沙瀑中袭出,杀向马队。

裴戎墨眉微挑,回头看向谈玄。

谈玄摊开双手,一脸无辜。

这是一个意外,他此前可从未有过乌鸦嘴的技能。

裴戎意味莫名地在人肩头一拍,勒紧缰绳,一声呼喝,驾驭骏马自高崖一跃而下。

谈玄扬脖探头,目测山崖高度,口中啧啧。

俯身,拍了拍胯/下骏马的脖子。

“马老兄,我俩可没有裴大爷的本事。老老实实躲在后边,呐喊助威,如何?”

褐马打了一个响鼻,表示同意。

谈玄哈哈一笑,从后颈拔出折扇,缓缓展开。一人一马,转向斜坡,优哉游哉地小跑下去。

劫道的匪徒杀至近前。

一色褐黄胡服,利于用黄沙隐蔽身形。腰绑革带,挂满钩爪绳索弯刀等物,奔跑时叮当作响。面孔用布巾包裹,只露一双眼目。

犹如水中鲛人,在松软沙地中穿梭自如。

一人用听不懂的语言发出号令似的咆哮。

数十枚尾接绳索的钩爪被用力掼出,哐当哐当,抓扣车辙,绵密脆响。

碌碌滚动的车轮猛然一震,马车被绳索绞紧,钉死在地,不得寸进。

随后,三十来人,从拽绳后仰的匪徒背后跃起,落在绳索之上。

身形微蜷,抽出弯刀,足尖点索,向马队疾驰而来。

面对偷袭,商崔嵬十分沉着,一个旋身,落在车辆前。

青川引出鞘,如泻一泓秋水,剑光去如碧涛,划断绳索。

“斩!”他沉声喝道。

慈航弟子拔出利剑,整齐划一,几轮剑光劈下,麻绳散开,嗖嗖缩回。

踩在绳上的沙匪失了依凭,纷纷跌落。

“冲过去!”

商崔嵬手腕缰绳,扬鞭催马。

唏律律,蹄声急碎,马奔如飞。

三十多辆马车练成一线,在慈航弟子的护卫下,犹如战车阵,向前方冲去。

他们奔得极快,扬起飓风沙尘。

然而,拦截在前的沙匪却神色镇定,仿佛他们的胸膛是铜墙铁壁,滚滚车轮奈何不得。

下一刻,商崔嵬知晓了,敌人为何无所畏惧。

即将短兵相接之时,疾驰的马蹄猛然一沉,陷入地底。像是被捕兽夹钳住四肢,骏马凄厉哀鸣,刹不住脚步,侧身翻倒,重重落地。

跟随在后的慈航弟子也是同样,惨烈无比,摔得人仰马翻。

商崔嵬反应不及,被狠狠摔向远处。

侧身滑过地面,用力一抓。入手非是坚实的土地,却是松软的泥沙!

眉头锁起,瞬时明白,所遇匪徒不仅来者不善,且早有准备。

此处应是他们设下的圈套。

那看似连绵百里的山垣,延伸此处,便已断绝。前方是黄沙聚成的沙丘,高高隆起,与山垣连接一片。

沙匪们在上面覆一层石灰粉和挖来的泥土,再种上零星草木,将之伪装得与山垣一般无二。

商崔嵬乍眼望去,竟未瞧出端倪。

心中懊丧,忽觉天色微黯,商崔嵬扭头看去。

左右各五名沙匪撑起一张巨网,向他们罩下,打算将摔下马背的剑客们一网打尽。

商崔嵬翻身一滚,青川引刺入黄沙,剑身柔韧,弯成一道月弧。左掌拍向沙土,借助剑身回弹之力,撞向罗网。

长剑刺出,引千锋万影,片片碧光缀连,若鹏翼舒展。

罗网霎时分崩离析。

这时,埋伏在黄沙中的沙匪,已经突至眼前。

他们排列井然有序,攻势富有层次。每一个进攻者身边,有一名守护人。若第一排人被击退,第二排人便会执刀上前,补上阵型的缝隙。

“起来,结阵!”

商崔嵬昂首屹立,扬起长剑,宛如一面军旗,召唤慈航弟子们集结麾下,预备反戈一击。

目光于敌阵逡巡,心中惊疑。

如此令行禁止,训练有素,敌人不像是简单的沙匪,更像是……

尚未细想,背后吹来一阵轻柔的风。

仿佛大漠最寻常不过的风声,却令商崔嵬心头一悸。危弦紧绷,指尖轻颤,尖锐警示他,危险、危险!

来不及回头,倒转剑锋,贴身后刺,青川引登时遭受重击。

刀锋缠上剑刃颤动起来,极有节奏,像是应和某种韵律。

随后有磁性的声音响起,轻快哼唱一只胡曲,与长刀的震动合于一韵。

商崔嵬趁着刀剑纠缠的机会,电光火石,看去一眼。

首先,是一柄刀。

很长,足有五尺,刀锷与刀柄缠有一层白布。灰扑扑的,不甚起眼,但那一弯绝锋,明若流焰。

然后,是一双眼。

一只漆黑,一只湛蓝,猫也似的异色瞳眸,于这生死搏杀间飞扬带笑。

最后,是一个人。

头发与面孔裹在藏蓝头巾里。白汗如浆,聚于锁骨凹陷。穿破旧皮袄,胸怀大敞,肌肉贲张,散发着浑厚的男性魅力。

奇长之刀撞上青川引,溅起金色火光。

刀客臂肱紧绷,不停转动、用力,他凌空翻越,每一击都令自己滞空一瞬。

呯——呯——呯——

如锤鼓击缶,飞鹰回旋,腾跃九息,一连九响。

最后一响下来,刀尖点在商崔嵬顶心,便要直贯而入。

在这千钧一发之刻,呛啷一声,刀锋停止。

刀身被人一脚踢中。

异眸刀客目光凝聚靴底,顺着靴子瞧见一条长腿。小腿长而笔直,包裹在及膝的靴筒内。大腿坚实紧绷,高抬过顶,给人巨大的冲击感。

长腿的主人动如雷霆,足背侧转,勾住长刀,靴尖点脊压下。

异眸刀客身形矮缩,试图避开。

那腿却不停歇,踹开长刀后,攀住刀客肩头,圈住脖颈猛然一绞。

异眸刀客一声闷哼,连人带刀摔在地上。

“阿戎。”商崔嵬唤道。

裴戎握人手臂,拽至身后,透过纱罩看向刀客。

低声唤出他的名字:“穆洛。”

藏青头巾,异色双眸,眼皮嵌疤,连那身破旧皮袄都未换下,对方显然没有隐瞒身份的意思。

“拦劫我们,是王十郎的意思?”

穆洛仰身翻起,拍了拍身上的沙子。将长刀扛在肩头,模样颇有些吊儿郎当。

“虽然我与王十郎的关系看起来不清不楚,但事实并非一路人。”

“我不屑让旁人背锅。”他翘起拇指,点了点胸口,“这是我的意思。”

裴戎沉默片刻,忽然扬起一抹微笑。

但那微笑只停留唇畔,狭眸微微眯起,深邃又锋锐。

“你来自哪一方?”

“你想同我谈判?”穆洛竖起食指摇了摇,“还不是时候。”

“何时才是时候。”裴戎问道。

穆洛哈哈大笑,足步蹬地,如猛虎一般冲向裴戎。

“我压倒你,或者你踩住我的时候!”

两人身位转换,刀锋交错,如同两头争胜的狼,杀成一团。

商崔嵬观睹二人过招,打算瞄准时机插入战局,配合裴戎,一举成擒。

裴戎鞭腿横扫,令穆洛一个趔趄,身法出现空隙。

就是现在!

商崔嵬目光微凝,剑起如龙。

忽然,破空之声连响,犹如放出一串烟火。五支羽箭飞驰而来,直取商崔嵬喉、胸、腹、腿、臂五处。

不得已,放弃出招,收势回护,将羽箭一一斩落。

商崔嵬抬眼望去,见一名蒙面弓手立于山丘,与他遥遥相对。

弓手并指在额间一点,同他的对手打了个一个招呼。

折臂后探,从箭筒再抽五箭。

张弓拉弦,一点冷光于锋矢凝聚,反射在商崔嵬脸上。

警告他,休要插手那边二人的决斗。

裴戎与穆洛交战,是一场刀与刀的较量。

裴戎离开苦海,逐渐洗去杀手身份的影响,逐渐以一个纯粹刀客的眼界对待战斗。

苦海将苦奴当做消耗品,使用各种手段激发人体潜能,却轻视长远发展。因而裴戎身体的底子很好,但武学的基础甚为薄弱。

这一缺点,在滞留慈航的那段时间,得到了补足。

慈航虽主剑道与术法,但武学浩瀚,练到深处,常万道归一,万法归宗。因而琅嬛阁广纳天下武学秘籍及前人经验,其中有不少刀谱与先贤高屋建瓴的总结。

他通过杨素的关系,借阅不少典籍,潜心研读,许多懵懂不解处,豁开开朗。

境界飞速提升,令商崔嵬不时感叹,若是当初慈航将裴戎视为剑子培养,说不定今日成就比自己还要高。

裴戎实力不俗,但他的对手也非常人。

前十招,裴戎一心想着如何重伤对方;三十招后,裴戎因棋逢对手,感到久违的热血;百招后,他竟开始享受这一场厮杀。

但与人对决,就是要赢,不是么?

裴戎忽然扯下颈间玉坠,朝穆洛晃了晃。

“你不是想要这个么,与我对赌一场,如何?”

穆洛盯着玉坠。

“怎么忽然舍得了?”

裴戎笑了笑,没有应答,只用挑衅的目光看着他。

穆洛不是受得住激将之人,他天生地养,这辈子就没怕过什么。转动长刀,甩了一个刀花。

“怎么赌?”

裴戎翻转掌心,玉坠滑于指尖。

“我抛出这坠子,谁能接住,它就归谁。”

没想到赌法这么简单,穆洛挑眉。

“你确定?我可是很强的,可别输了,又拿刀追着我跑。”

“强,能有强呢?”裴戎缓缓道,“是强在嘴上,还是强在刀上?”

“且让我瞧上一瞧!”

说罢,手腕一扬,玉坠被高抛入空。

两双狭长的眸子,凛冽而对,宛如有无形的火焰,顺着相接目光漫卷而上。

霎时,刀光瞬起,快成一团炫目光晕。若是玉坠落入,将被快到没影的刀光搅成碎屑。

然而,谁也没有去管,眼中只有彼此,只有这场胜负!

双刀交锋引起身躯的颤抖,汗水渗出随挥击甩出,搅碎于粲然刀光中。

穆洛目光挪开,去看下落的玉坠。

显然没有想到裴戎这般决绝,之前那般珍惜入骨,此刻却不屑一顾。

眼看玉坠即将碰到刀芒,心中生出不忍,令手中动作迟缓了一息。

裴戎等着便是这一息!

刀身一震,狂烈气劲荡开与之纠缠的刀锋。绕手腕一转,呛啷回鞘。

靴碾黄沙,跨步成弓,身躯微倾压低,臂肱绷紧。

左手握鞘,右手拔刃,雪寒锋芒乍现,如从鞘中拔出一段怒雪狂涛,刀尖犁地划去。狂风猎猎,卷起黄沙,形成一段七尺高的沙墙,将他、穆洛、商崔嵬三人与远处的弓手隔开。

裴戎沉声喝道:“师兄!”

初次听见裴戎如此唤他,商崔嵬浑身一震,心中涌出复杂欢欣。

但机会转瞬即逝,他没有功夫细细体味这句“师兄”。

碧光大盛,剑起苍澜,人随剑光一同袭来,与裴戎形成联手之势。

穆洛呆愣愣的,看着挑在刀锋上的玉坠。

被商崔嵬与穆洛联手攻到眼前,方才一个激灵,醒过味儿来。

“不公平!说好的一对一对赌呢?”

“天真。”裴戎扬起唇角,竖起拇指在颈间一划,做个割喉的动作。

神采骄桀,又飞扬。

穆洛以一对二,左支右绌。

方才还狂得像是一匹野马,这会儿却急得上蹿下跳。

情急之下,他握着玉坠,狠声威胁:“再不停手,我就捏碎它!”

裴戎淡淡道:“你可以试试,它碎成几块,我就把你拆成几块。”

“穆洛,坚持住!”

远处传来一声暴喝,弓手宛如一头被激怒的公牛,狂奔而来。

穆洛横刀挡住劈下的一刀一剑,手臂酸麻,不停颤抖,咬牙道:“我还能扛!”

弓手一面奔跑,一面举弓,右手极有节奏地抽箭扎张弓。

牛筋嗡嗡震动,竟在急速奔跑的过程中,射出一串连珠箭。每一箭都击于沙墙一点,三箭过后,沙散墙碎,破出一个豁口。

第四箭直贯而入,射向裴戎胸口。

商崔嵬撤剑,护在裴戎身侧,引剑一斩,剑刃切入锋矢,将那枝羽箭削成两半。

散开的箭杆荡飞出去,碰到商崔嵬的纱罩,令其跌落于地。

此时,沙墙完全消失,弓手已奔至近处。

瞧见商崔嵬的面孔,双目微微张大。

“商剑子?”

商崔嵬愕然,惊讶于弓手认识自己,又后知后觉对方的声音有些熟悉。

弓手一把扯下头巾,露出一张五官深邃的面孔,因为烈日曝晒,微微发黑。

竟是曾与他们共入画中世界,历尽艰险的射雕者阿尔罕!

“阿尔罕兄,你不是刀戮王的人么,难道你们都是……”

说着,他环顾四方。

劫道沙匪与慈航弟子们打得有来有回,以严明的纪律对抗自出天下第一宗的剑道高手们,竟未落于下风。

与其说是一群沙匪,更像是一群身经百战的将士。

传说中,刀戮王是沙匪出身,他在大雁城的班底大多都是古漠挞赫赫有名的匪徒。

所以……商崔嵬看着阿尔罕,目光古怪又好笑。

阿尔罕尴尬地摸了摸脸,讪笑道:“拿督近日烧了我们几大仓的屯粮,我们不忍军中兄弟忍饥挨饿,所以重操旧业,出来打打秋风。”

“没想到劫到商剑子头上了。”

憨厚一笑,转头向穆洛喊道:“穆洛,别打了!都是朋友!”

穆洛正被裴戎追着跑。

“先叫你朋友住手。混蛋、无耻、不守信诺!阿爹说得对,你们汉人都是一群卑鄙小人!”

若非用头巾包着脸,他说不定会冲对方吐口水。却被裴戎掷出刀鞘,击在臀上,吱呱乱叫。

一场抢劫即将以闹剧收场,然而看戏的老天爷似乎未能尽兴,亲身下场,要为意外相认的几人,再添一些刺激。

于是,沙丘猛然震动起来,令对战众人东倒西歪。沙砾随风肆掠,疯狂拍打人们的身躯,仿佛在催促他们逃走。

众人齐齐停手,向远处看去。

天地皆黯,黄沙巨浪从天地交接处升起,越来越高,直至遮蔽天日。风猎猎起,吹得人无法睁眼,难以喘息。

万里山河,如一掌而覆。凡人与荒原,被雄浑壮丽的沙暴,缓缓握入掌心。

顶着凛冽狂风,裴戎挺直身躯,面对沙暴,未有惧色,甚至一时被这难得一见的壮观景致所迷。

忽然,他被人拽住手腕。

回头看去,却是穆洛。目露焦虑,冲他大声嘶吼。然因风声太大,他听不太清。

穆洛无奈耸肩,放弃呼喊。握紧人腕,冲身旁的同伴招手,转身奔下沙丘。商崔嵬与阿尔罕对视一眼,分别招呼起自家人,一同狂奔逃命。

其中,“刚刚赶到”的谈玄被商剑子一把甩在肩头,如轻风一般,顺着沙坡滑下。

然而,前方是一望无垠的旷野,凡人如何躲得过沙暴的追击?

足步渐渐沉重,呼吸越发艰难,就在众人绝望之际,有人嘶吼:“前面,有岩石!”

张目一看,顿时欢欣鼓舞。

天无绝人之路,在众人奔逃的方向,有一片戈壁滩。铺满斑斓碎石,且有一片巨岩,星罗棋布。石体庞大,可供四五人藏身。

更前一点,是断崖山谷。

只要他们赶在被沙暴吞没前,藏身于巨岩之后,待流沙冲入山谷,便能逃出生天。

裴戎奔至岩下,闪身躲入。

背脊紧贴岩壁,准备迎接流沙的冲击。左右四顾时,发现对面岩石下的穆洛。

对方见裴戎看来,弯起眼睛,晃了晃手中玉坠,挑衅地栓在颈间。

隆隆轰鸣,震耳欲聋,黄沙从他们头顶冲过,宛如瀑布激湍,排击石岸。

突然,一道白衣身影落入眼中。

是一名慈航弟子,来不及躲入岩下,宛如溺水之人,在流沙中艰难挣扎。

要救他么?裴戎心想。

若是从前,他会平静看着对方死去,无分毫愧疚。

但现在,他尝试与过去割裂,彻彻底底改变自己,从苦难中涅槃。

这不知是商崔嵬、谈玄、一行大师等人对他期待,也是他自己的期待,还是阿蟾的期待。

想到此处,心中一个声音说道:若是阿蟾,他会伸手吧?

不再犹豫,手指扣住巨岩,半身荡出岩外,探手抓住那名陷在流沙中的慈航弟子。

尽管双目被风沙刮得通红,对方努力睁眼望向裴戎,竟是与他有血海深仇的聂云英。

裴戎先是一怔,然后心中哂然,这么巧?

自从登鼓会战败后,聂云英再未提及寻仇之事,平日遇见裴戎,转身就走,避而远之。

虽是危急关头,但难忍心中仇怨,张开嘴,似乎想说:“我不需你这个仇人出手相救!”

裴戎听不见他的声音,全部心神凝聚于手臂。流沙的冲力不是一介凡人能够抗衡,那只手在撕裂、哀鸣,微微颤抖。

裴戎从齿缝间挤出声音。

“别废话,抓住我,爬过来!”

显然,聂云英也不可能听清他的嘶吼。但从他的神情,对方能够猜出他的话语。

吃了一嘴沙子,喉咙剧痛,暂时失声,聂云英目光复杂地凝视裴戎。

竭尽全力挥动另一手,失败了好几次后,终于抓住裴戎。同时将身体摆正,连滚带爬地向裴戎挣去。

用力拖拽聂云英时,裴戎忽地心脏一沉,猛然转头,目光灼灼地盯住另一只手。腻出汗水,令手指变得湿滑,颤抖着,一点一点脱离岩壁。

与此同时,聂云英也发现了裴戎的困境。

生死关头,这个男人依旧那样沉着冷漠,除了抖得越发厉害的手指,根本瞧不出他此刻的艰险。

聂云英忽然想起长泰城中的那场雨夜,他冷漠无情地屠杀灵缘斋的弟子,并将他一枪钉在长街石墙之上。

此刻,他还是端着这般冷漠的面孔,对自己豁命相救。

恩情,仇恨,你死,我活?

想到自己即将归于尘土,恩怨两字被这澎湃流沙冲刷殆尽。

聂云英释然了,感到心底一片轻松,松开双手。

向裴戎点了点头,让他将自己丢下。

裴戎没有理会,一个劲儿地埋头用力。

聂云英目露焦急,忍受黄沙灌喉,沙哑喊道:“放手……否则……一个……也活不成!”

话音刚落,他整个人腾空而起,宛如一条被人从流沙中钓起的鱼儿。裴戎的双臂便是他的钓竿——松开扣住岩壁的手指,双手挟住聂云英,旋身将他抛出。

一人腾空而下,一人随沙滑走,上下两双眼睛目光相接。

聂云英眉目颤抖,难以克制地露出被色,一字一顿。

“为、什、么?”

裴戎沉默着,决然转身,被流沙裹挟而去。

独自面对那座不知深浅的山崖。

在即将冲出山崖时,裴戎心中不曾恐惧与后悔。冥冥之中,似有一种神意,告诉他,他还没有见到阿蟾,必不可能葬身此处。

最后一刻,他仍沉静思忖,考虑如何自救。

忽然,手腕一紧,似被人用力攥住。

他诧异回头,漫天黄沙中,一人抓住他,随他一同滑出山崖。

那人眉目被蒙上一层昏黄面纱,模糊不清。

但从那破旧皮袄、散开的藏青色头巾,可以看出。

是穆洛。

这情形仿佛他拯救聂云英的再演。

为什么?裴戎在心中发问。

穆洛当然也没有回答。

裴戎忽然笑了,快乐的,飞扬的,洒脱的。

其实,许多事情不需要为什么。

哪怕会痛,哪怕会死,为遵从心底的意愿,想做就去做了。

双手相牵的两人,宛如腾跃青空的苍鹰,一路游云伴鸟,掠入幽谷。

不知过了多久,裴戎浑身燥热地醒来,躺在一片烫热的沙子里。

大漠里的太阳依旧骄烈,照得他眼前一片金光。

裴戎撑起身体,捂着胸口,闷声轻咳。

环顾四周,发现置身一座破败空屋。废弃已久,没有屋顶,土墙也塌了一般。只剩一面北墙及些许残垣,能挡一挡风沙。

有人将他放在此处,应是想借那面北墙落下的影子,遮一遮太阳。

只不过日上中天,变了方向,夺取了那份难得阴凉。

被晒得有些脱水,裴戎拖着脚步,浑浑噩噩地向屋外走去。

墙角传来一阵流水声,裴戎寻声望去。

干燥的长发胡乱扎成发髻,露出贲张的阔背,与一个光溜溜的屁股。

穆洛提溜着裤子,背对裴戎小解,口里吹着口哨,似为自己助兴。

听见脚步,他没有回头,伸手指了指院中一座火堆。

火焰业已熄灭,只剩黑漆漆的焦炭,一串烤熟的蝎子插在那里,旁边搁有半个木壳,盛有些许清水。

裴戎这才觉出饥渴,端起清水一饮而尽。拿起蝎子看了看,嚼碎咽下。

坐在炭堆前,转头看向穆洛。

“这里是哪里?”

穆洛拖着长长的调子:“无名处。”

这个答案很不理想,说明他俩迷失于大漠里,没有水源,没有食物。说不得过几日,便要晒成两具干尸,与蝎子、黄沙为伴。

意外的,裴戎没有分毫担心,问道:“还有没有蝎子?”

那可怜巴巴的一点碎肉,无法填饱空乏的肚子。

“自己去抓。”穆洛抖了抖,从头上抽下布条,环腰一绑,扎好裤子。

裴戎微微一怔,有些失语。

这一行径表明,在他苏醒前,这个热得不行的家伙,以腰带束发后,一直在堂堂皇皇地遛鸟。

然后他转过身来,走到炭堆边。

盘腿而坐,低头检查堆在羊皮袄子上的物品。

一瓶跌打药酒,一张咬了半口的硬馕,一袋马奶酒,几块奶酪,一些解毒、防蚊虫的草药,还有他那口灰扑扑的长刀。

“倚仗这些东西,最多坚持五日,我们必须尽快走出这片沙漠。”

穆洛微微一顿,转头看向裴戎。

他很奇怪,因为对方仿佛失了魂似的,用一种要剜下他面孔的目光看着他。

“你怎么……”

话音未落,被人猛地压倒在地,后背重重砸进炭堆。还好焦炭早已凉透,扬起灰烬,落得人满脸黑灰。

穆洛咽喉被人以肘压制,胸闷气窒,发出阵阵呛咳。

挣扎着抓住身上的裴戎,嘶哑道:“你、你做什么!”

随之而来,却是一同胡乱揉脸,扯得他龇牙咧嘴。

心中苦闷不已,这家伙是在报我在小方盘城里的揉脸之仇?

“你是谁?”裴戎问道。

穆洛眨了眨眼,嘲笑道:“你摔傻了吧……咳……别掐我……”

“你他/妈到底是谁?!”裴戎垂头,抵住他的额头,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声凶狠的嘶吼。

穆洛被死死压在地上,一头雾水,有些委屈。

人也暴躁起来,回吼道:“你认为我谁!”

忽然,一滴冰冷的液体,落在脸上。

穆洛顿时吓得收声,犹豫伸手,拭去裴戎眼边湿痕。

他被裴戎骑在身上,面孔拢在对方落下的阴影里。

有点模糊,但不妨碍端详。

他有一张特别的脸,与裴戎宛如孪生双子,如出一辙。

目录
目录
设置
阅读设置
书架
加入书架
书页
返回书页
反馈
反馈